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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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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深,茫茫天空黑得仿佛从来不曾亦永远不会天亮。
阿卡路尔怔怔地坐在桌边,满脑思绪乱糟糟一片,却又好象什么都没有,就这样静静坐着,许久。
以为会一夜无眠,却身心俱疲,有如被催了眠,又或许是魔法的效力尚未散去,不知怎的便倒在桌面寐了过去。
似梦似醒中,模糊感到一种带有奇异热度的目光,如披风般包裹住全身,不自觉地竟大汗淋漓。
幡然惊醒,睁开眼只有满目漆黑。
室内空空,烛火熄了。惟有那种热度还在身外徘徊,渐渐散去。
他起身,大步迈出房门冲到庭院,那里同样空空如也,只有死物寂籁成群。
攥紧隐隐颤抖的手心,他大吼:「你给我出来!」
空荡的回响还没过去,那股消失的热度又回来了,像枚坚钉,扎在他的后背。
他回过头,就在他刚刚踏出来的回廊上,一道人影静立,长发翻飞如潮,透出点点微弱红光。
是他!
阿卡路尔不假思索地拔脚奔去,像是惟恐下一秒对方就会湮入黑暗,还没到跟前他便飞身扑去,砰的一声,两副交迭人影结结实实倒地。
「如果你敢再消失,我杀……我杀进你的老巢!」低吼声如被磨碎了,暗哑不成调,但箍牢对方的臂膀紧得似钳。
迟迟没得到回答,这才注意到对方紧促的呼吸略显艰难,好似被堵在喉咙里。
这……会是被他撞出来的毛病?
实在不对劲,他拽起洛塞提的胳膊大步回房,把他按坐在床边后,点燃灯烛,再走回他面前,拽起他的领口就是一记猛扯。
洛塞提吃了一惊,还没缓过神来又是嘶啦几声嘣响,上衣被扯得吊挂下来。
阿卡路尔用力扣住他试图制止的双手,目光从他胸口一路扫下,在来到左肋骨下方,那一团醒目的紫红色疤痕时,瞳孔骤然紧缩起来。
很显然,那是很新的伤,并且就这肌理受损的程度来看,只怕武器入肉之深……
伸手探向他背后。果然,在那里找到了一块凹凸不平的伤痕,与胸前那一块正相对应。
被穿透了么?虽然表面已经结疤,但里面呢?心呢?那是被他的生母刺穿的伤啊……
阿卡路尔的眉心痛苦纠结,无力地半跪下去,脸孔深深埋进洛塞提两膝之间。
再多愧疚,始终联不成一句表达歉意的话,因为那罪那伤,太沉重了,已无法能以言语表达。
只能这样紧紧攀住对方,跪着,无声的自责像钢丝一圈圈捆在心上,痛楚无边蔓延。
罪,是他犯的;伤,却由对方来受,这太不公平了。
如果可以,多希望被刺穿的那个人是他。
「洛塞提。洛塞提……」
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一次次喊着对方的名字,那早已融入血液的几个字,每念一次,就会感到又在血中浓了一分。
洛塞提微垂着眉眼,手心覆在他脑后轻轻抚摩着。这样子的他让人好心疼。
是什么令这个从来都无所顾忌,顾盼之间皆是傲采闪耀的男人,流露出这般的脆弱?
其实早在阿卡路尔刻意审视他的身体时,他已经有所察觉,试过阻止;之所以一连离开数天,也是为了等那个伤在皮表完全绝迹。然而最后,他仍是失算了。
他没想到自己会那么强烈地想见这个人,更没想到,他已经如此隐蔽,却还是被对方轻而易举地发现了。
事已至此,他也不再隐瞒,毕竟他又想陪在阿卡路尔身边,又想伤势不被发现,那是不可能的。但会使对方这么难过,却真是他始料未及的事。
一定是知道了些什么吧?因为如果只是普通受伤,以妖魔的体质根本不需担心,而阿卡路尔的反应却……
难道是得知了这个伤由谁造成?不可能吧,娜尼茜娅的身份,只怕连埃兰军都不太清楚,可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会令他难受至此?
