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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

  •   「……你居然和一个妖魔相爱,这真是太可笑了!」
      听似简单的一句话,却犹如一根尖头木桩,把对岸所有人都插心而过,完完全全僵在当场。
      事实上,这一点也不好笑,没有一个人再能笑得出来,包括曼彻斯自己。
      他死死地瞪视着这方,神色阴冷,眼圈因过度的愤怒而眦红,让他看起来像极了死亡的代言人。
      「路维尔莱的首领果然出类拔萃,能够为人所不能为,难怪在你率领下的族人们个个乖张跋扈,狡黠嗜杀,无与伦比!原来他们都和你一样,身体里流淌着天生魔性的血!」
      他闭上眼睛,轻吸一口气后复又睁开,张得大似牛铃。
      那一刻,被这种眼光盯住的阿卡路尔仿佛被一阵惊天骇浪扫过,从皮表一直冷进了骨髓。
      「你不必回去了,我永远的允许你。」曼彻斯说。他将双手交迭覆在胸口,庄重的面部表情,就如神庙中的雕像一模一样,难以接近,更令人不忍染指亵渎。
      「因为我将以神的名义,剿灭这个为祸人间的民族,路维尔莱!」
      一记惊雷,猛将阿卡路尔击得踉跄几步,险些跌倒地上。而曼彻斯,却在下一秒立即隐去了。
      洛塞提本想追,但见身旁的阿卡路尔面如死灰,放心不下,咬一咬牙还是作罢,按住他的肩:「你怎么样?」
      阿卡路尔似乎尚未回过意识,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才迟缓摇头。
      「艾尔……」
      他的反应令洛塞提更是心忧如焚,喊着他的名字,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面对这样的变故,真的找不到语言了。
      「那个天神说的都是真的吗?」
      这时斯图亚特走了过去,视线紧锁洛塞提,敬重的语气中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
      「您之所以召唤我们赴战乌尔,不是针对娜尼茜娅,而仅仅是为了这个人类?」
      伴随这句问话,其它人也齐齐集中过来,发出无声的质问。
      洛塞提全副心思都在阿卡路尔身上,根本无心解释。他担忧的神情,和他置若罔闻的缄默,令众人的心渐渐坠落谷底,垂低了失望的眼睫。
      印象中那个狂肆嗜杀的茹血者,居然就这样消失在一个人类的面前……
      「您回答我啊!」斯图亚特蓦地大吼,山林俱颤。
      洛塞提目光一凛,凌厉地扫向众人。
      「真这么想知道,去把他追回来当面质问不是更好?」
      「我只想听您亲口告诉我们。」斯图亚特说,「比起天神,我们更相信您。是的,我们一直都信赖您,唯您是从,难道到现在,连获得一个解释的资格都没有吗?」
      他忽然瞪住阿卡路尔,一个跨步上前,拽起他的手腕,欲将他从洛塞提面前拉开。
      「都是因为你?」斯图亚特恨恨道。
      阿卡路尔面如死水,木头人一样的空白目光直视前方。变了脸的是洛塞提,夺回他的手,如盾牌般挡身上前,勃然怒道:「不要搞错对象了,他不是你该质问的人!」
      「那他是什么人!」
      斯图亚特眦目以对,倏地冷笑,「您的爱人吗?不错,您有过数不清的『爱人』,被您衔在嘴里万般『宠爱』,最终成为了伊森迪纳的亡魂!那么这个又有什么不同?何不干脆把他埋葬在希塔什?!」
      「给我适可而止!!」
      红发陡然怒放,在洛塞提背后狰狞地张开,犹如千千万万只伺机而出的触手。利爪扣上斯图亚特的脖颈,稍一使劲,就能在那里开出几眼血洞。
      「刚才的话,不要让我听见第二遍。」他发出阴狠的警告。
      斯图亚特仿遭雷击,惊异万分地撑圆了眼眶。
      「这是我第二次看您露出这种表情。第一次是在怂恿您推翻娜尼茜娅的时候,但娜尼茜娅身为您的生母,与您有太多纠葛难解,您的拒绝我们可以理解。可是这个人类呢?难道他对您,也具有那么大的影响力吗?」
      洛塞提眉心一动,似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他放下架在对方颈上的手,眼中一度剧焚的火光急速消退,灰烬散落,堆起厚厚的落寞。
