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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VI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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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年2月,波兰华沙。
料峭的春风吹过的时候,人们都会不自觉地把领子立起来,可是寒风依旧刮得人脸颊生疼。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这股凛冽的风才会推开春天的大门,就像没有人知道那场轰动世界的审判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各国的军警依旧在四处搜捕出逃的纳粹分子,华沙也不例外。作为受法西斯迫害最严重的国家,波兰的人民们都对那些泯灭人性的极端分子表示了极大的憎恨。
赤司走在街上,看着像当初的盖世太保一样穿梭在街道中的军警,面无表情。他拢了拢毛领,吐出的气几乎要冻结在空气中——今年的春天来得太晚。
算一算时间,战争结束了快一年,距离棠华分娩也只有三个月。预产期在五月份,赤司只希望能够平安地活到那个时候,然后他们就可以远走高飞,彻底远离这样的担心与恐惧。说不怕其实是假的,如果没有现在那么多的牵绊,他赤司征十郎可以说真是没什么可怕的,而现在他并不是一个人,他维系着他的家庭。有句话说得很好,一旦有了感情,人就会变得脆弱,赤司现在是切身体会到了这一点。他其实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而已,有血有肉,会喜会怒,有牵绊,也有心。
前些日子,他做了个梦,漫天的大雪中,他一个人骑着马在雪原中踏出一串脚印,又迅速地被雪掩盖。周围都是白色的,唯一的异色的前方那个披着黑色袍子的身影。棠华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他催马上前,她微笑着冲他伸出手,只他接触到她指尖的一瞬间,她的身影融化成了红色的液体,迅速地消散在雪地里。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冬天实在是把势力延展得太宽了,又或者是因为那个梦,这样的寒冷让他想起了那一场让欧洲局势逆转的远征。早在两百多年之前,拿破仑就在远征俄国的时候吃了俄国寒冬的亏,而三年之前,他们也是败于如狼似虎的俄国之冬。就是因为那一场作战,赤司违抗了上级的命令,没有忍心杀掉俘虏的几万苏联军人,只是没收了他们的武装,驱散到了茫茫林海中。再考虑到受寒冷和食物紧缺威胁的麾下十几万生命,他从前线撤军了——明明是可以被枪决的罪行,他却因为卓越的军事才能和上司的“爱才之心”而活了下来,转而去了北非战场驰援意大利。可是见到英国军队就跑得比豹子还快的意大利军队再加上他们的主力被欧洲战场牵制过多,这一边的战力实在是让人扶额,战线全面崩溃之前,赤司又带着几万人直接回了本土,依旧没有被处决,反而是被踢到了集中营。
说实话到现在赤司都很疑惑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还活着,不过现在他没空考虑这个,目前最严重的问题是他要怎么活下去。
回到家的时候闻到了里面飘来的香味,同隔壁的席普洛一家打了招呼,他推开自家的门,进了屋。
听到动静的棠华从厨房里探出头,见是他,高兴地笑了:“亲爱的,今天做了土豆烧肉,虽然不知道是不是你家乡的味道,不过好像不算难吃。”
赤司把手里的东西放到了一边,冲她微笑:“好,我来尝尝看。”
但是,迈着跟平时一样的步伐、挂着和平时一样的笑容来到了她的面前,她却并不如以往那般地高兴,而是皱着眉头,抬手抚过他的眉心:“发生什么了?”
