《入画》衣十一

1、第一折

　　夜已深，本已是人迹罕至的攸秦山，此时却是突兀的混乱。

　　沈拓疾行于盛草密林之间，林间繁花香气馥郁醉人，却掩盖不住他一身血腥之味。此刻在他身后急追的有五十多名御马的敌兵，个个都想置他于死地。

　　因为受伤，沈拓的步履甚是虚浮，唯有仗着自身内家深厚，才能勉强与追兵拉开一小段距离。

　　两国交战，因为己方兵力应对棘手，沈拓趁着夜色率领一小队奇袭兵突袭敌方军营，在乱军之中取了敌帅的首级。

　　此间一役，只求胜，不求生。

　　只可惜敌方主帅首级虽入囊中，同去的将士却在突出重围之时一个个倒下，唯有沈拓一人苟延至此时，身上已是伤痕累累。

　　双腿如铅般沉重，沈拓却依然艰难迈步，因为此时若是被敌兵追上，剩下的便是无尽的车轮战，纵使他武功强过敌人数倍，负伤行止几百回合下来，待到气力竭尽，必无生路。

　　山间小路崎岖蜿蜒，沈拓一边飞奔，一边放眼四望善隐匿的山坳，终在前方不远处的一片铃兰花海之中发现一块凹地，若是遁入其中，便可恰好以铃兰花掩住行踪。

　　思忖至此，沈拓正要跳入凹地，却看到一个清婉素衣的女子突然出现于视野之中，女子怀抱一把玉女腰瑶琴，漫步于陡峻山路之上，夏衫轻柔随风翻飞，更衬得她身段如水，步履如舞。

　　电光火石间，素衣女子抬头，一双潋滟眸子便直直对上了沈拓，轻弯了嘴角。

　　皓月当空，正是夜深人静时，在如此时间如此地点，这样一个抱着瑶琴的美貌女子仿若凭空一般出现在眼前，着实让人觉得诡异。

　　身后追赶的马蹄声渐近，形势危急，沈拓也来不及再细想，微微皱眉，提了内气足尖点地飞快掠到女子身旁，将她的细腰一揽再一提，两人顺势落入那处凹地之中。

　　沈拓这样做的理由很简单，敌兵刚失主帅，再跟丢了刺杀主帅之人，心中必然悲愤不已，路遇旁人难免迁怒。不管这女子是何来历，此时出现在这里，只怕是凶多吉少。

　　沈拓身为莫国车骑将军沈广之子，自幼习得的便是男儿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道理。如今又怎能为了自己苟活而连累他人性命？

　　只可惜此处凹地尚小，容一人藏身应是有余，可是如今两人外加一个半人多高的瑶琴藏于此处，未免就显得十分拥挤。

　　遭遇如此突然的变故，那女子竟是一点也不惊乱，挣脱了沈拓困住她的手臂，轻轻“哎”了一声，沈拓立即捂住她的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此时马蹄声已然临近，那女子似乎也明白了两人的处境，便不再挣扎，顺着沈拓的动作轻轻将头靠在他的胸前，一动也不动，唯有一双潋滟若秋水的眸子滴溜溜的一转，嘴角间的笑意更浓。

　　马蹄声渐缓，停在了两人之间不远处，传来了谈话之声。

　　“启禀大人，前方并未看到沈拓的影子。”

　　“怪哉！好端端一个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四处寻找！”

　　“是！”

　　“等等……”耳边传来窸窣之声，却是有人下马向这里走来，沈拓的眉头皱的愈发的紧，就连怀中的女子柔软的身体也不由自主紧绷了起来。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两人身旁。

　　夜风微凉，吹拂起铃兰花香四溢，空气中是一片静谧。

　　“呵——”一声冷笑，来人用脚踹了踹花丛，“这里有血迹，未干的。”

　　凹地之中，沈拓原本一直紧蹙的眉头却展开了。心中喟叹一口气，沈拓一压女子肩膀，借力倏然从凹地中跃起，与此同时，“唰”地抽出腰间的剑，剑光耀眼如皎皎月华，并无多余的动作，直直刺向出声之人的喉头。