想得再多终只是猜测,洛塞提柔声道:「怎么了?」
阿卡路尔抬起脸望向他,指尖在他伤处按下,不答反问:「痛吗?」
洛塞提眼睫一颤,摇了摇头:「不痛。」捏过他的手指放在唇边,烙上一个湿热的吻。
「这一矛,是我该受的。」他低低地说。
听到这句话,阿卡路尔真的心痛如绞。
因为忤逆了生母,就该受这残忍的一刺?那么,把他陷进这艰难田地的始作俑者,这个罪无可赦的自己呢,岂不是千刺万刺都远远不够?
欠了他这么厚的债,该怎么还,怎么去补偿?早知会这样,不如当初在希塔什被他撕碎了反而更好……
蓦地,阿卡路尔双眼一亮,握住洛塞提的手腕,急切地说:「我们走吧,明天就出发,离开乌尔。」
「走?」洛塞提惊讶不已,「去哪儿?」
「随便哪儿都行。」
为了接下来的美丽谎言,阿卡路尔暗暗皱了皱眉。
「在乌尔的使命已经完成,使者说我可以功成身退了。那我们还留在这儿干什么?走吧。」
「使者?」
洛塞提深邃地打量他一会儿,叹了口气,「真是这样,你不是应该立即赶回去,告诉族人这个好消息吗?说要跟我一起走,那他们呢?我可从没认为,你会希望我和你一道回去。」
阿卡路尔怔了怔,最终把心一横:「我不回去了。」
洛塞提惊奇更甚,难以置信。
「你是认真的?但你明明……」明明把民族视为生命,又怎会在此时舍弃?甚至都不回去见族人一面?
「我从来没这么认真过。」毅然决然的回答,将对方更多的疑问彻底尘封。
是的,从没有像此刻这样,清醒无悔地决定自己的未来。
这,就是他惟一能做出的补偿,但又并不只是补偿。
如果说从开始的一切都是个骗局,那么从今开始,陪在这个人身边,用心与他走过每一程,这些都是真实的,谁也无法抹杀,即使天神也一样。
高高在上的天神哪,你们精心设计了这么多,如今得偿所愿,是否满意?那些就算是我实现诺言应该做的,但接下来,我绝不会再让你们施手控制,我与他的结局……
决心下定,阿卡路尔托起洛塞提的双手,仰着脸,真挚得近乎虔诚地注视着他。
「去希塔什吧。来的时候行路匆忙,都没有好好游历一番。这次,我们就把希塔什尽情踏遍吧。」
听见这番话,洛塞提眼中的惊讶之色渐渐淡去,毫不粉饰的喜悦跳上眉梢,那满头的长发似乎都在顷刻间欢乐地燃烧起来,红得艳丽,美得无与伦比。
「嗯。」
被乌云遮挡了很长时间的月牙不知何时冒出了头,趴在夜空中俯视大地,弧角弯弯,尽展慷慨的笑颜。
※ ※ ※ ※
第二天上午,阿卡路尔和洛塞提向乌尔王辞行,伊比辛极力挽留,但见他们去意已决,只好吩咐人牵来两匹上乘骏马送他们上路,聊表最后的感激。
面对他的盛情,再想到不久后乌尔终归必亡,阿卡路尔虽然心有感慨,但还是只字不提,就让伊比辛多坐一段时日的安稳王位吧。
临行前伊比辛又问阿卡路尔,有没有什么能为他做的事。
阿卡路尔思忖片刻,视线移向候在城门外的洛塞提。洛塞提脚踩马镫,静静危坐,白色斗篷内呈然蕴藏着强大的力量。□□坐骑威武强健,长尾巴迎风飞舞。
在绚目的阳光下,那匹与斗篷同色的白马洁得一尘不染,直衬得马上之人一身石雕般的王者之威和傲然之气。
望回伊比辛,阿卡路尔淡淡一笑,留下了不容怠慢的这样一句。
请你铭记,那日为你镇守王城击退埃兰大军的元帅,是一位妖魔,他的名字叫洛塞提。这件事,天下人都可以忘,惟有你与这片土地的子民,绝不能忘。
※ ※ ※ ※
来时是一条路,走时仍是那条路,然而城镇居民见到这两人的态度已和从前大不相同,既畏惧,也尊敬。
两人只管行路,不多逗留。有马代步,不消几天他们就来到了希塔什前那一片低洼平地。
这片群山连绵的巍峨山谷依旧平静如初。当然,这份平静只是表面,在其内部,有着不知多少妖魔与野兽栖居。
当他们到达时正是正午,整片大地都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晴空如洗。
阿卡路尔勒住马,抬手挡住旭日平射的强光,遥望前方。
林立的高峰直插入云,有的山顶金光灼灼,部分山巅还沉积着皑皑的白雪,山间黑纹起伏,道道山梁逶迤而去。
