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中花》柳幺

2、人亡（上）

　　云京城内十分繁华，商铺林立。

　　李大娘走过川流不息的东市，来到一处民宅前，将手中的包袱打开，拿出里面缝补好的衣物递给门口闲坐的张婆婆。

　　那张婆婆接过衣裳，对着光线仔细看了看，针脚细密，不由夸赞了她几句，给了钱。

　　李大娘道谢了几句，正要离开，忽然见许多人都匆匆的往前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张婆婆见她满面疑色，解释道：“这是前面街口要处决犯人呢！”

　　“婆婆，不知是谁犯了事了？”

　　张婆婆叹了口气，“你不知道啊？是那翰林学士吴大人。”

　　李大娘想起昨天两个逃难儿拜托她的事，忙问道：“吴大人犯了什么事了？”

　　“听说是毒害太子，后来又在府上搜出了写有太子年庚八字的人偶。”

　　“啊！”李大娘大惊失色，“巫蛊厌胜啊！这吴大人可真是大胆呐！”又想了想，摇头说：“可吴大人是个好官啊，去年端午，我还在他府前领过粮呐！”

　　“可不是么，大家都知道吴大人是个好官，唉！这上头的事也不是咱老百姓该操心的。”

　　李大娘决定去街口看看，辞别了张婆婆，随着人流到了东市街口处。已经有许多百姓聚在那里，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李大娘挤不进去，只好在外面透过人群的漏缝往里看。

　　里面正中央跪着一个男子，身着囚衣，头低垂着，身上满是污渍，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偶尔抬起头但很快就低下去。

　　李大娘心里惊呼，去年端午日她到吴府门前领粮时，曾远远的看到过吴大人，而刚才他抬起头时，哪里还是去年的那个人——里面的人左边脸已溃烂高高肿起，以至于都无法看到其左眼，右脸有个碗口大的烫伤，皮肉往外翻着，微微泛白还流着脓水。

　　若不是早已听说，哪里还认得出里面那个面目全非的人是那个温和尔雅，面貌清隽的吴大人，李大娘喃喃道：“好人没好报啊！”

　　却不想被旁边一个头戴方巾的妇人听到了，也叹道：“可不是吗？”她压低声音说：“吴大人谋害太子是没人信的，听说之前吴大人向皇上叹外面百姓多食不果腹，而太子却生活奢靡，被太子知道了，这可不成了眼中钉肉中刺了么。”

　　旁边一个方脸男子也凑过来，低声道：“听说呀，三日前宫中宴会吴大人端了一杯酒给太子，被查出有毒，当场就被羁押了。啧啧！吴大人能有这么傻吗？你说说这事谁信啊！一准是给人陷害的。”环顾左右，“当今太子暴虐无道，大家都能猜到是谁做的……”

　　李大娘叹了口气，“那吴大人府上其他人呢？”

　　那方脸男子摇摇头。“唉！先是毒害太子罪，后又在府里搜出厌胜人偶，都是大罪啊！吴府的人或杀或卖，一个不留。”

　　“也不是，那吴府两位小姐不是失踪了吗？定然是逃了，听说是吴府奶娘护着逃走的。”

　　“哪里呀！那奶娘没跑成后来被士兵打死了，可怜呐！”方脸男子又感叹了一阵。

　　这边说着，里面却传来声音，“时间到！行刑！”

　　李大娘已不忍再看，别过头，只听“咔嚓”一声，人头便滚落在地。

　　……

　　已近未时，焦急的锦华、锦年在农妇家附近等来了进城归来的李大娘。

　　还不待锦华二人开口，李大娘就急急说道：“去不得啦，去不得啦！吴大人府上出事了，今日被斩杀了，你们那个远房亲戚刘氏也死了。”

　　锦华闻言，只觉得天塌了下来，闷闷的喘不过气，一旁的锦年早已呜呜咽咽的哭开了。

　　“吴大人以谋害太子罪今日午时在东市街口被斩杀了，听说府中搜出了厌胜人偶，这可是死罪啊！他们府里人或杀或卖，如今算是垮了。”看着锦华呆滞的表情，安慰道：“如今你们找别的活路去吧！你是哥哥，可要照顾好你妹妹。”

　　锦华愣怔，是了，她还穿着小厮的衣服呢，这衣服还是她威逼着阿福拿出来的。她本性淘气活泼，不似妹妹锦年沉静温婉，她喜欢恶作剧，外院的小厮都被她整过，没有不怕她的。母亲每每叹气，欲要管教，又怜她生母早逝，舍不得重罚。她的生母原是父亲一个侍妾，生下她后撒手离世了，她就被过继到王氏名下，王氏待她与锦年丝毫不差，她心里也早将王氏当作亲身母亲，父亲也不拘着她，由着她性子，只要不出格就行。

　　这样潇洒嬉闹的过了十一年，她本以为以后会一直这样下去……她本想对李大娘笑笑，嘴角却怎么也弯不起来，脸色苍白，“大娘，那吴府的夫人怎么样了？”