      「是的,娜尼茜娅是我的职责,但已经被我放弃。而艾尔……」瞳孔里闪过一丝微亮,盖过了那份落寞,但也只有短短一瞬。
      他叹了口气,轻声说,「他是我永远的索,我不能放弃,更不想放弃。」
      「……」
      这样的神情,前所未见。这样的话语,更是闻所未闻。斯图亚特慑得退去一步,实在难以置信。
      「您……是认真的吗?可他是个人类……」
      洛塞提唇角微扬,牵出几许模糊的忧伤。
      「我很清楚,不需要人人都来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我。」他直视对方,字字灼着,「安心归顺娜尼茜娅吧,她才是真正的女王。如今她受了重创,正需要你们。我已经无心也没有资格再担任魔军首领,你们走吧。」
      这个结果太出乎众人意料,他们面面相觑,久久答不上话。明知应当利落否决,然而面对这郑重的委托,无容转圜的口吻,恁是怎么也吐不出一个『不』字。
      又过了片刻,斯图亚特突然半跪下去,其它人吃了一惊,很快也纷纷面向洛塞提跪下,个个身板挺直,神态庄严。
      洛塞提不知他们又要支什么招,暗中护紧身后的阿卡路尔,却听斯图亚特恭敬而坚决地说:「请您无论如何都牢记这一点:对您的决定,我们从未置疑过,这次,我们依然不想置疑。如果您的命令就是希望我们离开,我们可以立刻就走,但是,我们仍会在伊森迪纳等您回来。」
      洛塞提幡然一怔,胸中犹有烈火燃烧,却无言以对。
      等他回去?那是在……艾尔死去之后么?如果是那样,他倒宁愿永远不要回去,不想有那么一天……
      把他的沉默当作默许,斯图亚特微一敬躬,领众人起身。
      他望向从跟着洛塞提赶来之后就静静站在人群后方的米拉奇,「你也跟我们一起走。」说完他便迈开大步朝西方树林走去,其它人随即跟上。
      米拉奇跑了几步,又回头看看伫在原处不动不响的两人,小嘴开开合合好几回,终是什么都没说,随众人远去了。
      直到他们的身影在林荫中消湮,洛塞提喟然收回视线,转身捧住阿卡路尔的脸,柔声说:「你说句话吧,好吗?让我听听你的声音。接下来想怎么做,你告诉我。」
      阿卡路尔呆呆地望他良久,倏地一笑,或许是不希望对方担心,却不知道这不由衷的笑是多么悲伤。
      他如此的牵强,只令洛塞提心疼得无以复加,用力将他揽进怀里,痛苦地感到他在发抖,整个身体都在发抖。
      「艾尔。」不要这样……
      洛塞提紧紧皱眉,蓦地一咬牙,断然道,「你回去吧,马上起程回拉齐莫。」
      怀中的身子轻轻一震,终于,他听见了对方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远得不像真实。
      「来不及了。」
      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阿卡路尔呢呢喃喃,只重复着这一句话,「来不及……」
      言语像鞭,狠狠挞在洛塞提的心上。几百年来,从未感到过这等的无能为力,只能更紧地抱住对方颤抖不止的身体,生平头一次,哽咽了。
      「对不起,艾尔,对不起……」
      「都是因为我,是我的错……」阿卡路尔好象没有听见,兀自低喃着。
      至此,洛塞提再也找不到语言来隔绝他的伤,封锁他的痛。因为他的心,已经不在这里了。
      惘然望天,阳光像座火的拱桥,横空出世,高卧天际,却照不进人渐趋寒冷的心。
      大地空茫,似乎也在疑问。
      其实这件事没有谁对谁错,神不过是秉持神的正义,而人则贯彻人的执着,如此而已。
      那么,妖魔呢?

      ※ ※ ※ ※

      夜幕如手,不知不觉覆盖了希塔什,远方天际长戊星遥挂,赐予大地一缕弱光。
      在一堆堆饱受风雨侵蚀的嶙峋巨石中间,燃着冉冉篝火,两道身影躺在火旁,四周寥然沉寂,偶尔传来风的低吟。
      此时的两人一个头顶朝东,一个头顶向西,脸却是处于同一并行线上。一转头,就能清晰地看见对方颠倒的侧面。
      从先前开始,洛塞提一直在明催或暗示阿卡路尔睡觉,因为睡着之后就可以把扰心的事暂且忘记。
      阿卡路尔的情形实在教人担心,虽然他已经不再发抖,也开始有意识地说话,可却是断续无章,想起来时说上几句,随后又沉默好半天,心思不知跑到了哪里。
      洛塞提不禁犹豫,要不要用魔法将他直接催眠算了。可是,那样做真的有意义吗?