一道绝世独心的美丽风景,如画卷般摊开在他们眼前。
情不自禁深深呼吸,张开双臂,佯似揽住了群山的轮廓。
「久违了,希塔什。」他由衷轻叹。
何止久违,简直恍如隔世。
其实就是隔世了吧,但隔的不是身,是心……
身旁的洛塞提看到他的脸色微有不对,问道:「你怎么了?累了?」
经他一问,阿卡路尔才惊觉不小心走了神,连忙摇头,无谓笑道:「没事,怎么可能这样就累了?」
再度集中注意力望着远山,忽然双眸一亮,兴致冲冲地向洛塞提看去。
「我们来比赛吧。」他提议道。
「比赛?」
「不错。」
阿卡路尔指向正前方的山脚,有一条宽敞山道一路延伸往上,路旁苍翠老树齐齐排开,黄绿相间,井然有秩。
「我们就从这里开始,由那条路进山。那是我下山时走的路,到深处时会出现一条河,再往前道路见窄,不能再骑快马奔跑。那条河就是比赛的终点,谁先到谁赢。怎么样?」
「喔?」洛塞提扬眉,「输赢奖惩呢?」
「比了再说。」他坏笑,「除非你不敢比。」
「开玩笑。」瞥他一眼,洛塞提高扬短鞭,「开始吧。」
两声喝马,短鞭齐挥,□□坐骑立如离弦箭般弹蹄飞驰。一棕一白的两匹骏马齐头并发,而后一会儿棕马领先,一会儿又白马超前,跑得好不欢畅,有如追风随影,难分高下。
劲风扑面而来,马上人尽兴之极,须臾之间已经来到山道,马不停蹄继续飞奔,一路上留下了骏马欢快的长嘶,爽朗的大笑,愈飘愈远,乘风而去。
比赛的最终结果,阿卡路尔小胜一筹,高扯缰绳望向仅差半步抵达河边的洛塞提,他毫不收敛地大笑着。
「你输了喔。」
洛塞提瞟他一眼,悻悻嘀咕:「你的马比较好。」
「输了就是输了。」
阿卡路尔哈哈又笑,心中畅快,他踩着马镫直立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对方。
「唉,怎么说我也是半生都在马上打拼,一个活了几百年(这几个字有意加重)的妖魔马术不如我,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啦。」说着,他索性一脚踏上马鞍,手肘搁在膝上,送去满眼的戏谑。
洛塞提眉尖一挑,蓦地一跃而起,饿虎扑羊般的速度与劲道,那个调戏得正起劲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撞倒地上,还承受着两份结实重量。
「没人告诉过你,对一个妖魔出言不逊的下场吗?」洛塞提双手压在他颊边地面上,口气中飘满浓烈的威胁意味。
「……」卑鄙啊,果然是妖魔……
阿卡路尔郁卒地撇撇眼角,忽又咧嘴一笑,揪起对方的衣领向上一提,朝左边猛推过去。
只听扑通一声,水花四溅,洒上阿卡路尔满张脸,但比起被整个人扔进水里的洛塞提,他的情形还是要好得多了。
他翻身趴在地上,得意地瞅着一脸震愕伫在水里的洛塞提。
「呵呵,一个落汤鸡,还能教训什么哪?」
「喔?」
承受这无妄之灾的洛塞提非但不恼,反倒唇角微扬,笑得好不邪气。
「你好象没注意到,你的手还在我手里吧。」他说。
阿卡路尔脸色一变,但已经太迟。话音方尽,洛塞提已捏紧刚才趁乱拽住他的手,向后用力一带。
又听得扑通一声。
阿卡路尔好容易找回平衡,从水里站起身,妖魔恶意的低笑就传进了他耳中。
「落汤鸡对落汤鸡,扯平。」洛塞提趾高气扬地宣告。
阿卡路尔简直气结,可眼见两人均一副湿淋淋的狼狈模样又实在好笑,牙关一咬,干脆如法炮制,像刚才对方偷袭自己那样猛扑过去。
扑通。这已经是第三声了。
不过这一回,水面上倒是迟迟没有现出人影。
探视水底,这才发现失踪的两道身影,由于水流的浮力,乍眼看去,那两套白斗篷仿佛是一双云朵化成的大手,将两人包裹着,牵引着,悠然顺水飘流,不沉也不浮。
阿卡路尔注视着身处下方的洛塞提,红发如有意识般拂过来,抚摸着他的脸颊,痒痒的,柔柔的。
此种温柔,惟有对他。
