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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XIV ...

  •   耳边非常安静,赤司在黑夜里睁开眼,捕捉到天窗外遥远的星光。
      是有多久了呢?这一场昏迷有多久了呢?
      他轻轻咳嗽了一下,牵扯到全身的肌肉都疼。他微微皱起眉,又缓缓地闭上了眼。
      已经够了。
      模糊的意识里,他想起了他战死的兄弟。他们跟着自己一路走来,可是又因为自己而一个一个地倒在血泊里,最可笑的是他竟然什么都做不了。到他们全部都离开了,他才想到逃开才是最好的办法。
      他失去得够多了,真的已经够了。
      他舍弃了他的初心,因为他的初心是错的。
      他失去了他的兄弟,因为战火他无法抵抗。
      他离开了他的家人,因为他是罪人。
      他有了孩子,带给他的只能是黑暗的未来。
      这一切都是个错误。因为这个错误,他的整个世界都变得那么扭曲,满是伤痛。可是他到现在都回不了头,无法回头。
      对不起。

      她在阳光下坐了一天,抱着他小小的身体,已经变得冰冷僵硬的身体,死不放手。她再也听不到他咯咯的笑声,看不到他喝牛奶时满足的表情,碰不到他温暖柔软的小手,再也没办法陪他长大——他的时间定格在了这年的冬天。她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双腿麻木僵硬,浑身都没了知觉,到最后已经哭不出来了,只有血液,从她的嘴里断断续续地溢出。
      医生最后说的话她没听见,他说,她是不是需要来治疗,她已经病入膏肓了。
      病入膏肓又怎么样?一个健康的身体能把他换回来吗?能吗?答案是否定的。她几乎失去了活下去的唯一动力……不,还有赤司……她要等他回来。可是就算见到他,她要如何面对他?他们的孩子,不在了啊。
      再怎么痛苦再怎么心酸,死了就是死了,她终是要将他葬入这茫茫的白雪之下……不,他会害怕的,地下有虫子有奇奇怪怪的东西,他那么小,一定会害怕的。她不要他在孤独一人了。她请人将他火化,金红的火舌吞没他小小的身体,火葬场的老人叹息似的说:“真是可怜,这小小的年纪就夭折了。姑娘你也别伤心了,你年轻,还会有孩子的。”
      她只盯着火苗,连苦笑都做不到,只摇头:“不会了……再也不会有了……”眼眶里酸疼,可是她真的连一滴泪水都流不出来,她已经在那天流光了所有的眼泪。何况,哭泣只是发泄的一种方式,很多事情光是哭是没办法解决任何问题的。她无力去质问为什么上天会这么残忍,无力再去想这些她根本想不通的问题,她只知道,她能握住的,也只有那飘渺的希望,相信有一天,他能够回到她的身边。
      ……轻轻抚上开始抽疼的胃,她在心底摇摇头,她这副身体,根本等不到他回来。
      烈火在燃烧着,烧得根本就不是孩子的尸体,而是她千疮百孔的心。她看着亮丽的火逐渐地收回了乱舞的苗,变小,变矮,由气势汹汹变到虚软无力,最后熄灭,只剩下一堆黑糊糊的残渣和孩子白花花的骨灰。
      她转过身去没有看,她怕自己受不了这样的场景直接落荒而逃。她只听着老人的脚踏在余灰上的声音,以及他的叹息。不一会儿,做工拙劣的木盒送到了她的手里,她轻轻掀开盖子看了一眼,又合上,从怀里掏出钱递给老人便转身离开。
      老人浑浊的眼睛看着手中的硬币,又看看她瘦弱的背影,忍不住开口:“姑娘,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孩子不是你生命的全部啊!”
