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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XIII ...

  •   她总是想,只要自己再撑一下,再撑一下就好,等到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快到极限的时候已经太晚了。1946年的第一场雪落下之后,她的身体终于无可奈何地往崩坏的方向越走越远。
      一个小时之内又吐了两回血,她忍着头晕目眩和胃部再次泛起的恶心感,下床去找水。而身后的一只小手抓住了她。
      她回头,看到宝宝爬到了她的身后,趴在床上,抬起头看她。
      她扯出一丝微笑摸摸他的头:“怎么了?”
      半岁的孩子咿咿呀呀的,早慧的他已经会说些简单的词了:“冷。”
      听到他的话,她鼻子一酸。她能干的活越来越少,要不是书店的店主夫妇见她可怜还让她继续做些简单的工作,她恐怕连最后的生活来源都没有了。伸出手抱住他的小身体,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宝宝乖,妈妈抱着就不冷了。”
      没有钱买棉絮,这床被子里的棉絮都还是她从别人家不要的棉被里搜集出来勉强拼起来的;没有钱交暖气费,只能把水烧了又烧放在床边;关了门关了窗,还是冷得哆嗦,她就把孩子抱在怀里,互相取暖。
      她把被子扯过来,又把自己的衣服给他裹上,抱了他一会儿,见他睡着了,这才起身去到厨房。双腿发软,她扶着墙一步一歇,呼吸扯得她整个胸腔都疼,胃部的疼痛一阵接着一阵,配合着呼吸的痛让她整个上半身都快不是自己的了。如果她此时去照镜子的话一定会以为自己见了鬼——脸色苍白,双眼无神,眼眶青黑,嘴唇干裂,嘴角处下巴上还带着血迹,完全连妆都不用化就可以出门吓人。
      月色挺好,是个美丽的雪夜。地上的积雪反射着银光,屋里一片明亮。可惜她没有心情欣赏这样的景色。打开了煤炉,她把水放上去烧起来,自己则坐到凳子上。回头一想还是要防止煤气中毒,便把窗户开了个缝,寒风嗖嗖地往里灌,她忍不住一个哆嗦。又过去看了看孩子的状况,把被子衣服掖实了,床上鼓起了个小包包。
      孩子的手紧紧地抓住被子,小脸红扑扑的,呼吸均匀。她摸着他细软的红色发丝,心想该给他剪头发了,老人们说要勤剪,这样以后才能长出一头好头发。收拾好了他这边,她又起身过去守着炉子,也趁机烤烤火温暖温暖。
      坐在炉边,注视着金黄色的火苗,不由得想起了他那只同样金色的眼眸。他现在……好吗……他知道她现在很痛苦吗?知道她现在撑不下去了吗?他知道……她真的很想他吗?
      不知道是疼的还是委屈的,她的眼泪不由自主地就落下来,金色的火苗在视野中被晕开,仿佛他的眸子就在眼前,下一刻他就会握住她的手,半带着责备地说,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她把自己搞成了这副惨淡的模样……她没办法,她必须要活下去,孩子也必须要活下去,要生存,就要付出代价,尤其是这个年头。
      如果心疼就回来啊;
      如果看不过去就回来啊;
      如果生气就回来啊……
      可是没有如果,他不在她的身边,他回不来,她就只能自己坚强。她是孩子在这世上唯一的支柱,如果连她也倒下了,孩子根本没办法活下去。这样只能自己维持温饱的年代,家里多一张嘴就多一份艰难,谁会收养他呢?她不在了,他只有死路一条。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捂住了脸,其实她是后悔的,如果当初听了店主夫人的话该多好,就当是为了孩子她也应该好好照顾自己。可是世上没有后悔药,既然已经是这样了,就没办法了。
      水壶发出呜呜的响声,她关了炉子,用帕子包着水壶光秃秃的柄,站起来往屋子里走去。谁知道因为这样的起身,她眼前一黑,整个人就跌到了地上。
      一切不可挽回。
      被疼醒过来,她闻到一股血腥味,睁开眼,阴沉沉的一片。撑着发抖的身体坐起来,脸颊黏糊糊的,又吐血了啊……她苦笑着站起来,手臂碰到了衣服,一阵刺痛。她低头看自己的手臂,一片绯红,密密麻麻的一片水泡。再看看不远处的水壶,自己真的被滚水给烫伤了啊,想想家里也没有治疗的药,看来要想想有没有什么土方了。
      捂着发疼的太阳穴,她捡起了水壶把它放回厨房去,关了窗户,她取了手绢擦了擦快流出来的鼻涕,责备自己还是太不小心了,应该在取水的时候就关窗户,现在感冒了又如何是好?
