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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对奕 ...

  •   紫衣玉带的皇上李昂独立门边,怔怔地凝望着我,一脸柔情,眼中神色复杂,三分甜蜜,三分痛楚,三分挣扎。
      我的神思还在曲中徘徊,又被他的神情所震,竟然收不住情绪,也定定地回望着他。
      半晌,他快步走向我,半俯下身来,眼光落到我颈部缠着的素色丝帕上,略一踌蹰,伸出手来,我本能地撇过头去。他一顿,快速看了我一眼,我僵着脖子不敢动,任他轻手轻脚地解开丝帕。
      他温热的手指轻轻触及我伤口旁敏感的肌肤,声音低哑地唤了声:“锦儿……痛吗?”
      我转过头,想对他说:“还不是你大小老婆干的好事,你又何必在这里假惺惺?”
      但他眼中真真切切的痛惜,他压抑的声音,轻颤的手指,让我瞬间明了,这个男人并不是在作态,他是真的在乎。
      我低下头,呐呐地回:“没什么,不痛。”
      良久,他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旋开瓶盖,从我头上拔下松松绾着头发的一支木簪。我轻呼一声,手忙脚乱地按住滑下的满头青丝,引得他轻笑出声。他用木簪从小瓶中挑了一点药膏出来,轻轻抹在我的伤口处,一阵清甜的味道传来,丝丝的凉爽浸入肌肤。
      “这是百花玉露,每天抹一次,很快就会生肌的,不会留疤。” 他将小瓶置于案上。
      我看了一眼,没吱声,好像说不出道谢的话。
      他见我没反应,也不以为忤。绕到我身后,用手指轻轻将我头发理顺,我想自己来,被他推开手,再伸手就被他握住,没法,只得抽回手来,任他捣鼓。他动作很生疏,笨手笨脚地试了几次,终于将头发绾到脑后,插上了发簪。然后转回来,仔细端详了一下,想要再返工,终是叹口气罢手,只轻轻地将我耳边垂下来的发丝别在耳后。
      “锦儿,答应我,以后别再这样糟蹋自己,好么?”他看着我说。
      他说我糟蹋自己?我想笑,却感到一种悲凉。如果不是他,我怎会被关在这里?如果不是他,我怎会被德妃杨妃仇视?怎会与她们起冲突?怎会为了自保不惜受皮肉之苦?更重要的,如果不是他,我怎会与商隐咫尺天涯、相见无期?越想越觉前途渺茫,不禁胸中一滞,眼泪扑簌簌落下来。
      不想让他看到我这样柔弱的样子,忙转过头去。可是眼泪止不住,一滴滴落到筝弦上,被割成千万瓣。
      他被吓了一跳,一边举袖给我擦眼泪,一边连声说:“别哭,别哭……”
      我越发难过,索性号啕大哭起来。他慌了手脚,怔怔地呆立片刻,伸手将我揽在怀里,轻轻拍着我的后背,柔声说:“不要哭了,你哭得我……唉,别哭了,好不好……只要你不哭,要什么我都答应你,好不好……”
      我就着他的肩膀擦擦眼泪,哽咽地问:“真的?那你放我出宫,好不好?”
      他身子一僵,一会儿方说:“只这一样,不行。别的什么都可以……”
      “哇”——我一听还是没戏,仍旧埋在他肩上痛哭。
      “别哭了,锦儿,你听我说,我不能放你走,只要一放手,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他的声音酸楚难当。
      我心一叹,渐渐收了泪。推开他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龙池,淡淡地问:“皇上想要什么?我的人?”
      他没回答,半晌道:“如果只想要你的人,又何必如此周折?”
      我转头看着他,“那你想要什么?”
      他不语,只盯着我的眼睛。我想要漠然地与他对视,可刚在他怀里哭过,无论如何做不出那种毫不相干的样子,只好别转视线。
      他轻声一笑:“锦儿,我要什么,你心里是知道的。我不要求你马上回应我,只希望你不要急着否决,至少试一试,让我们看看能不能回到过去,如何?”