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洛塞提……
无法开口,只能在心中反复默念这个名字,吻上了对方的双唇,深深地吻,融入所有他说不出口的歉疚,与情感。
流水似乎也被感染,不忍将他们冻着,默默升高了温度。周遭小鱼们鱼尾摇摇,顽皮地围着他们绕圈,偶尔窃窃私语,不去打扰。
无名的河张开了胸怀,深情地拥抱着这一份,它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温暖。
大地上的一切,皆是同等的……它仰天轻诉。
※ ※ ※ ※
往后的日子里,两人行程很慢,不若从前一心赶路,现在他们有的是时间,怎样游迹都不成问题。
荒湮的残垣古道,岿然矗立的高山,山溪汇聚的浅水,云锁雾罩的深谷,处处留下足印。
越到后来,越发觉希塔什藏有太多奥妙,只怕穷极一生也无法挖掘透彻。
譬如说,这天下午他们就偶遇了一座温泉。这还是他们头一回知道希塔什原来有温泉。
那是在一座以前没到过的山中,温泉横卧山腰有如天落,水面热气蒸腾,四周绿林围绕,好不惬意。
这泉水倒也神奇,只要人置身其中,仿佛就浸满了力量,怎么都不觉累,就是被雾气熏得有些犯困。
阿卡路尔渐渐地睡意懵懂起来,但洛塞提仍然精力充沛,折腾来折腾去,到最后,见实在难再折腾出什么花样来,这才说肚子饿了要去弄点吃的,并说会很快回来。
他回来得确实极快,阿卡路尔刚打了个小盹就听到他的声音,却不像在和自己说话。
迷惑睁眼,洛塞提已经站在泉边,两手空空不见猎物,倒是身边跟着个小小人影——米拉奇。
「哟呵!艾尔!」米拉奇眉飞色舞,用力挥手,好似老友重逢。
「啊,温泉!好棒!」他又怪叫,作势就要宽衣解带,不幸被洛塞提拎起领口朝后一放。
「不准进去!」目光警告。
「干嘛?」
米拉奇瘪嘴,小脸垮在一边,沮丧了没多久,又不满地冲洛塞提拱起鼻道,「艾尔的裸体我又不是没看过,他都不害羞,你小气什么嘛?」
洛塞提的脸色开始发青:「给我闭嘴。」
「呜呜,小洛你重色轻友,太过分了……」
「你这家伙……」
「没关系,你进来吧。」
为免再争下去要闹出人命,阿卡路尔整理一下湿漉漉的发尾,从水里站起身,边穿衣服边说,「我正要去看看莎茹和丹捷(那两匹坐骑),你们大概也有些话要谈。我就先离开一会儿了。」
洛塞提闷闷地看着他上岸:「艾尔。」
「别担心,我不会走远。」路过洛塞提身边时,阿卡路尔拍拍他的肩,然后继续往前,身影随之湮灭在浓密的树阴中。
他走后,米拉奇并没有下水,而是就地坐下,捋起裤角脱掉鞋,小腿漫不经心地踢着水,似在嬉戏。但他此刻的心情,却与嬉戏半点都沾不上边。
洛塞提站在一旁,眼神清冷却又隐晦,注视着水面上被米拉奇踢出的颗颗水花。
水花凌乱不定,他的心境也是如此。
漫长的缄默后,米拉奇小声开口:「我确实有很多话想说啊。」
肯定的字句,征询的口吻。
洛塞提的眉眼敛得更深,眸中曾绚烂夺目的火光,不再闪耀。
米拉奇长叹一口气:「在你召唤魔军时我就觉得不对劲,可按惯例我不能参战,只好等在希塔什,因为感觉你一定会回来。但我最先等到的,却是斯图亚特还有十几位副将们。战争一结束你就把他们谴散,这让他们很困惑,向我问了很多。你也知道我嘴不严,外加真的在意你和艾尔的事,于是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了他们。」
他停一停,忧心冲冲的目光朝洛塞提转去。
「不要怪我好吗?我是真的担心你。希塔什这么大,这次又让我比他们先遇上你,不知道该算我走运还是你走运。但他们总会找到你,到那时你要怎么对他们解释呢?虽然他们说,相信你作战是针对娜尼茜娅,我也希望如此,但为什么……我总觉得似乎并不是这样?」
定定看着面色越发阴郁的洛塞提,他小心而坚决地问:「小洛,请你告诉我事情的真实经过,可以吗?」
「……」
心口莫名一揪,洛塞提抬高视线,眺望着沐浴在萧瑟冷光中的远山,目光渐渐地深,也渐渐地远了。