      无计可施的洛塞提探手摸上他的耳垂,不料却触到一个异物,很小很硬。定睛一看,才发现这是一颗耳钉,但钉尖在前,钉花在后,所以肉眼很难看出来。
      「这是什么?」洛塞提捏着耳钉问道。它的样子有点怪,细细弯弯像个月牙,但其中一端延伸出小段,倒令它看来像是一把月牙形的剑。
      「嗯?」阿卡路尔困惑地看看对方,蹙眉思索好一阵,才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
      「这个么……」一抹浅笑浮现在他唇边,带着淡淡的缅怀,这使那张刚毅的面部曲线显得柔和了许多。
      他闭上了眼睛,仿佛要隔绝外界,把自己锁在回忆里。
      「是坦格拉硬要我戴上的。」
      「坦格拉?」
      「嗯,我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弄来这小东西,总之他很坚持让我戴,他说『只要把这个戴在耳朵上,不管离多远艾尔爸爸都能听见坦格拉的声音』。」
      他按住额头,忽然轻笑出声。
      「那傻小子满脑幻想,成天胡言乱语,可我倒头一回希望,他说的能够成真。」
      话到这里他又沉默了,双眼静阖,像要睡了。但洛塞提知道那不可能。
      翻身伏卧,凝眸注视着眼底的人。
      那曾是一张多么神采飞扬的脸啊,然而现在,就连微笑都是悲伤的,有形无神,因为心底深处有个地方被挖空了,深深的悲伤就刻在那里,渗透进他的每一行每一语。
      喜欢他,这是无庸置疑的,不论他是否同样喜欢自己,也不论他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一点都绝对不会改变。
      但独独这个连呼吸都弥漫着伤痛的他,他不喜欢。
      一路走来,他们付出了太多太沉重的代价,不该不快乐,更不可以不快乐。但如今,他却感到艾尔快乐的权利被彻底剥夺了,被这个身为妖魔的自己。
      不该这样的。
      他不祈求艾尔每时每刻笑颜以对,但至少笑了就该真心,该像一个真正的笑,否则不如不笑,哪怕掉眼泪也会让他好受一点。
      如果让艾尔失去笑容的元凶就是他,那么,他愿意拼尽全力把它挽回。这并非出于愧疚,只因为对他而言,这个人的音容笑貌就是天下最珍贵的宝藏,他必须把这一切留住。即使,他不能拥有……
      拉下阿卡路尔的手,在他额心落下轻柔的,摄魂的一吻。
      「如果明天乌云蔽日,我会割断我的头发为你做出一个太阳。你什么也不必担心,睡吧,艾尔。」洛塞提软语细喃。
      没有回答,因为被施以了魔法,阿卡路尔应声便睡了过去。沈睡中的面容,尽管不若往常逼人的英气,但终于不再显得那么悲伤。
      洛塞提把两件斗篷一齐覆在他身上,静静地望着他许久,瞳孔的颜色越望越深,仿佛融入了深海里。
      直至感到再不走这一夜就要被徒徒望过去,洛塞提终于站起身,捡根树枝在周围画了个圈后便离开了。
      他走得并不远,最终停在一条长河边。因为没有风,整片水面平静无痕。
      这是一个静谧得令人窒息的夜。
      他抓紧时间,用指甲划破掌心,让血滴进河中。血一进水,河面上立刻平空生出圈圈涟漪,无边际似的朝四周扩展。在涟漪中心,汩汩水柱异常地涌上半空。
      随着水越汇越多,一个高挑的身影逐渐成形,并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光线赋予了颜色,虽然浅淡,但已能看得出容貌与表情。
      她直立水上,目光在岸边落定,未发只字片語。洛塞提默默承受着她锋芒如针的审视。
      良久,娜尼茜娅终于开口,以一种充满讥讽的语气。
      「真是稀奇。你居然主动呼唤我?我的好孩子,可不要……」
      话音骤停。
      当洛塞提忽然半跪下去那一瞬,她便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这是素来心高气傲的洛塞提第二次在她面前跪下。上一回,是在订立誓约时不得不为的形式,那么,这一回呢?……
      「娜尼茜娅。」
      洛塞提平稳的声音不卑不亢,但没有人能怀疑,对于面前这位女子,他至少是尊重着的。
      「乌尔一战虽然非我所愿,但我不会为之向你道歉,因为作为一个毁誓者,我不希冀你的原谅。伊森迪纳魔军将会重归你手,请你不要利用他们插足人类世界。成不成功只是其次,但如果因此失去众心就太不值得。」
