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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无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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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无疆初次见到唐瑜是在他头一回独自外出任务的时候。
那时,他还只有十五,刚进天策受训半年,是个毫无江湖经验的新兵蛋子。而唐瑜已经二十,名满江湖,传闻见之者皆已殒命,被称作弑血银面。
但穆无疆不止活了下来,还见到了其面具下的真容。
事实上,是唐瑜救了他。
这原本应是个简单至极的送信任务,凌雪阁的杀手却误以为他带的是他们要找的密信,进而对他展开了围杀。
九死一生。
就在穆无疆的坐骑都因为失血而倒地再不能起的当口,不知何处袭来的箭矢机关将这波杀手一一反杀,待得凌雪阁众反应过来找出奇袭者,起初的五人已经只剩下了一个头目。
阳春三月的扬州,绿柳荫里,血气弥散。
少年天策就那样直愣愣看着突然出现的黑衣人没什么悬念地将最后一名敌人杀死,然后安静走到面前俯视着自己——银面覆脸。
“出不来么?”
那人出声问他。
穆无疆这才发现自己一条腿被卡在了倒地的马匹身下。他试着用了用力,但毫无效果。于是来者又俯下身伸手去帮他,而那面具便在这一倾身之间落到了地上,大约是之前黑衣人与凌雪阁头目交手的时候系带受了损伤。
阳春三月,阳春三月。
这是穆无疆当时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他仰视着青年逆光的脸庞,注意到的却只有对方双瞳里那摄魄般的一抹亮。
那人微微晃动的黑发,那人自然带翘的嘴角,以及冰冷泉水一般滑过耳膜的嗓音,甚至黑衣轻甲上杀戮过后沾染的腥甜血气。
其背后柳隙之间的光点此时都显得星光一般璀璨,落了穆无疆满心满眼。
——再不能忘。
但对方在救下他之后却没有留下任何信息,任由穆无疆再三追问仍是地沉默地张开了一双奇诡长翼,高翔而去。至于以弑血而闻名的对方为什么偏偏要救自己就更是无从问询。
因而,得知那人名叫唐瑜已是许久后的事,那还是以唐家堡人士越来越频繁地现身于中原为契机——原来唐瑜便是他们安排到东都的先遣与耳目。
而穆无疆得以再度与他接触是得益于天策府与唐家堡的一次暗中合作——朝中似乎有人怀疑安禄山将反,整个大唐局势正隐约变得风云诡谲。此时,穆无疆已经十八,开始能够负责一些更加重要的任务——例如,与一些江湖上的暗线接触。
但他却再也没有见过唐瑜的真容。
两人之间多是书信类的情报往来,偶有接头,对方也会用易容变装来掩藏身份。以至于穆无疆后来都怀疑他第一次见到的或许也不是真正的唐瑜。
——但此时,那人究竟长着什么样的面孔对他而言已经不是那么重要。
他深知,唐瑜做事谨慎而不失利索,连字迹里也不脱那一股冷厉出尘的味道。
他与他配合默契步调协调,一明一暗横闯过无数次鬼门关,话不见多,却早已以命相托。
因而,渐渐地,穆无疆寄给对方的书信也不再都是公务。
起初只是偶尔会另带一句私人的问候,到后来,每每想起他便又以别的身份途径送去一封,就这样不知不觉,让那些书信在对方手里积成了小山。
有时候穆无疆想起来都会忍不住自嘲,那些书信若是被他人看到,定要感慨唐瑜竟有那么多身份各异的爱慕者——只是这样的事不可能发生罢了。
因为唐瑜回给他的信内容从来都只有年月日和位置天气,其它事项只字不提,以至于他都怀疑它们都在看过一遍之后就会被毁弃——又甚或连看都不需要。
起初,穆无疆光是收到回信都乐了半天恨不能纵马南山,将它们一一展平小心地收在个檀木盒子里,但日子久了,便也渐渐心凉。
已经过了三年?五年?十年?还是十五年?穆无疆都已经从一个新兵蛋子变成了堂堂破虏大将,统帅千军,护主平乱,长枪所指处敌军闻风丧胆。而装信用的檀木盒子也已经满了好几个。
唐瑜在这些年里一直负责与他接洽为他办事,从各个地方收信回信,却永远那么淡淡地,追问再三都一字不多。
穆无疆说吾有相思难言说,说尽之处百花落。
唐瑜回三月十五,天晴,月朗。
穆无疆写惟愿此间天地尽,能执君手赴黄泉。
唐瑜道七月初六,小雨。
穆无疆便是不懂,愿或不愿都不过只言片语便可答复,为何那人却非要咬死了双唇,就是不肯说破。他原不是寻常门户出身,只是十岁那年家道中落,为免最后流落街头才被昔日家中门客好心引荐,送入了天策从军,因而骨子里也是心高气傲,万事不甘落人之后。
年轻时,自然也想过干脆将唐瑜抓起来往死里逼问,或者干脆甩甩手娶妻生子去,但又终是不舍,慢慢也觉得说破或者并非好事,就是再等等也无妨。
只是,时间如水,年华易逝,等得长了,热情便成了习惯,然后开始发凉。
不知是从第几封开始,穆无疆再接到回信时不再面带笑容,也不知是从第几封开始,他每每再打开那个檀木盒子便会觉得心如千针穿刺般疼得抽搐。
然后,他终于不再看对方寄回的私信,也不再写信。
或者,唐瑜也已经养成了习惯吧,虽然穆无疆都已经不再写,之后一年间却还是先后收到了两封对方的信件——很稀罕地全都用了两人的本名。
于是穆无疆知道,这两封的内容大约终于是有所不同了,却不再有拆封的兴趣。
追问?责备?