她太敏锐,或者是太了解她。他苦笑着握住她的手,伸手绕到她的身后,把她揽入怀中,七个月的肚子实在是顶得他有些难受,可是他还是想闻闻她身上让人安心的味道。
“是外面那些人吗?”她低低地说。
“我们会好好地走下去的。”像是在让她安心,又像是说服自己,赤司突然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体内不祥的预感在慢慢地扩大,那种心脏好像被捏住了的感觉实在是太陌生,他不知道如何应对,只能忍受着这简直要让他窒息的痛苦,而怀里的这个人就是他唯一的浮木。又或许是因为知道有了这一根浮木所以变得懦弱,连在苏联战场上、北非战场上那种孤注一掷的心都已被沉淀,只剩下从骨子里开出的保护欲和最原生的对未知的恐惧。他恨这样的自己,但更多的又是无可奈何。他的人生好像进入了一个死角,一个,无法逃出的圈。
怀里的身体颤了颤,伸手抱紧了他:“没关系,就算真的被审判了,我也会等你……如果真的是死刑,我和孩子就陪着你一起死。”
“不行,你们必须活下去。”他摇头,“何况,还有希望不是么。”
她的声音带了哭腔:“不要离开我们,不要。”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掩盖不住心底的荒凉。
1949年,爱德华墨菲和他的上司斯塔普少校在一次火箭减速超重试验中,因仪器失灵发生了事故。墨菲发现,测量仪表被一个技术人员装反了。由此,他得出的教训是:如果做某项工作有多种方法,而其中有一种方法将导致事故,那么一定有人会按这种方法去做。而经由后人发展,墨菲定理告诉我们,事情往往会向你所想到的不好的方向发展,只要有这个可能性——如果你担心某种情况发生,那么它就更有可能发生。
这些理论早在人类将它总结出来之前就已经普遍作用于我们的生活中,而更可悲的是,它们往往会在人崩溃的边缘来一个致命一击。
一如既往,挺着七个月的肚子在灶台边做午饭的棠华煮了赤司最喜欢的汤豆腐,当初她找了好久才在国立图书馆里找到了和风菜肴的做法。正想尝一尝味道,可是打湿水的手一滑,汤勺跌进了锅里,溅出滚烫的汤汁将她的手烫红了一大片。还没来得及擦一擦,大门就被粗暴地推开,心底一惊,她赶紧出去一看,竟是赤司。他显得有些匆忙,而且一过来就拉住她的手腕把手里的枪递给她,又往卧室跑去。她还在奇怪到底怎么了,就看到他手中握着那把精巧的银色手枪跑过来。
“征……”
“快走。”他的手心灼热,有些气喘吁吁,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额头也覆盖着一层细密汗水。
登时她就明白了,点了点头,跟上赤司的脚步。
“站住!!”子弹擦着耳朵飞过,她狠狠一惊。回转身就看到门口突入的军警。
“征十郎!”再回头,赤司已经一把将她护到身后,而他的手臂已经受了伤,伤口正在向外渗血。举起银色的手枪,他的气息变得凌厉起来。
“不要再挣扎了!你已经被我们包围了!还是说你想和你的妻子一起被击毙在这里!”为首的军官双手托着枪,警惕着他的动作,大声地说道。
“你要有这个能耐。”赤司冷笑一声,左手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不要试图反抗!对你这样的战犯我们是不会手下留情的!就算将你现场击毙也能够得到人民的宽恕!”
赤司的声音更添了一丝嘲讽和冷意:“你没这个胆量。”如果可以将战犯击毙,早在他被发现的时候就会被击杀,更别说让他们跟到了这里。而且,真的能够这样做的话,那些纳粹将领怕早就被人民活剐了,还有一个军事法庭什么事?
可是这番话在她的耳朵里听来就不是这个样子了,她很害怕,可是却相反地挡在了他的面前:“他不是战犯!他只是我的丈夫!”一贯保持着良好教养的她第一次如此激烈地叫出来,像是被激怒的母兽,歇斯底里地要保护珍视的东西。
“夫人,您的丈夫曾经就是带领法西斯的军队践踏人类生命的恶魔!”
“闭嘴!”
“请冷静一下。”
“这里是我家!你们这群非法入侵的家伙给我滚出去!”她涨红了脸,流着泪,浑身颤抖,连带嘴唇都在哆嗦。
“夫人,请您不要这样。”
她还有开口,却被温暖的手搂住。
“征十郎?”