　　此招沈拓若是平时使出来，鲜少有人能躲过。只可惜此时沈拓身负重伤，再加上长时间奔走，体力已然消耗了大半，这剑招一时徒有形势而后继不足。

　　那人侧身勉强躲过，却是毫发无伤。

　　“沈拓，你率兵偷袭我军大营，暗杀我主上，如此奇耻大辱，我李淮今夜必定要加倍偿还于你！”

　　冷笑一声，沈拓并不答话，只是剑锋微侧，月光顺着剑锋将一抹白影反射到他的脸上，清俊的面容，表情却是无所畏惧。

　　李淮挥了挥手，瞬间便有数十人向着沈拓所在之地围了过来，长剑出鞘之声在静谧紧张的气氛中显得格外刺耳。山路狭窄，如此多的人围在此处，完完全全挡住了沈拓的逃路，只不过沈拓的威名早已扬于九州之内，是以未有一人敢轻举妄动，剑拔弩张之中，只等李淮一声令下。

　　“唔。”沈拓方才藏身的凹地之处突然传出柔柔的一声，之后便是一阵拨弄草丛的窸窣声，听到此声，沈拓一直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诧异，而围着他的敌兵中，也有人忍不住侧目去看。

　　那个素衣女子抱着玉女腰瑶琴晃悠悠的从玉兰花丛中爬了出来，只见她轻轻吁了一口气，慢条斯理的将自己身着的纱裙打理好，这才抬头，白皙如玉的脸因方才在凹地中摸爬滚打一圈，而被枯枝划了几道细细的红印。潋滟若秋水的眸子四周环视了一番，却对此情此景毫无惧意，再看向沈拓之时，眼中已是笑意盈盈。

　　莲步轻移，女子走得温吞如水。围着沈拓的人虽然不知她究竟想要做什么，脚下却情不自禁的为她让出了道。

　　女子一路径直走到沈拓面前，直视他。

　　沈拓眉头拧的更深：“姑娘应该老老实实在那里呆着，而不是跑出来送死。”

　　女子以袖掩嘴，轻笑一声：“公子舍命相救，白婳又怎能受得心安理得？”

　　“哈哈！”一声大笑突兀从旁传来，却是出自那李淮之口，“好一番郎情妾意！沈拓，我李淮敬你是个英雄，如今死在这里，又有佳人陪伴，也不枉你沈拓一世英名了！”

　　沈拓右手一剑向李淮扫去：“休要胡说！”

　　李淮横剑挡住，开口招呼众人一齐围上，沈拓瞬间与众人战成一团，刀光剑影无情，撕裂风声影断，沈拓身负重伤，气力又不济，而对方人数又多，倒下一个便有另一个补上去，着实让人头疼。

　　沈拓与众人过了百来招，便开始落了下风，李淮趁着沈拓替白婳挡下从旁来袭之时，挥剑挽了个剑花就像沈拓背心空挡刺去，出手狠辣，毫不留情。

　　若这一剑刺中要害，沈拓不死也得要半残！

　　“铮”的一声琴音响起，李淮顿时感到胸口气血翻腾，一口鲜血自口中喷出，手中长剑险些脱力坠地。以长剑撑地使自己不至于倒下，李淮抬眼环视四周，众人或多或少皆被这声琴音所影响，内力稍弱者，早已瘫倒在地，就连沈拓也手捂胸口，眉头紧皱，显然也因这琴音而感到不适。

　　弹奏瑶琴之人自然是那个自称白婳的女子，此时的她盘膝席地而坐，瑶琴置于双膝，双手悬于琴弦之上，处于欲弹非弹的姿势，侧首看向沈拓。

　　“公子，你无事罢？”