但无论是哪种,他都不再有知道的必要。
此时的穆无疆已经三十五岁,不再有那种少年特有的轻率与激情,也不再怀有多余的好奇心。
——是该彻底放下当初执念的时候了。
他想。
就让两人回到单纯的合作或战友关系也没什么不好——又或者,连这也不需要。
只是当他再度见到那个久违的身影之时,心里却又一次响起了二十年前那个千回百转的声音。
——哪怕只是一次也好,他想再见一见那掩藏在层层面具下的脸庞,如今的模样。
眼前,唐瑜就落在他的窗棱上,乘着月色,乘着风,少见地没有乔装,依旧是黑衣轻甲、银面遮覆,身形竟英挺一如当初。
他本是前来与他告别的。
穆无疆已经听说,唐门要将这人召回堡内,将有别的弟子接替唐瑜的工作。
他本打算与他面对面宁静作别。
却禁不住伸出了双手,将对方的手腕攥住,生生拽下。
唐瑜护腕上的金属刺割破了穆无疆的手掌,鲜红血液滴滴从指缝间涌出、滑落,但他不管不顾,仍是突破对方的防御强硬地扯开了那张银面。
然后天策将军就那么愣住了。
——面具下的那张脸,跟他印象里的一模一样,与二十年前他在扬州细柳下见到的,一模一样。
几乎丝毫未改地,浸在如银月色里。
随即他回过神来,沉下了声音问:
“你是谁。”
——这人不是唐瑜,而是个冒牌货。
这世间没有真正的不老仙丹,唐瑜虽然总是天人一般气质出尘但终究只是凡人,又怎么可能二十年间容颜不改。
但穆无疆与唐瑜联系总有着特定的中间人和暗语,双方都向来谨慎此前从未出过岔子,这回又怎么……
而对方的答案,让穆无疆再也说不出话来。
——唐瑜早就不在了。
来人最后撕下了他的□□。
那是一张更为年轻充满朝气的面孔,他是唐瑜的弟子,此前负责不时为两人跑腿的协助者、中间人,唐夏。
他说唐瑜其实一直在穆无疆身边,副官、守卫、随从甚至厨子……只是他从未察觉。他是本领那么高深的刺客,连演技都严丝合缝,毫无破绽。因而穆将军驰骋沙场之时从无暗箭可以得手,虽声名在外却从无杀手能取他项上人头。
唐瑜说,穆家衰败之前穆无疆就是他的少主,他离开穆家决定拜师唐门之前就说过,终有一日会回来报答年少收留之恩——至于其它,无从奢望。
他从第一次出任务重伤之后就知道自己命不长久,在当世之势只有当一名影卫才能发挥自己最大的价值,而对于穆无疆的感情,他若回应便是残忍,却又做不到无动于衷,能做的就只有等待——等这感情冷却,消散。
也一如唐瑜本人所料,他在两年前的一场战斗中再度旧伤发作,却还是拼着一口气为穆无疆做了最后一次掩护,而那之后便一直是唐夏顶替了他的身份在与各方面联系——尤其是对穆无疆。
“他甚至担心当自己因为意外死亡而突然消失你会感到不自然,因此早早安排了我。
师父说这就是他这辈子能为你做的所有,但我终究还是替他不值,无法忍受他就这么死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和地方,还要被你误解。”
最后,年轻的唐门弟子如此说道,说的时候面无表情却仍能够听出其咬牙切齿。
而穆无疆,长久呆立无声。
那之后战乱渐渐平息,他也终于有机会拜访了蜀中唐家堡,终于得知当年唐瑜会成为最早一批在中原走动的唐门弟子,就是因为他一直有这样的意愿。
“他说他已经跟那位少主承诺过了,一定会回去找他,我也就做了个顺水人情。”唐门长老如此告知,而穆无疆没有表情,只是背着双手点了点头。
他站在问道坡的花树之下,牵马提酒,不着甲胄,长久地望着一个方向。