      娜尼茜娅没有接话,也不知是否不以为然。
      洛塞提停了片刻,继续说道:「除此之外,我要呼唤一位名叫曼彻斯的神使,而这只有千年以上的妖魔才做得到,我希望你帮我这个忙。」
      说到正题,娜尼茜娅冷淡的双眉这才动上一动,阴霾如雾渐次布入眼中。
      「你竟要呼唤神使?」她问,语气中讥讽更浓,「这难道又是为了那个人类?」
      「是的。」
      让她意外的是,洛塞提居然直面承认。
      「我知道你对他心有芥蒂,恨不得除之后快,但这件事对我很重要,对他更加重要。我请求你,帮我呼唤曼彻斯。」
      娜尼茜娅真的呆住了。
      这是洛塞提第一次对她使用『求』这个字眼,甚至还是为了一个人类。
      那一刻,她以为她会勃然大怒,但她却没有,心中反倒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即使是在洛塞提与她刀剑相向的时候,她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切地感到,她是真的……彻底的失去这个孩子了。
      莫名的失落不知从何而来,她忽然想伸手摸一摸他的脸。那张与她酷似的脸庞,她甚至从没体会过触手上去是什么样的感觉。
      手刚提起却又放下了,她深叹一口气,挽歌般的低吟被风吹进他耳中。
      「洛塞提,你是我的耻辱,更是我的骄傲。如此杰出的你竟然沦陷于一个人类,我真是万想不到。」
      「娜尼茜娅……」
      「也许……」
      她微笑,即便此刻的她只是由水汇成的幻影,这一笑仍然美得刻骨,美得凄凉。
      「妖魔的时代,也许将要结束了。」
      她喃喃着,又深深地望他一眼,身影开始逐渐湮去。
      最终洛塞提还是没有得到她的答复,也来不及阻止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去,然而那团失去了人形的水影依然存在,并发出奇彩的光芒。
      洛塞提立即意识到,她已经在履行他的请求。这让他无法不感激,而她最后那句话,更让他愧疚不已。
      他所放弃的,又何止是一个王者的身份而已?
      他,是整个魔界的背叛者。
      但事到如今,他已不想为此遗憾。因为拥有了那个人,他再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可遗憾。
      他站起身,屏息等待着,不一会儿另一副身影便由水新生,显形在他面前。
      一眼看见站在岸上的洛塞提时,被呼唤而来的曼彻斯几乎立刻就想拂手而去。
      「很惊讶是你要见我,」他冷冷地说,「但很抱歉,对于你我实在不想多奉陪,如果没有确实重要的事……」
      「请你放过路维尔莱。」洛塞提利落截话,挑明来意。
      曼彻斯愕然一怔,古怪地打量他片刻,冷笑起来。
      「这算什么?一个妖魔竟然为人类说话?真罕见。别说什么你是为了阿卡路尔,妖魔的话从来不可信。何况你已经污染了一具高洁的灵魂,又有什么资格请我做事?」
      「你可以否认妖魔的一切,但你不能置疑我的意愿。」
      洛塞提定定地望着他,坚决的眼神,平添一股绝世独立的傲然。
      「我只愿你放路维尔莱人一条生路。如果与妖魔相爱的人类,在你们眼中就视为不可原谅,而那个妖魔就是一切的罪魁祸首,那么作为为他们获得宽恕的交换,我可以付出相应的代价。」
      曼彻斯又是一怔,黑瞳中的鄙夷与反感陡然不见,还是毫不收敛地打量着对方,却换了一种意味,变得深不可测。
      「交换?」他沉吟。
      「是的。」
      「什么交换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如果我说……」
      曼彻斯的嗓音突转高亢,震人耳鼓,大山亦为之颤动。
      「我惟一能接受的交换,只有你的命呢?!」

      ※ ※ ※ ※

      「艾尔!艾尔!——」
      极度的眩晕中,阿卡路尔被连声尖锐的大叫一点一点地拖回现实,撑开有如千斤重的眼帘,布满视野的漆黑险些令他再度陷入昏睡。
      「艾尔!」