“够了,本来也没想过能逃过……”
“不要!”
“我不会死的,那些罪行不至于把我吊上绞刑架。从现在开始,就算只是你一个人,也要好好地活下去。”
“不!”
“无论遇到什么,都要活下去。”
“不要!”
“你答应过我的话,不要忘了。”他温柔地笑着,把枪递给了她。银色的手枪没有沾染一点污秽,“保护好自己。”然后他把她拉到身后,冲对面的人说道:“我跟你们走,但是你们必须保证我妻子的安全。”
“他们是无罪的。”
这样一句话就已经等同于答应,他点点头,举起了双手。军警走过来,用手铐铐住了他的双手。
她想要过去阻止,奈何被军警捉住。
“不要走,不要走!你说过不会离开我的!”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赤司没说话,转头注视她的脸,抿了抿唇,她透过朦胧的泪水看着他,浑身一颤,终于失去了所有挣扎的力量。
他被他们带走了,她跟着他们跑下楼去。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她看到他赤色的背影消失在街道的尽头,只感觉她用尽心力经营起来的小小世界开始逐渐崩塌。她的世界只有他一个人,他们却还是要夺走他。可是她能够去怪谁呢?
他参与了战争,所以需要为他犯下的罪行赎罪,可是他们带走他,仍旧是拆散了一个家庭,这样的罪,又由谁来承担?很多时候,这些事情是讲不清楚的,就像莫比乌斯带,它就是一个悖论,一个走不出去的怪圈,而这个圈套的祭品就是整个世界。
脸上的泪水被春日的风吹干,盐渍让她的脸绷得慌。站得双腿都僵硬了,她终于收回了再也到不了他身边的视线,转身往屋里走去,然而一转过身,她就看到了铺天盖地的目光。
她愣住了。
厌恶的,憎恨的,冷漠的,排斥的……那一双双眼睛里透出的感情让她感觉像是实验室里的白鼠,那些人拿着用敌意铸成的刀,好像下一刻就会划开她的皮肤。这些比这个季节吹的风更加让她觉得寒冷,好害怕。
她觉得双股都在发颤,可是她不能就这样站在那里,低头咬了咬牙,她提起裙摆,努力迈出最快的步子,走向仅剩的避风港。虽然里面不会有自己最渴望的怀抱了,可是她一定会好好守护这个家,直到他回来。
拖着沉重的身体经过楼梯口,她抬头看到了席普洛夫人,她蓝色的眼睛里带着她从前没有看到过的东西隐没在了被匆匆关闭的门之后。手抓紧了裙摆,她咬咬嘴唇,沉默地上去了。其实早就应该预料到的……不,其实是他早就预料到了,所以才会最开始就做出来华沙的决定,可是因为怀孕,她把他的退路截断了,当时她就应该不要这个孩子的……如果她不要这个孩子,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难道不是么?——一切都是她的任性,一切都是她的错。
坐到沙发上,止不住地泪流。可是不会有人来提醒她哭了就不漂亮了,也不会有人来为她擦眼泪,更不会有人温柔地告诉她不要哭了……然而亲手终结这一切的就是她自己啊……想起以前妈妈说过的,自作孽,不可活。所以说,上帝终于惩罚她了么?因为自己霸占了多么优秀多么好的人,所以给她自私的惩罚了么?
“对不起……”抬手捂住脸,她在春日久违的阳光里抽噎起来,泛白的光投下来,将整个世界都漂白了。随后,她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厨房?这才想起汤豆腐还在锅里,她挪动笨拙的身体匆匆走向厨房,瓷锅被烧得焦黑,里面的东西早就糊成了一坨,黑烟迷茫在锅炉上方,甚至有把窗户都熏黑的趋势。擦了擦眼泪,她关了火,拿过旁边的抹布将锅从上面挪开,可是却又不小心烫到,手一松,脆弱的瓷锅啪嚓就摔碎了。就像她的生活,碰一下,就七零八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