      一边想着,一边迈着迟钝的脚步来到卧室,却发现先前宝宝竟然睡在地上,身上除了他自己的衣服就只搭了一片被角。她的心一跳,赶紧过去,发现孩子脸颊绯红身上烫得惊人。
      ……怎么会掉在地上呢?他睡觉明明很乖的啊!她不解,也没空思考这些,赶紧把他放回被窝里,取了水来用帕子敷着降温,又手忙脚乱地去找酒精和棉签。小孩子发烧最恐怖了,她记得小时候邻居家的孩子就是因为高烧夭折的,那个可爱的小女孩前一天还拉着她的手要她给她讲故事,第二天就躺在床上起不来,第三天他们一家就被邀请去参加孩子的葬礼。她可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这样!
      在柜子里翻了半天,她才找到唯一的一瓶酒精,眼睛扫过窗户的时候她突然发现,雪化了。昏黄的路灯的映照下,只有路上脏兮兮的脚印以及稀稀落落的几处白色。那一瞬,她的心脏仿佛被狠狠地揪了一下,一股恐怖的预感漫上心头——难不成……她晕倒了不止她认知的几个小时?
      现在顾不得这些,她赶紧回到孩子的身边,把他的小衣服解开,用棉签在他身上涂酒精。孩子脸颊红得不正常,呼吸也显得很粗重,淡淡的眉头皱着,眉间甚至都有了川字纹路。她一边擦一边哭,等到把他全身都擦了一遍后便给他干裂的嘴唇涂上水。她的手都有些颤抖,有些事,她真的不敢想……
      看时间,接近凌晨两点钟。孩子在她的怀中睡着,可是睡得那么痛苦。她恨不得他身上所有的苦痛都加诸在她的身上,再疼再苦再累她都无所谓,她只希望她的孩子能够好好的,能够平安的。
      她贴贴他滚烫的额头,急得哭出来。喂他水他喝不下,给他擦身体温度降不下来……不行,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医院,她要去医院。翻出家里微薄的积蓄,她穿了一件大衣,为孩子裹上厚厚的小袄子,又戴上毡帽,围着围巾,她急匆匆地跑出门去。
      午夜的柏林安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寒冷的空气钻入她的鼻腔和咽喉,她忍不住咳嗽起来。她记得她上一次奔跑,是赤司带着她逃出集中营,他温暖的手握着她的手,带着她去寻找希望,而现在,她唯一的希望在她的怀抱里,她需要人来拯救她最后的希望,救救她的孩子。她只希望能找到一个医生……
      孩子突然出声呜咽起来,他的小手伸出来,碰到她的下巴。
      “宝宝?”她没有给他起名,她打算在他一岁的时候再给他取名字,她曾经听外婆说过,她的名字也是一岁的时候起的,这样就算生了病,阎王爷也会因为不知道她的名字而无法将她的魂勾走。她不知道阎王爷是什么,更不知道勾魂是什么东西,但是爸爸说过了,既然是外婆的话,就一定有她的道理,所以她记住了。现在她是多么庆幸她没有给他起名,这样他肯定不会被带走了吧?
      她看到孩子微微睁开了眼,两只眼睛连眼白都烧红了,像只兔子。她的眼泪掉得更凶。孩子的嘴里发出短促的呜咽,她依稀听出他在叫她妈妈。她忍着哭腔,亲吻了他的额头:“宝宝乖,妈妈在这里,等会儿就能找到医生了,再坚持一下好不好?乖乖的好不好?不要离开妈妈好不好?”
      孩子听到她的话,缓缓地又闭上了眼,她的泪水纵横在脸上,寒风刮得她脸颊生疼。不过她不在意,她唯一的请求就是孩子好好的。她也没有注意到,孩子已经进气少出气多了。
      空荡荡的街道上只有她一个人在全力奔跑着,她记得医院就在那边,一个转角的距离就到了……路边新建的屋子看起来很漂亮,虽然装饰不丰富,但是从外观看就知道花了心思去设计。所有的窗户都黑漆漆的,只有偶尔有一两点微弱的光从玻璃后方透出来。黑色的天空上堆着层层叠叠的云朵,不过并不是密布,有细弱的星光在明月的光下落到眼底。黑色的街道上有没有化开的白雪,看起来脏兮兮的。路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她小心翼翼,却难免不时打滑。
      看到医院的时候,她在心底松了口气,打起精神跑完最后的路。
      值班医生正坐在前台昏昏欲睡,大厅里嘶哑的灯泡发出时明时暗的闪烁白光。
      “医生!”