      适时的叫声拉住了他的意识,循声转头,看见米拉奇站在几米开外远远望着他。
      一见他醒来,米拉奇高兴得都快哭出来。
      「总算醒了!艾尔,你快点出来!」
      出来?……他艰难撑起身子,捧住嗡嗡乱响的脑袋,呻吟着说:「你不会过来吗?」
      「小洛在旁边设了屏障,我进不去啊!」米拉奇急得直跺脚,「你别坐在那里呀,快出来!小洛出事了!」
      阿卡路尔一惊,立即清醒了大半,这才发现四下不见洛塞提的身影。
      「他怎么了?」
      他飞快起身,大步走向米拉奇,一到面前,米拉奇立刻拽住他的手朝外拉去。
      一路奔跑,米拉奇一边气喘吁吁地解释:「我本来要走的,可实在担心你们就溜了回来。刚才我跟着小洛的气味一直找到河边,居然看到白天那个天神也在那里。我没敢走近,总觉得会出事,可我又劝不动小洛,只好来找你。」
      「……」阿卡路尔的脸色开始阴晴不定。
      洛塞提……到底在做些什么?竟一个人独自面对曼彻斯,是挑衅么?还是……
      突然不敢去想,悬着惊悸不已的心来到米拉奇所说的河边,却并没看见曼彻斯的身影。目光四处寻了寻,总算在一块临岸而生的矮岩石上找到了洛塞提。
      他正蜷着身子坐着,头伏在双膝上。不知是不是浓重夜色的影响,总觉得那一席如披风般盛开的长发不若往常的艳丽夺目,反倒……黯淡无光。
      但不管怎么说,能看到他安然无恙坐在这里,就足以让焦急赶来的两人放下心头的大石。
      阿卡路尔跑到他面前蹲下,抓起他的双手:「你还好吧?」
      洛塞提终于抬头,在对上那双眼睛的一瞬间,阿卡路尔幡然惊觉,失去了火焰般光彩的,并不仅仅是他的头发。
      「你……」
      「艾尔。」洛塞提捧住他的脸,唇角笑意漂浮,若有若无,专注的目光好似要刺进心灵。
      「你可以回去了。你可以回拉齐莫,可以见到你的族人,还有坦格拉。」他笑着,告诉对方这个不啻为天大的好消息。
      然而当阿卡路尔听见这番话,却只觉一根利锥扎入骨髓,意识出现了短暂的空白。随即,莫名的寒气从锥尖侵入,冻结了他的身体,他的语言。
      不详的预感,好强烈……
      「洛塞提……?」
      「曼彻斯说,他不会剿灭路维尔莱。」
      像是没察觉他的反常,洛塞提犹自低述,笑意越显越深,而目光,却渐渐地空渺了。
      「不过,为了防止你的族人再犯从前同样的罪孽,他会改造他们的血液。他们将再不能依自身欲念而活,不能掠夺,不能侵略,他们的能力只能用来守护和成就他人。否则,命运的定数将令其曝尸沙漠。」
      「……」
      「这样,应该够了吧?」他问,讷讷地。
      「……洛塞提!」终于寻回了自己的语言,阿卡路尔震慑地大吼出声。
      他一把攥紧对方的手腕,脸上非但不见喜色,反而越发凝重。
      「你是怎么使他改主意的?告诉我!」
      洛塞提似乎愣了一下,蓦地咬唇,直到下唇快被咬出血来,才松口,轻如风唱地答道:「我的命。」
      「什么?!」掌心一紧,几乎捏断对方手骨。
      洛塞提却仿佛连痛觉都没有了,淡淡地望着那张写满惊诧的面容。
      ——他最珍惜的面容。
      他说:「当太阳升起时,我就会消失。」
      一声尖锐的抽气,米拉奇捂紧嘴巴,滚烫的液体瞬间盈满眼眶。
      「你……」阿卡路尔呆呆地动了动唇,却再也发不出声音。高大的身躯开始颤抖,他猛地扬手,狠狠一拳,砸上对方看似波澜不兴的脸。
      痛。痛的不是手,不是脸,是两颗痉挛悲泣的心。
      「可恶!——」
      他嘶声咆哮,再一次挥起拳头,但这一次重重落向的,是自己酸痛欲裂的胸口。
      「可恶……」
      扑通一声,他完完全全地跪下了。他紧扪着心,喉咙似被绳索勒住了,哑不成调,一声声地质问,也在自问。
      「这算什么?这到底算什么?!为什么你要自作主张?为什么?……」
      洛塞提凝眸看着他,他的脸扭曲了,声音也是破碎的。
      在在昭示出,他很痛苦。
      可是,他不该痛苦啊,他明明是想要他快乐的……
      「艾尔?别这样。」
      伸出手,托起对方的面颊掩进腿间,抚摸着他的头发,像疼惜一个不小心跌跤的孩子,轻柔婉转地诱哄着。
      「我知道你的民族对你多么重要。我只希望你开心。」你也应该开心的不是吗?可为什么,你都不笑?