      “要是回不去呢?”我泼他冷水。
      “那也没关系,我会重新让你喜欢上我。”他自信地扬眉。
      我无语。这个拥有天下的男人,到底知不知道有些事不是他能说了算的,尤其是感情,有时就连老天都无法干涉。
      “锦儿,你刚才唱的是什么曲?”见我不说话,他踱到案边,随意拨了几下筝弦,问道。
      “……化蝶。”有心不想理他,又怕激起他的性子。
      “化蝶?名字好听,词曲更是动人,听着像是有故事,给我讲一讲吧。”他索性在案前坐下,闲适地说。
      “故事很悲惨,不适合皇上听。”我实在提不起讲故事的兴趣。
      “在你眼里,皇上适合什么样的故事?”他收起笑容。
      “适合三宫六院,适合翻云覆雨,适合唯我独尊……”惟独不适合有真情。
      “照你说来,我真的不适合当这个皇帝!那你当初又为何劝我即位?”他有些悲伤,有些恼怒。
      又提以前的事。我无言以对。
      “难道就是为了让我痛苦?”他蓦地站起来,握紧拳头向我走了几步。
      我瞪大眼看着他,之前那个温柔如水的男子又变成这个喜怒不定的皇上,也许这样的他比较好应付吧。
      “我本就不是喜欢三宫六院的男人,这点你应该很清楚。至于说到翻云覆雨、唯我独尊就更是好笑,古往今来还没有像我这样受制于家奴的皇帝!”他捏着我的下巴,逼视着我,“这点你应该更清楚!但你还是劝我即位,难道这就是你说的爱我的方式?让我失去你,也得不到天下?”他眼里全是赤裸裸地痛楚、悲愤。
      我不知道以前的锦瑟与皇上之间发生过什么,也不明了他现在的处境怎样,对他来说也许任何安慰都是苍白的,但他从未表露过的强烈情绪刺痛了我,我无法保持沉默。
      “锦瑟以前年少无知,并不知道坐上宝座就意味着孤独和寂寞,意味着要承担许多自己不愿去做的事,还意味着要失去自我,成为一个百姓需要的皇帝,一个百官需要的皇帝,一个嫔妃需要的皇帝,甚至是内侍太监需要的皇帝,唯独不是自己的皇帝。如果锦瑟早就明白这些,一定不会劝皇上登基。”
      皇上一脸震惊地看着我,慢慢地脸上显出狂喜,捏着我下巴的手松了劲,轻轻贴在我颊边,低声喊:“锦儿,你明白我?”
      我点了点头,“可是皇上,锦瑟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舞姬,而皇上却是从小生于宫廷长于宫廷的皇子,你不是应该比我更了解皇宫的辛酸和无奈吗?但是你当初仍然选择即位,别告诉我完全是因为我的规劝,我不相信自己有那么大的影响力。所以,登基为帝也是你自己愿意的呢。”我轻笑着说。
      他的脸色有些阴沉下来。
      “锦瑟要说的是,既然是皇上自己选择的路,最好不要怨天尤人,多想想如何改变现状不是更好吗?”
      他的神色变得高深莫测,乌黑的凤眸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研究了一会儿,声音紧绷绷地说:“朕不得不承认,你不是以前的锦瑟了。”
      我注意到他又用了“朕”这个自称,抿嘴一笑,“很高兴皇上终于看清了。”
      他放开了我,转身走到桌案前坐下,淡淡地问:“那么,你这次是帮朕的?”
      我到他对面坐下,也淡淡地回他:“皇上天之骄子,人中龙凤,锦瑟能帮上什么忙?”
      “你以前鬼点子就多,依朕看来,现在的你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你不用客气,只需回答是或不是。”
      “如果皇上觉得锦瑟还有点用处,锦瑟任凭差遣。”
      “好!朕相信你!”
      “不过——锦瑟有个条件。”
      “说吧。”他一点也不意外。
      “请皇上记住曾说过的话,不要逼锦瑟做不愿做的事。”
      他眼一眯,像是要翻脸,半晌却只冷哼了一声,“放心,朕一向说话算数。”
      “多谢皇上。”我赶紧适时地行礼。
      话到此,应该算谈判完了。他站起身,朝门口走去。我随后恭送他出门。他突然转过身来,伸手入怀掏出一支木簪,朝我一笑:“这个就送给朕吧,那支是朕送你的,小心收好。”
      我赶紧伸手拔下头上的发簪一看,是一支雕琢精美晶莹剔透的和田白玉簪,不禁轻呼一声,引得他哈哈大笑,边笑边往外走去,“朕说过的话,都会算数的,锦儿,你瞧着吧。”
      看着他翩然离去的身影,我突然觉得自己怎么好似掉进了陷阱里。
      抓着玉簪站着发了会儿呆,突然看见玉筝站在不远处,似怨似伤地盯着我。她的眼神,让我觉得好像自己背着她勾引了她的爱人,我尴尬地笑笑。
      她回过神,快步进来,拉我到桌边坐下,“怎么披头散发站在门口?”
      “呵呵。”我傻笑。
      她叹了口气,帮我把头发重新绾起来,从首饰匣中找了一支金簪替我插上,幽幽地说:“这支白玉簪据说是当年穆宗先皇送给皇上生母萧娘娘的新婚礼物。”
      “这样啊。要不给你吧,你知道我一向穿男装的多,基本用不上这样的东西。”
      “你还是自己留着吧,皇上不是说让你收好吗?”