※ ※ ※ ※
当阿卡路尔穿越小树林来到空地时,意外地看到矮坡上只有丹捷一个,洛塞提的那匹莎茹则不知所踪。
他左右张望,只有短草绿树,惟独不见那抹白影。
代步的马不见了,虽然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但总归不太方便。
他走到丹捷旁边,抚着它的鬃毛:「你的同伴呢?去哪儿了?」
丹捷睁大马眼瞅着他,尾巴摇了几下。
他扶住额头,不抱希望地又说:「好吧,那你能找到它吗?马和马之间总有点感应吧。」
这回丹捷响鼻一打,伸脖轻嘶几声,扭头朝坡下走去。
阿卡路尔迟疑片刻,觉得不该走远,但转念想到他之所以过来,也就是为了留个谈话空间给那两人。事情的错综复杂他多少了解一些,短时间内怕是难以说清。
最后他对自己说找到莎茹后就立刻回来,不会耽搁太久,这才迈开步跟了上去。
坡很短,走了一会就踏入平地,丹捷继续往前,阿卡路尔寸步不离。又前进了一阵子,平地被一条窄河横切为两段,前方又有一片森林,丹捷就在河边停住脚。
阿卡路尔质疑地瞟它一眼,扭头向左,恰在不远处岸沿瞥见一抹白影,正是莎茹。
他刚松了口气,莎茹忽然匐下去,他这才看到,原来它旁边还站了个人,只是刚才被高大的马身挡住。
有生人吗?还是妖魔?
他警觉起来,然而在看清对方身形的一瞬间,他呆住了,脚步凝滞,迟迟无法迈前。
那一头黑发,还有那犹如另一个太阳般自然发光的高贵身影……
当曼彻斯转过头,正看到阿卡路尔也在看他,他寒暄性地笑笑,走了过去。他的目光内敛平静,却有如一把看不见也挣不脱的锁链,将人牢牢缚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走到阿卡路尔面前,微一颔身:「这是你回程必经之路,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嘲讽的嘴角缓缓拉起,「可是,我看到了什么?」
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阿卡路尔一时无言,默默地对上那双亮得穿彻心灵的眼瞳。
「如果上次我说的还不够清楚,」曼彻斯冷冷道,「我就再提醒你一次。人类与妖魔不能更不应该走在一起,这种事是不对的。」
阿卡路尔倏然轻笑,掌心掠过额头,将细碎的留海一并拂向脑后。也许他并不知道,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是多么桀骜不羁。
「这种事,又是谁规定的?」他说,不抑不扬的声音,像石子一样清脆地敲打出来,「要不要和谁在一起,不是该由自己来决定吗?」
曼彻斯脸色微变,沉沉地问:「所以,你的决定就是和那个妖魔结伴同行?」
「依目前情形来看,大概就是这样。」他又笑笑,异常淡定。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震慑的音量陡然遽高,曼彻斯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这怎么会是一个人类说得出口的话?难道你的灵魂被他污染了吗?!」
阿卡路尔皱眉:「污染?你忘了吗,是他帮助了我,为了我与生母反目成仇,更受了重伤。如果硬要说什么污染之类的话,我倒觉得污染了对方的那个人,是我。」
「!」
曼彻斯的身子轻颤一下,脸上写满吃惊。
「天哪……」他捂住面颊,不停摇头,「如果你的灵魂不是已经被完全染黑,那么你一定就是疯了。这都是我造成的。我怎么会让你去乌尔呢?……」
接下来的很长时间,他都在自说自话般念叨着,垂头丧气,显得懊悔不已。
阿卡路尔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眼中流露困惑。