      「那你呢?难道你就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你怎么能这么自私?你叫我该怎么办,拿你怎么办才好?……」
      连连痛责难当的问,到最后几近无声,似乎被埋进了地底。然而心上的伤口却越来越深,流出透明的液体,什么也掩埋不了。
      蓦地,阿卡路尔仰起脸,拽住对方的领口,决然道:「我绝不会让你死。就算拿我的命来换。」
      洛塞提目光一颤,说不震撼是假,但……够了。
      这样就已经够了。
      「没用的。」他敛下眉目,看起来有些疏远,「曼彻斯已经走了。」
      「那你就再把他找回来!」
      「我不找。」
      「你……」
      「说什么也不找。」
      「你这家伙!」
      阿卡路尔气急败坏,跳了起来,恶狠狠地瞪他半晌,忽然从短靴中抽出一柄匕首,横举身前。这柄匕首是临走时乌尔王赠给他的,原意为防身之用,谁又能料想得到,有一天它会被派上这种用途?
      「好,好!既然这样,我就和你一起死!」
      洛塞提大吃一惊,当即扑去想夺走他的武器,却被他敏捷闪开,拿匕首的手也藏到身后,警惕的阵势如临大敌。
      这般的对峙,对他们而言却已是何其遥远的回忆了?仿佛风干的画被重新上了色,却再也回不去曾经的风景。
      痛楚,像毒蛇的牙咬在心间。
      「你疯了?!」洛塞提又惊又怒地吼道。
      「疯的那个是你!」
      阿卡路尔嗤笑起来,「你忘记你说过的话了吗?你说绝不会放手。可现在呢,你却彻底的放弃我了。」
      洛塞提顿然语塞,木石般僵在当场。
      是的,他居然真的忘记了。那时只一心想着为对方拾回笑颜,却忘记了他们之间的承诺,如此轻易的就……背叛了。
      「艾尔……」对不起……
      「就算如此,」
      阿卡路尔又笑了笑,笑得凄婉,却异常绚烂,犹如一簇盛放的火花,映染了整片黑压压的夜空。
      「我也绝对不会放弃你。死也不放。」
      「……」
      心绪翻涌如潮,瞬时就将洛塞提全然没顶。
      怔怔地望着那个无畏微笑着的人,头一次惊觉,这个人居然拥有那么蛮横的夺人魂魄的美。这几乎让他自惭形秽,却又让他骄傲不已。
      因为这个人,是属于他的。
      ……我爱他,他就像宝藏永远挖掘不尽,更时时令人吃惊。不管怎么样,反正我爱他。
      但就是因为爱他,所以更不能……
      「那样做没有意义,即使我们一起死……」
      「可以有意义的。」一直静静伫在两人不远处的米拉奇突然出声。
      另外两人惊愕地朝他望去,但见他眉眼清亮,写满沧田,似乎将真实的年龄尽数显现了出来。
      这样的米拉奇,即使在已相识几百年的洛塞提来看都是完全陌生的。
      「小洛,上古曾存在一种惟有人类与妖魔才能订立的契约,但已经绝迹多年,你才会不知道。」米拉奇说,「不过我倒是记得很清楚。」
      「契约?」「契约?」两把疑惑的嗓音交迭在了一起。
      「是的。」
      米拉奇点头。
      「订立契约的过程很简单,只要妖魔把血送进人类的身体,之后妖魔会死,人类也会死,他们的灵魂会被束缚在不同空间。而那个人类的族系中,将每隔百年出现一位承袭妖魔之血的特殊人类。只要这个人找到先人的遗骸,把妖魔的血还给他,他们的灵魂就能得以释放,烙印在灵魂上的契约会让他们往生,重逢。」