      呃……原来她听见了,只不知听见了多少。
      “对了,玉筝,太皇太后叫你去,没什么事吧?有没有责罚你?”我想起来,忙转过来问她。
      “没有。太皇太后只是随便问了几句,就叫我帮她抄经。”
      抄经?我一愣,随后想到可能是某人搞的鬼,虽然不干我的事,但仍觉得有些讪讪。

      我和玉筝的禁足令第二天就解除了,但我再也没了逛景的心情。每日窝在紫云阁里不是弹筝,就是看书,当然最多的还是发呆。皇上倒没像我想的那样,天天来逛他家后花园,只是各种各样的奇珍异宝却不断地送进紫云阁,喜得小紫小云两个小丫头每天都兴冲冲地在楼前盼着送赏的太监宫女们到来。
      玉筝望着我的眼神开始异样,常常我从书中抬起头来,或者发呆回过神,就见她坐在不远处,怔怔地看着我,那样幽怨的眼光让我觉得浑身发寒。终于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拖着她的手把她拉到楼下龙池边。
      龙池里碧绿的荷叶间钻出了亭亭的粉色花苞,煞是讨人喜爱。已经快到夏天了呢。
      “玉筝,你不是说帮我想办法跟商隐联系一下吗?怎么过了这么些日子,还没有消息?”
      “啊?你还在想着李公子?我以为……”她犹疑地问。
      “废话!你没见我每天都在发呆吗?”
      “那是在想李公子啊?呵呵,我还以为……”她的神情轻松一些。
      “那你会帮我喽?”
      “当然。不过,锦瑟,……皇上他很少对人这样,你难道一点都不感动?”
      “咦,你好像很希望我移情别恋啊,那我得考虑一下。”我故意逗她。
      “没有,我哪会希望你移情别恋啊,李公子人很好的。”她一急,忙分辩道。
      “呵呵,放心,我不会抢你的心上人啦,你当他是一朵花,我当他是豆腐渣。”我调笑她。
      她又羞又急,一跺脚嗔道:“该打!竟然说皇上是豆腐渣,你不想要小命啦!”
      “哦,原来你的心上人是皇上啊,玉筝娘娘。”我哈哈大笑。
      “坏锦瑟——”玉筝追上来打我。两个人笑闹了一阵,不论玉筝是否相信,我是表明我的态度了。

      大约过了八九天,玉筝突然拿了一封信给我,说是有李公子的消息。
      我忙拆开来,前面几页是令狐绪所写,说是那日他们都在东城外送别,公主并未下车,只略停下说了几句话。商隐因未见我,非常着急,拦着公主的车请求再见一面,公主先是不肯,被他缠得无法,方才告知我和玉筝已经进宫了,不会再回玉阳山修道。
      商隐闻知,急惊交加,本想留在长安打探消息,无奈令狐绪的父亲令狐楚来信催他早回,商隐回到天平幕府就大病一场,如今病虽好得差不多了,精神却一直不见好转。前些日子,玉筝找人去开化坊令狐府送信,告知我们现在的情况。令狐绪忙派人去郓城给商隐送信,并带回他的回信。
      最后一页就是商隐的回信,我以为他有许多话要对我说,没想到却是大半页纸的空白,只在最后缀了一首无题诗:“重帷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神女生涯元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他说,明知相思无益,却止不住一颗惆怅清狂的心啊。
      我反复吟诵,仿佛看到他长夜不眠,对月凝愁的孤独身影,想到他年少离家寄人篱下,满腹才华却皇榜无名,不得不隐起真性投身幕府,刚在憧憬美好的未来,我却被锁入深宫,这样的生生离别,对生性敏感的他,该是怎样一种痛啊。
      我抓紧诗笺贴在心口,仰望窗外沉沉的明月,想到也有一个人像我这样对月相思,胸中又是激荡又是酸楚。默立了一会儿,想到要给他写点东西,不能让他再这样不爱惜身体了,只有身体健康才有相会的那一天。
      回到桌案前,略一沉思,提笔写下:“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当初还是因为喜欢最后两句,就翻来整阙词背诵,没想此时竟真应了词中所写。写完后一想,怕李商隐看了更添情愁,于是又加了一句:“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但愿他明白我的心,好好保重自己。
      将信封好,明天央玉筝再帮我送去给他,最好想办法能与他见上一面才好。一整夜,我辗转反复,想一会儿,叹一会儿,愁一会儿,喜一会儿,直到天微明才睡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对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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