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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尾声·唐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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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唐夏
再见到穆无疆时,他已经是个垂暮老人,告老还乡后远离朝堂,孤身隐居在扬州再来镇南面的一处山脚下。
种柳养花,玩鸟,喝酒。
他见到我到访时似有惊讶,但又像是并不太意外——当人老到一定地步,表情大多会变得比较微妙,不那么容易辨别。
穆无疆用招待个普通乡民的方式来招待我,他的清贫让我多少有些诧异。
“我本以为你会老死在朝堂上,至少也该老死在京城。”
“因为我后来还是安然无恙地当了那么多年大将军,甚至由将入相么?”他笑了笑,隐约仍有当年手持长枪时那种不怒不争却仍傲然天地间的气魄。而我无言以对,因为确实是这么想的。
毕竟,当初我特地去跟他告什么劳什子的别为的就是让他有机会拆穿我,也是因此而做了那么拙劣的易容。
那其实是我个人的复仇。我本是个孤儿,全因唐瑜才得以活着并习得浑身技艺。我视他如父,最终他却因这人而死——我以为,内疚至少应该能让穆无疆颓唐上个一年半载,他却只是安然无恙地去唐门转了一圈便回来继续他封侯拜将的道路。
“我本还期待会在这里得到宫廷般的款待,现在却觉得,确实不太看得懂你。”
“我年纪大了,多少有些糊涂,而老去的英雄对江山而言是最可怕的。”
“能说出这种话就说明你还很清醒。”
我说完便仔仔细细看着这垂暮老者不再开口,而穆无疆却没有理会我毫无礼貌的注视,依旧径自喝着他的桂花酒。
许久后他才再度发出声音。
这声音忽然间变得浑浊而无力起来。
“不,我确实老了——再也撑不住了。”
“我开始每夜每夜地梦见他,梦见小时候他爬上树去为我拿挂住的风筝,梦见他坐在窗边磨墨写字、听雨喝茶,擦他的弩箭和小猪。
还有,在扬州——就是翻过山去的那条长满柳树的小路边上,他救我的那一次,那时候他黑发垂落的样子。
但每次,我醒来后却总是发现自己早已经分不清这些梦的内容到底哪儿是真是发生过的,哪些又是纯粹的臆想。他已经走了那么多年,久到我连他究竟有着什么样的眼睛都不再记得,这大唐的天变了又变,江湖上也不再有人提起当年声名赫赫的弑血银面。”
——而我想要跟谁说说这些,随便谁都好,却无人可诉。我并未娶妻纳妾,连养子或徒弟都没有,而那些有关他的过去也没有几人知晓。
语速缓慢而带着模糊,穆无疆开始像个真正的老人那样,絮叨起来。
——所以看到你来,我其实很高兴,终于能有人听我说说他的事情。
——至于拜将封侯,那不是我的全部追求,却是他乐于看到的。我不会说自己是全部都为了他在做,却有很大一部分……很大一部分是在讨他欢心。
——他有多出色我比谁都清楚,他那样的人……
——他是对的。
——若不是那样的安排,我定无法接受这个人的离去,不会独撑到如今吧。
我不知道,穆无疆憋这些话究竟憋了多久,但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个下午,直到天黑,到声音沙哑都不舍得停下来再喝哪怕一口酒。而这期间,我只是坐着,一字未发。
这让我开始怀疑,究竟是我自己来找的他,还是其实冥冥中是他将我找过来的。
好在这其实不太重要了,因为我终于知道,这个天策将领在他的后半生里其实从未忘掉过那个名字,虽然他似乎自始至终都没有勇气再去提那两个字。
所以,在他终于渐渐歇下之后,我便起身告辞,而他也没有挽留。我们都很清楚彼此的目的。
在那之后又过了几天,我便听到了穆无疆的死讯,虽然在我见到他时他还显得十分硬朗。
——仿佛是我的造访,给了他一个可以离去的信号,又或是让他了却了最后一桩心事般。
而没有子嗣的他身后财物绝大部分被收归了国库,只有几个小檀木盒子和两封陈旧信件,竟被送到了我的手里。
这些已经发黄发软到几乎一碰就碎的纸张来历我非常清楚——只比我手里的另一部分多出了那么两封。
我还记得师父写下它们时的表情,总是那么郑重,行笔流畅中带着一股莫名特殊的审慎之感,难以察觉地微微抿着唇,也不知究竟是忍耐着欢愉还是悲伤。尤其是在写那两封多出的信件之时——一次是在收到穆无疆的第一封私信后,另一次是在他三十五岁那年的诞辰之后——我亲眼看着从来沉凝冷静的师父罕见地披着中衣在房中来回踱了整晚的圈,甚至出现了偶尔将笔杆咬在口中这种从未见过的动作。
那两日,一日月晴,另一个则是将行险事前的雷雨之夜。早时的那夜他在最终放弃的时候是含着笑摇头的,而后头的那夜,也是我平生仅有的一次,窥见他的身体里流出了鲜血以外的东西。
没有任何犹豫,我在师父坟前将所有的信件混合在一起,全部烧成了灰烬。
在看着这些纸灰渐渐随风散尽的时候,我开始怀疑自己当初做的是否正确,是否应该遵循师父的意思,不要去揭穿这一切。若是那样的话,穆无疆或许就不会到死都是一个人,整个后半辈子都困在像是醒不过来的梦里,直到垂垂老去都思慕着一个无可取代的瞬间。
但我仍是觉得,自己办不到。
无论是无声地付出自己全部的人生,还是先等二十年再祭出一辈子,都是我难以企及或理解的做法。
他们一个他太过擅长付出,而另一个却又太过擅长等待。
只是隐约觉得——此情,无疆。
——无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