      她听到他的话,停下了机械挪动的双腿,缓缓地回转身。老人瘦削的身影像根被烧过的火柴,伫立在冬日久违的阳光下,略略地模糊,她眯起眼睛也看不清他的脸。她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只朝他鞠了一躬,就再也没回头。
      辞去了书店的工作,她根本没办法维持哪怕一点点的劳动。谢绝了店主夫妇好意的帮助,也离开了现在住的出租屋,只要再呆在里面一秒,她就会想起和孩子在一起的时光,看到那些熟悉的东西,记忆就像潮水般地涌出来,根本不给她一个缓冲的机会就几乎要她窒息。
      如果无法忘记,就只能远离。
      她捂着嘴,又咳出血,眼前有些发花。去哪里……呢?雪后明镜一样的天空好像是纯净透明的,她站在河边,扶着冰冷的桥柱,看着下面结冰的河面思考这个其实可有可无的问题,突然就觉得很可笑——她孑然一身,去哪里不一样?周围的人行色匆匆,石板的桥面被他们踏出嗒嗒的声音,她则停留在原地,看着他们从自己的身旁走过——她静止在一旁,他们流动在桥上。有人说,想要观察这个世界就要远离它,她似乎是远离了,却看不透这个世界的因果。她突然想起赤司说的,人一旦想多了,就可能变成哲学家。她低下头浅浅地笑了笑,考虑着自己哪天才能变成哲学家。
      看着这样的风景突然觉得有些倦,她刚要迈动脚步离开,风起,脚下飘来一张不知从谁的手里掉下的报纸。她按住头发弯腰将它捡起来,无意间看到上面的消息时她不由得一愣——施潘道军事监狱犯人神秘死亡。有人死跟她没什么关系,可是死的人,名字叫做赤司征十郎。
      “谢谢您。”原来是个报童。他从她手里拿过报纸,再继续在街上吆喝着卖报。
      她冲他微笑了一下,挪动僵硬的步子过桥。
      脑子有些缺氧,巨大的震动在一下下地敲她的心脏,每走一步,呼吸就艰难一点,直到最后她根本无法再吸入一丁点儿空气。眼前浮动的全部都是刚才报纸上的字,像是幽灵一样地将她缠得死死的。谁来告诉她,这不是真的……“啪嗒”,她就这样软软地倒在德国冬天的寒风中。
      她漂浮在一条奇怪的河里,血红色让人作呕的灼热河流上漂着大块的冰块……太奇怪了。很冷又很热,她觉得自己又像是被放在开水里又像是要被冰块埋葬,那样交替的感觉让她难受到想把这个身体抛弃掉。有没有人能帮帮她?她仰着头,不想那些腥臭的液体往自己的嘴里灌,可是偏偏就有什么东西把她往下拽。
      她知道这是梦,却无力从这个真实到令她惶恐的梦中走出来。
      胸腔里的空气好像被硬生生地压出去了,她呼吸一窒,辛辣的感觉直冲鼻腔,疼痛漫开——她睁开了眼。有人在她旁边说:“终于醒了。”她迷迷蒙蒙地看着周围的白色,思考了一会儿,最终想起,这里应该是救济中心吧……映入眼帘的是黑色偏棕色头发的护士,她看着她说:“您的身体很不好,我们会为您治疗,为什么不早一点来呢?”
      她开口,声音干涩:“我没有钱,也不需要治疗。”扭过头看了看日历,看来自己这一次睡了三天。
      “这怎么行?政府会为您负担一部分费用的,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啊。”护士小姐递给了她一杯水。
      她感觉到身体尖锐地叫嚣着疼痛,她不想理会这些,也没有听护士小姐的话:“那些从监狱里丢出来的尸体在哪儿?”
      “啊?”明显被她的问题吓了一跳,护士小姐夸张地反问了一声,“哪个监狱?”
      “施潘道。”
      “……”听到这句话,护士的脸色明显变了,那个臭名昭著的监狱谁不知道?那些把这个国家、这个世界拖入战争漩涡的人明明应该一个不剩地吊上绞刑架,可是却偏偏建了一所监狱把他们关起来。关起来有什么用?他们能受到什么惩罚?不用做工,不用做任何事,在里面用全国人民的血汗钱过着悠闲的生活!那里是普通人不屑于涉足的地方,国民连看看他们的尸体都觉得厌恶,而面前的这个女人要专门去找尸体?她看着面前这个虚弱的人,从心底生出了厌恶和排斥。
      她已经不在意任何人的眼光了,反正都已经是这个样子了。“请您告诉我。”
      护士走开了几步,声音有些僵硬:“就在监狱附近,谁知道。”说罢她就端着装着药品和工具的盘子走出了房间。听完,她掀开被子就下床。
      外面在下雪——应该说又下雪了。今年的雪特别地大,明年应该会有个好收成吧。那一天,有一个医生在倒掉隔夜茶水的时候看到监狱背后的墓地里来了一个女人,她好像疯了一样的用手在刨雪地。那里葬的是战犯,因为他们的尸体基本上没有地方会接收,只能草草的处理掉,等日后这所监狱没用了之后就彻底被遗忘在这里。他看了会儿,觉得这个女人要么是恨极了这里埋的家伙,要么就是……这些死人中某一个的妻子或者情人。他对后者向来是嗤之以鼻的——没脑子,杀人如麻罪行累累的人有什么好爱的?一个连最基本的道德观和正确的世界观都没有的人,真是看着都想吐!他关了窗户,走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
      毫无疑问,那个被医生嗤之以鼻的女人就是棠华。凭着双手去挖土,连她自己都觉得世界上应该没有比她更傻的人了……可她除了自己的手,什么都没有。白雪之下是棕色的泥土,被冻得很硬,她的指甲不一会儿就裂了,鲜血融到土里连颜色都看不出来。十指连心,她却好像感受不到疼痛一样的,只是把手指插到泥土中,弯曲指节,再用力地拔出——机械地重复着这样的动作,不知疲倦,直到她开始咳嗽,再吐出一大口血。
      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这世上唯一一个爱她护她的人不在了。咽喉处的酸楚像是要冲破气道一样,痛苦简直要实体化。她吐着血,掐住了自己的喉咙,无法支撑上半身的重量,她的额头贴着泥土,跪在雪地上,呜咽出声。
      还是没有眼泪。要是能哭出来就好了,为什么她现在连哭都做不到了。为什么会这样?她有那么多为什么要问,却不知道该问谁。
      为什么他会死?