——这个地方对他而言那么陌生,不带回忆,追思故人更是无从谈起。
但一番查访之后他终于渐渐想起了年幼之时被自己带回家的那个小哥哥,生得是那样羸弱而沉默,却有着一双灿亮夺魄的漆黑瞳眸,总是无声地护在自己左右,从不出挑,却也从不离弃。
他将一颗赤诚的心献出,却还担心这会成为别人的负担,而从不祈求被看到。
想着想着,穆无疆苦笑起来,举起酒来喝了一口,然后策马离开。
他已经知道了该知道的,就不再有逗留的理由。他想这应该就是唐瑜所要的,走得干干净净,并不需要谁去为他感伤到痛彻心扉甚至以泪洗面。毕竟他一直是那样的干脆冷冽,连字迹都从不着半分多余痕迹。
穆无疆在离开时看见唐家堡门外跪着另一个人,脸庞看上去比自己还要年轻许多,却满头霜雪般的白发。
他认出了这个人——李远,是他的同门。
于是他站住了,有些诧异,而送他离开的唐门弟子则语带调侃地说道:“您二位如果是约好了这几天来拜访的,不妨也帮忙劝劝他,我们堡里确实没有叫唐惊羽的弟子,叫惊羽诀的心法倒是有一门——另外,也不收这样半路出家的别派弟子。”
牵着马的天策将军听完后无奈一笑,摇了摇头:“我跟李将军并无深交,而且他已经拜别过天策府了。”然后他上马,干脆地扬鞭而去。
——穆无疆猜不到李远要找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却隐约觉得自己能猜到那是个什么样的故事。
他想,这人日后大概是会长留唐家堡了,那么他们就不会再见面。
因为他与他不同,并没与任何人有过什么刻骨铭心的抵死纠缠。
因为自己还要回到朝堂,继续当他的穆将军,保家卫国,匡扶天下。
因为他还记得有那么一回,他跟乔装成文弱书生的唐瑜在下着雨的午后借机留在酒肆共饮。穆无疆趁着酒意说:“知道么,唐门弟子都是怪脾气,不爱说话,叫人猜不透心思。”
彼时,对方看着窗外雨幕,又回过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我倒是听说唐家堡多为性情中人,想来也都欣赏拿得起放得下有担当的吧。况且当前正是大唐用人之际,本该放眼天下,又何苦纠结于那猜来猜去的女儿样心思。”
那瞬间穆无疆倒是隐约想起了,年幼时曾有谁对自己说过,身为男儿,就要有能容天地的胸襟,广若无疆才值得人敬重。于是他笑出声来,举起酒杯答了声“说的是”。
——唐瑜啊,唐瑜。
“你话倒是说得轻巧。”
走在回程路上,穆无疆回想着那人当时沉敛的模样,不由得哑着嗓子苦笑了起来。
——话说得轻巧,但自己的用心却是那样的深。深到人都已不在两年,另一人也找不出任何理由容许自己为你崩溃哪怕一分,连值得祭奠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只有春光灿烂时扬州那逆光柳荫里的一瞥,随着岁月模糊后却仍旧深刻在了胸腔至深处。
直至二十年之后,也丝毫没有更改地摄人心魄。
那样凝定,却又那样狡猾。
最后,穆无疆终于有勇气细细数清了那个檀木盒子里的信件数目。
却仍是没有去追索那最后两封的内容。
唐夏说,那是唐瑜仅有的两次尝试,尝试着对他说些什么,但最终都没有写完,却也没有丢弃或送出。
于是穆无疆把它们原样贴身收藏。
他想,这也是他这辈子能为唐瑜所做的所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