      被这样的一声大喊惊醒,他的脑袋差点磕在桌面上。在心底有些骂骂咧咧的,是谁大半夜的两点半跑来吓人?!他抬起惺忪的睡眼,看到面前这个人的时候,真以为自己见鬼了,几乎要从凳子上跌下去。
      “这里是医院,安静一点!不要大吼大叫!”为了发泄自己心底的愤怒,他自己也做出了和他说的话完全相反的行为,眼睛也瞪得老大。
      面前这个看起来容色憔悴的妇人并没有被他吓到,而是抱着一堆破布裹起来的东西冲到自己面前,他有些嫌恶地退了两步。
      “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身为一个医生最基本的素质他并没打算丢掉,听到她的话,他低下头,才看到她抱着的那个孩子。看到孩子的一瞬间,他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什么症状?”
      “发烧。”她急迫地说。
      医生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额头,有些疑惑地挑挑眉,而后把手移到他的脖子处。
      “这个孩子已经夭折了。”他收回手,说得公事公办。
      “诶?”她明显没有消化好这句话,“医生您说什么?”
      他用桌面上的纸巾擦了擦手,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孩子已经没救了,夭折了。”
      “……请问、今天星期几?”
      没有料到她居然会问这样的问题,医生还是答了:“星期四。”
      那一瞬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医生后面似乎还说了很多的话,可是她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喉咙发紧,腥甜的味道在口腔里漫开……
      记忆从那里断掉了,她连自己怎么走出医院的都不知道,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的面前是一条封冻的河。白茫茫的平原从对面延展开去,因为不会像城镇里那样有人扫雪,所以原野上还是一马平川的白色,看不到边。灰蒙蒙的天上堆叠着云朵,天光从云的缝隙里透出,太阳还没有出来,周围又空又冷,没有一点活物的痕迹,好像整个世界都只有她一个人。她抱着孩子,双眼发直地盯着天地相接的地方。
      “小懒虫,快起来吧,你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景象哟。马上就是日出了,那样的颜色就是你父亲身上的色彩哦,一模一样呢,红色和金色,非常非常漂亮的……要记得,否则到时候连自己爸爸的模样都认不出来会叫人笑话呐。”
      她注视着远方,喃喃地说着。眼泪顺着她的脸颊一滴一滴地落下,温暖的泪滴打在他已经变冷的脸上,留下湿漉漉的划痕。
      “不听妈妈的话吗?妈妈打你的屁股哦……”她微笑着低头,把罩在他头上的小破毡帽拿开,他那一头软软的红发露将出来,鲜活得像是火焰。她让他的小脑袋靠在她的肩膀上,托住他的屁股,让他面向东方。
      天的尽头露出些许的光晕,寒风将头顶的云朵渐渐吹散,露出天空的本色。随着时间的流逝,远处的乳白开始转变为紫色,周围也亮了许多。她站在原地,贴了贴他冰凉冰凉的小脸:“是冷吗?看来还是把帽子戴上好了。等妈妈身体好一点了,就去给你买一顶新的帽子,肯定会暖和些……快起来吧,你看,太阳快出来了哦。”
      那片浅浅的紫色被澄黄色覆盖,橘红色的乳光变得温暖诱人,刚刚露出头的太阳所放出的光驱散了原野上覆盖的朦朦胧胧的雾气。
      “非常美丽哦……”明明不是刺眼的光,她看向那轮泛着温润光芒的旭日,泪水却死命地往下淌,“你快睁开眼睛看一眼吧……”可是他再也没办法看到哪怕一次日出了。
      她看着那片越来越明亮的地方,终于无法再支撑身体的重量,双腿一弯,一下子跪到雪地里,她将他紧紧地搂进怀中,泣不成声。
      全部都是她的错,如果她没有昏迷整整两天,如果她有好好地照顾自己……她都能想象他看不到妈妈是多着急,肚子饿了有多难受,浑身发冷有多痛苦,跌到地上又有多疼。在这样寒冷的天里哭泣,忍受着孤零零一人的恐惧……他只是个半岁不到的孩子啊……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不知道她对不起的究竟都有谁,是孩子,是赤司,还是她自己。可是不管怎么样,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抱着他小小的变冷的身体,无助地哭泣,她终于一无所有。
      “啊……啊——!!”
      雪地上,有血色逐渐地漫开,不知是泪和着血在流,还是血带着泪在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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