      说到这里他暂停片刻,沉重的目光投放在阿卡路尔脸上。
      「我知道你一定愿意这么做,但我不能瞒你,假如契约订下了,将来你民族内那个承袭妖魔之血的人,可能会带有未知的后遗症,只有在他把小洛的血还给你之后,才能痊愈。」
      仔细将这席话完全吸收理解,阿卡路尔深思一阵,沉吟道:「我想这难不倒他们。但是往生之后,我们俩要怎么认出对方?」
      米拉奇欣慰一笑:「遇到了,就会有感觉。」
      「喔,那就这样吧。」阿卡路尔这才放心,转头看向洛塞提,坚决的眼神俨然已下定决心。
      但洛塞提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目露不忍,迟迟没有应允。
      「你有更好的意见吗?」不喜见他的迟疑,阿卡路尔挑起剑眉,明知故问。
      洛塞提叹了口气:「你要怎么把这件事告知你的族人?他们总不能什么都不知道就承受了这一切。」
      「我来带信。」米拉奇接话,「但我不能告诉他们你在哪里,否则就是违反规则,契约就不成立了。」
      两道复杂的目光同时转向他处,他挠头笑笑,笑中有无奈,有感伤,还有歉意。
      「艾尔,我很抱歉,我绝不是希望你死。只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小洛孤单离去,更不忍心看到你们的路程刚开始就结束了。这一生,你们人魔殊途,无法更改,只有这惟一的办法可行。所以……请原谅我。」
      阿卡路尔摇摇头,由衷地道:「别这么说,我才要感谢你。真的,很谢谢你。」
      米拉奇又笑,眼光却有些稳不住了,悄悄地别过了脸。
      重新看回洛塞提,阿卡路尔故作轻松地耸耸肩,问道:「那么,可以开始了吗?」
      「艾尔。」阴郁的眼睫越掩越深,他怎么忍心,怎么舍得,亲手杀了这个人?
      「你啊,你不是逼我用匕首自己解决吧?」看够了他的犹豫不决,阿卡路尔大刺刺晃出手里的东西。
      「别拿死来要挟我。」无力地扶住额头。
      闻言阿卡路尔笑了,走过去紧紧抱他一下,轻柔耳语:「这样就行了,我很好很好,你也什么都别去管了,嗯?」
      虽是问话,却没有等待他的答复,随即便松开他,向米拉奇招手:「来,我们把必要的事情交代交代。」
      米拉奇应言过去,听完送信必须的情报后,接着告诉洛塞提订立契约的具体步骤。
      犹如已被搭在弦上的箭,饶是洛塞提尚有再多顾虑,再多不忍,此刻也再道不出一句拒绝的话。
      并非没有遗憾,更不是不为彼此惋惜,但谁又能说,这不是最好的结果呢?毕竟,他也不希望看到阿卡路尔的灵魂死去,变成一具徒有外表的空壳啊……
      他们谈着谈着,不觉间天已蒙蒙亮,曙光将至。
      而时间,亦剩下不多了。
      最后米拉奇率先起身,笑眯眯地,至少脸上是笑眯眯地,催促道:「好了,快点开始吧。你们到河里去。」
      另两人对视一眼,应许,无需言语。
      他们走下河岸,一直涉进河水及胸的较深处,停住了脚步。
      天际尽头,山岚在徐徐消散。年轻的河携带着无数山溪,从高高的源头顺山坡欢跳而下,水声哗哗,迎面而来。
      新的一日即将来临,所以它也在欢欣雀跃么?