      为什么连他也不要她了?
      为什么只留下她一个人,一无所有?
      为什么会让她遇到这些事?
      为什么要剥夺她的幸福?
      为什么会有这场战争?
      为什么他是纳粹?
      为什么他偏偏就是纳粹?!
      为什么……为什么连带着孩子也会受这些罪?!
      她抓着腥臭的泥土,喉咙发出嘶哑的吼声。为什么啊!!
      ——是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够获得幸福吧,他们的爱,只有在没有人的地方,才能够继续下去……
      她感觉到脸上的湿润,眼前的景象变成了红色,她以为自己哭了,可她不知道,她的眼眶里溢出来的根本不是眼泪,而是血。

      不知道是怎么走出柏林的,像个幽灵一样浑浑噩噩地飘在原野上。不知道走了多久,不知道走了多远,她只是按着抽疼的胃部,催促着自己离开。不分日夜,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唯一做的就是不停地走不停地走,直到再也迈不动脚步。
      她扶着的是一颗橡树,几乎没有凋谢,最顶端也是披着雪白外套的树叶。她抚摸着它粗壮的枝干,靠着坐下,几乎陷进树底积得厚厚的雪堆里。这应该是棵有年岁的树了,树冠撑开了一片小小的天地,她像是得到了庇护一样,安心地在树下休息。周围很安静,因为是冬天,能走的都已经去往南方过冬了,走不了的也缩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冬眠,唯一的声音是支撑不了积雪重量的树叶上偶尔落下的雪花发出的。
      胃部的疼痛把她折磨得麻木了,她疲软地伸出手,接住了从头顶上掉下来的雪。留下薄薄的一层在手心,她看着它们在她残留着温热的手心里化成了水,从指缝中溜走。她静静地靠坐在树下,一动不动。
      “棠华。”
      是谁在叫她呢?除了他,没人知道她的名字,可是他不在了呀。
      她抬起头,发现了天不知什么时候亮了。熹微的晨光模糊了面前的红色人影,可是她还是能一眼就认出来。微微惊讶,她喃喃地念出他的名字:“征十郎?”
      “是我。”他微笑着伸出手,“怎么在这里睡着了?不冷吗?”他温暖的异色双眸里泛着光,是她最熟悉的。
      “你怎么会……?”她有些恍惚,分不清这到底是梦还是现实,只是愣愣地注视着他,居然落下泪来。
      “要问我怎么会在这里?傻瓜啊,当然是接你回家了。”
      她双眼模糊,鼻尖酸得受不了。她不由自主地把手,放进那只温暖的、足以把自己的手整个包住的掌心。他用合适的力道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拍干净她身上积的雪花:“走吧。”
      这不是梦吧?不是的,他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的面前,是温暖的,可靠的。哈……真是的,原来自己被他骗了,这个坏蛋,让她伤心了那么久。她低下头,用手背擦着哭花的脸。
      “哭什么,就要回家去了还哭?”他嘲笑她,还是伸出手抹去了她的眼泪。
      她一边哭一边笑,手都在发颤:“是高兴的啦……走吧,我们回家。”
      他在七彩的晨光里冲她温柔地笑,踏出的脚步在雪上留下鲜明的印记,她跟上他的脚步,踩在他走过的地方,走向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幸福。
      我从寂静中迈步而出
      走向未知的遥远黎明
      只为寻找幸福的所在
      我要穿越这片黑夜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X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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