　　“吴夫人听说在狱中自尽了。”

　　锦华忍不住低着头，浑身颤抖。李大娘也想起刚才画面，眼眶泛红，“吴大人的头颅还被悬在城头，说要示警三日。多好的一个官啊，落得这么个下场，唉！”

　　锦年“啊”的跌坐在地，锦华仍旧低着头不停的颤抖。半晌，她拉着锦年起身，也顾不得与李大娘作别，一言不发的走了。

　　锦华带着锦年往城门方向走去，没走多久却定住不动了，眼睛直愣愣的朝前方望去，锦年顺着她的目光看到城楼上一根绳子吊着一个圆球状的东西，随风飘来荡去，呆愣片刻才明白过来，脸色惊骇的瞪着那个圆球——那是父亲的首级啊！

　　那颗头颅蓬头垢面，已辨不清五官，脖颈断口处还滴着液体，正下方处是一滩鲜红的血迹。锦年忍不住弯腰干呕了起来。

　　锦华一直盯着那颗头颅看，倏地双腿跪在地上朝前方磕了三个头，锦年流着泪也跪着磕了头。

　　站起身后，锦华一言不发的带着锦年转身离去。

　　“姐姐，我们没有亲人了。”锦年一双剪水秋瞳已哭得红肿。

　　锦华一双杏眼像蒙了一层灰，低声安慰道：“不怕，你还有我，你还有我！”她的声音略有些空洞，不知是在安慰锦年还是在说服她自己。

　　锦年呜咽的点点头，锦华又道：“我们去给大娘道别后就离开这儿。”这云京再不能呆下去了，父母已经无辜死去，她作为长姐要保护妹妹，绝不能让妹妹锦年也陷入险境。只是她们身为儿女却不能为父母收尸，锦华想到此，手指紧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按在手掌中，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抵消心中无边的痛楚。

　　二人折回，来到李大娘家附近，却突然看到两个官兵从李大娘家门口出来，而且是三日前在巷子里追赶她们的那两个。锦华一把拉着锦年躲在旁边的一颗大树旁。

　　“官爷，那两个逃犯就住那边破庙里，肯定是您要抓的人。”癞头李弓着腰，嘿嘿笑道：“官爷到时候别忘了小的好处啊！”

　　那个黑一些的士兵哼了声，“还不快带路！”

　　癞头李点头哈腰的领着二人往南边破庙去了。

　　见他们离开，锦华和锦年对视一眼往反方向拔腿就跑。二人心中惊惧万分，也不说话，一直跑到五里崖附近，再看不到房舍了，才停下来剧烈喘息。

　　二人实在跑不动了，却也不敢原地休息，疾步往前走着。片刻，看到十多个流民，锦华心想混在流民堆里跟着他们走应该会安全些，于是二人走到流民中间坐下。

　　可是她想错了，没过多久一群官兵向这边跑来。

　　锦华、锦年看到那两个士兵也在里面，吓得赶紧低头。周围的难民看到官兵也都惶惶不安。

　　坐在锦华前的一个赤脚男子手紧紧抓着放在地上的几个窝窝头，压低声音说道：“难道他们是来抓我们的？”

　　锦华闻言一惊，环顾四周，发现周围的难民手上都拿着吃食，锦华心里咯噔一声，莫不是他们都在附近抢了村民的食物？糟了，这些士兵必定是来抓这些抢东西的流民的。

　　正当锦华惶恐时，前面那个赤脚男子突然跳起来就跑，手中仍抓着窝窝头，四周的流民见有人带头也跟着跑了起来。

　　锦年看到官兵越走越近，心里早就害怕，见他们逃跑，也拉着姐姐锦华逃命，二人心里暗暗祈祷能趁乱逃了去。

　　官兵见流民都四散而逃，忙在后面追，口中不停喝道：“不准跑！”流民哪里肯听，有官兵咒骂了几句就拿起弓箭朝他们射去。

　　“啊！”锦华身边的一个妇人倒下了，流民见有人中箭，愈发慌不择路的乱跑。

　　越来越多的人倒下。

　　人群渐渐被逼到五里崖上，前方就是悬崖。怎么办？难道天要亡我吴家吗？锦华在悬崖边停下，茫然的看向旁边的锦年，却发现锦年根本不在他的身边！

　　锦华连忙转过身，看到锦年在身后不远处朝自己跑来，倏地她眼睛睁大惊恐万发的瞪着锦年身后——一只羽箭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后，向锦年扎来。

　　锦华伸出手，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悲痛万分。须臾间，又是一只羽箭飞来，这只却是朝着她，锦华下意识的往后退。

　　锦年只觉得背上突然传来剧痛，全身没了力气，往地上一扑，等她咬着牙抬起头寻找姐姐锦华时，却见锦华站在崖边往后直退，然后跌落下去，瞬间不见了身影……

　　不，不要！

　　锦年心中剧痛，再支撑不住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