      阿卡路尔深吸一口夹着草木香的山中气息,胸中充满纯净空气的感觉让人神清气爽。他面对着洛塞提,含笑的瞳孔就像灰曜石一样,灼灼闪光。
      「开始吧。」他说。
      洛塞提静静凝视着他。风在此时止住了,仿佛整片大地都在屏息。
      恍然间,红纱般的长发无风自展,犹如大鹰的翅膀,俨能覆过天籁。
      「等等。」阿卡路尔忽然说,红纱的伸展应声而停。他走上前,双臂环过对方腰际,脸孔压进那温暖的颈窝。
      「可以继续了。」他闭上眼睛。
      「艾尔……」
      紧咬着这个心心相系的名字,痛苦蹙紧的眉宇间刻满的,都是那一个字眼,亘久不灭。
      红纱,再一次富有生命力般地张开了手。
      「再见。」
      「……」
      阿卡路尔轻轻一震,奇怪的是竟然不觉得痛,但能很明显的感到,对方的发梢已经自后背刺进了他的心脏。有什么东西在急速流失,又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涌进来,矛盾的冲撞像要把他的身体撕成碎片。
      这使得他的意识一时间只有混沌一片,不知过了多久,额头感受到一种劲力不足的暖意。
      睁开眼,原来不过须臾之间,东方已现出一天云锦,镶着红边。晨光中重山迭峦,连天接地,不可穷目,惟见云深处露出点点蓝天。夜晚留下的乌云,犹在拖着流苏般的尾迹向北飘去。
      他艰难地后倾身,看进对方的双眼。那双曾经红若朝霞的眼眸,如今已蒙上了深渊般的阴影,但依然在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他,铭心刻骨。
      「再见。」他答道,吻上洛塞提的唇。
      就在唇缘相触的那一瞬,耳边隐约传来有如铃铛叮叮咚咚的脆响,覆在他唇上的那双唇,刹那间失去了感觉。
      他尝试着收紧手臂,却穿过对方的身体,抱住了自己。
      痴痴望着那渐趋透明的身影,好似有七色彩虹盛满其中,美不胜收。
      风再一次地挽唱起来。虹彩渐稀,人影渐灭。
      他是真的美,每时每刻,永远都如此地……
      衷心赞叹着,伸出手,握住他留下的最后一缕飘渺光丝,直到它在掌心里完全消逝。
      「再见……」
      长空飞鸟凄鸣不止,晨曦正徐徐穿出东面云蔼,天上地下,万物皆沉浸在一片空蒙的死寂。
      曾经盛放在白昼之下的璀璨星光终被旭日融化,永恒之索也索不住的永恒,流进了无名河。
      河岸边,米拉奇眨去眼角的泪光,望着重归平静的河面,吟然而笑。
      「你们一定会再见的。希塔什的所有生灵都将为你们日日颂愿,直到你们重逢的那一天。」

      ※ ※ ※ ※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希塔什静静坐落在苍穹之下,看老万物的更迭,从不肯为世人稍作停留,徒增无数叹息。
      不知哪一年开始,山崩石裂,河水渐渐干涸,露出苍老河床。河底石苔上,杂草日益丛生,点缀未名繁花。
      伴着储藏在每一块小石中的久远回忆,它们静静沉睡。直到有一天,飕的一声,一个外来客闯进来,将它们从多年的沉睡中惊醒。
      惊讶地望着不远处一顶顶墨绿色的布房,它们不知道,那叫作帐篷。而那些帐篷里,正坐着成千上万的,来自遥远国度的军人们。
      一个漂亮少年蹦蹦跳跳过来,寻找那颗被他踢飞的宝石。宝石是波斯使者送给罗马的,他可痛恨波斯了,所以刚才就拿宝石泄愤来着。
      他在草丛里翻来翻去,宝石没有找到,却摸到了一串晶莹剔透的项链,精致的纹理嵌在颗颗精石里,巧夺天工,令人叹为观止。
      「哇,难道这里有宝藏吗?」他惊叹,兴致勃勃地加大了探索范围,被他粗鲁拨开的花草们轻轻地呻吟着。
      他越找越深越来劲,不知是看到什么,他突然受惊吓地大叫起来。正叫着,他猛地停下,仔细端详半晌,随即叫得更加响亮。
      「将军!艾伦将军!你快过来,看我找到了什么!——」
      随着他的叫喊,一位铠甲锃然气宇不凡的青年徐步走来。
      「怎么了?」
      温和磁性的声音,花草们听得醉了,都忘记了呻吟。
      「你看你看。」
      少年跑过去,把他拉到刚才引起尖叫的地方,将军的脸色也在目睹眼前情景后迅即变了,沉吟着,与那兴奋的少年低低交谈起来。
      谈着谈着,少年忽然惊喜地捂住嘴巴,疑问中带着祈求的目光投过去,得到了一个肯定的微笑。
      「看来这次恺撒让我们绕径行军,真是个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闻言,少年的表情像哭又像笑,一头扑进将军怀中,雀跃地欢呼不停。将军也笑,静静地,仿佛浸染着秋季最清爽的那一缕阳光。
      不知是被这欢乐的气氛感染,还是听懂了他们的交谈,守护遗骨千百年的花草们,也齐齐绽露了美丽的笑颜。
      千年,是沧海桑田,还是转眼一瞬?
      再见,终于不再只是一句道别。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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