　　沈拓闭目摇了摇头，再睁开眼时，眼中已然波澜不惊。

　　敌兵中早已有人趁着琴音停下的空当缓过力气来，挥刀便向白婳刺去，白婳腿置瑶琴，自然不可能挪动身体避开这一剑，眼睁睁看剑尖迫近，电光火石之间，倏然从旁横生一剑，将那剑隔开。

　　沈拓执剑，对着白婳瞥来一眼，白婳了然，素手触琴弦，却不再只奏一音。

　　一曲《广陵散》在刀剑铿锵声中响起，曲调慷慨激昂，如野鹤嘶鸣直冲闲散云霄，音韵激越，当是天籁绝响。

　　身边敌兵霎时间因受不了琴音带来的内息强震而跪倒在地，更有甚者弃了兵器捂耳在地打滚□□，形容苦痛。

　　琴音之下，沈拓却觉得内息虽然激荡，却促中有序，最后反而隐隐有一种通体舒畅之感，不禁低头扫视众人，琴音铮铮，已有人受不了煎熬咬舌自尽，七窍出血，表情狰狞。

　　自古以来音杀之术乃是杀人利器，伤人于无形却也从来都是敌我不分，此情此景，饶是沈拓一向沉稳，脸上也不禁露出诧异之色。

　　“啊——”的一声，却是出自李淮之口，他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表情苦楚万分，双手握剑，拼其全身内力狠狠将手中的剑冲着沈拓与白婳二人掷来，此剑来势汹汹，仿若将空气都撕裂开来，沈拓足尖点地向前跃起，在半空之中挥剑相迎，沈拓的剑尖与那柄飞剑的剑身摩擦而过，发出“咝咝”的刺耳之声，当空手腕一翻，被减了剑势的飞剑在空中打了个弯，钉向了白婳左侧的白槐树身。

　　沈拓稳稳落地，向前望去，李淮已趁着方才沈拓接剑的时刻捂着耳朵踉跄逃跑。

　　握了握手中之剑，沈拓轻轻呼出一口气，转身向白槐树下依然抚琴的白婳走去。

　　琴声猝然变得悠悠，转为了一曲《洞仙歌》，曲调徐缓，恍若玉珠坠落琉璃盘，淌出一片涧水泠泠。曲韵随心境，舒缓中透露着淡淡情怀，仿若故人重逢之愉悦。

　　白婳席地而坐，一弯皓腕纤细灵活弹出悦人曲调，身旁却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地尸体，七窍流血，死状可怖。

　　这样的情景，委实让人感到震惊。

　　沈拓一直静立在白婳身边，直到她莹白小指轻勾，终了了最后一个曲调，皓腕从琴弦之上缓缓抬起，才开口道：“多谢姑娘出手相救。”

　　白婳仰头看他，眼中微露诧异之色：“公子何以如此谦虚，分明是公子舍命相救白婳，白婳只不过为公子弹琴助兴尔。”

　　沈拓见她如此，便也不再多说。

　　“方才公子分明可以将剑挑向李淮，为何饶过他一命？”

　　沈拓皱眉，看向满地尸体：“李淮为主公报仇拼得如此地步，当算是一方忠雄，若死于靡靡之音之下……”

　　“靡靡之音？”白婳抓住沈拓句末之词，微微挑眉：“何为靡靡之音？”

　　沈拓直视白婳，道：“享乐之事惑心智，是以军旅之中无丝竹，姑娘的琴音于别人是天音，于沈拓，是靡靡之音。”

　　白婳一双潋滟若秋水的眸子对着沈拓一转，将他面上的表情细细看了一番，纤纤素手对着怀中瑶琴琴弦一钩，“叮”的一声，琴音穿透夜色静谧，在山林中久久回响。

　　“呵，我只道是你还记得，才会不被我琴音所伤，原来是我妄想了……”

　　沈拓皱眉：“何意？”

　　白婳未答，含笑抱着瑶琴慢悠悠的站了起来，仰头直视沈拓，嫣然一笑：“沈公子，若是我说你我本就有未了之缘，你可信？”

　　沈拓眉头更深：“这番荒谬说法，我从来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