天神的情绪,也会有失控的时候吗?……
突然他抬起头,急切地握住了阿卡路尔的手。
「现在还来得及。我立刻送你回去,亲自送到家,这就可以帮你摆脱那个妖魔的纠缠了,怎么样?现在就跟我走吧!」
看着形色俱激的曼彻斯,不知为什么阿卡路尔感到一丝反感,巧然抽出了手。
「这不可能。」拒绝,简洁明了。
「什么?!」曼彻斯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阿卡路尔向后退了一步,淡淡重申:「我说不。」
一瞬间,曼彻斯的表情千变万化,惊诧、震怒、痛心,逐一闪过。
但他仍然不肯放弃,苦苦劝说:「你一定是还在心存愧疚对吧?可我不是说过了吗,那根本没必要。就算洛塞提因为你与生母为敌又怎么样?那是他们自食恶果。你不能再和他呆在一起了,趁着你还没完全被肮脏的邪恶腐蚀之前……」
他还在苦口婆心着,一把充满讥诮的嗓音横空插进来。
「别把妖魔说得这么不堪啊。尊贵的天神阁下。」
话音方落,又听刷刷刷几声,大片身影飘然落在两人周遭,仿佛从天而降,但实际上,他们只是从河对岸纵跃过来而已。
阿卡路尔愕然看向正落在自己身旁的男人。对方拥有冷峻的侧面轮廓,高高的鼻梁显得很倨傲,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玩世不恭。
除此之外,他的耳朵上缘是微微露尖的。他是个妖魔,而从他即使马尾高束依然垂至大腿以下的长发来看,他更是个高等妖魔中的强者。
谨慎地环视一圈,发现其余十几位妖魔基本都是如此,长发如瀑,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欺人的气势,将他和曼彻斯团团围住。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这些妖魔的某些地方,在一定程度上,与洛塞提竟有着莫名的相似。
这究竟是……
「喔?原来是伊森迪纳魔军的各位将领。」
曼彻斯的话语打断了他的猜测,转眼望去,曼彻斯方才的复杂神情已不复在,却并未显露出如临大敌的戒备,冷漠而威严,透出几丝不甚明显的厌恶。
「大战已经结束,各位怎么不尽快回去领地,反倒还在希塔什流连?」
站在阿卡路尔身旁的斯图亚特阴恻一笑,反问:「天神的手几时伸到地上来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希塔什应当是座自由地,或者说,是被天神放弃了的蛮荒之地吧。」低沉浑厚的声音,正是方才插话的那人。
曼彻斯不动声色,淡淡地说:「你要这样说也可以。但在你继续口无遮拦之前,我要求你离那个人类远一点。」目光朝阿卡路尔转去,带着期许,也夹着暗示。
他极不喜欢妖魔处在阿卡路尔左右,这显而易见。
阿卡路尔有些为难。
他虽然不想到曼彻斯那儿去,但也不怎么想留在这群妖魔中间。潜意识里感到,对方除了对曼彻斯横眉冷目,对他似乎也来者不善。
正琢磨着,面前突然横出一只手臂拦住他的去路,是斯图亚特,嘴角挂着冷笑,对曼彻斯说道:「我可以答应你的要求。作为交换,我希望你把之前说的那番话解释清楚。你说,洛塞提是为了什么作战乌尔,嗯?」
阿卡路尔心下一动。
果然,这些妖魔认识洛塞提,并且极有可能参与了那天的战斗。
那么他们之所以留在希塔什,其目的莫非是……
「对此我没有必要向诸位解释。我只与阿卡路尔有话可谈。」曼彻斯的目光骤然凌厉似刀,狠狠戳在阿卡路尔沉思的脸庞。
「请你马上跟我一道走,你必须远离所有的妖魔。这不是征询意见,请你了解。」
阿卡路尔凝视他良久,终是摇头,毫不犹豫。
「不用再说了,曼彻斯,我不会跟你走。我已经按照你们的旨意远行了千万里,接下来的路,由我自己决定。」
曼彻斯怔了数秒,随即,眼中涌起满得几乎溢出来的沉痛,遗憾,与恨慨。
「你真的疯了,天神的力量也救不了你。阿卡路尔,你的民族失去你,也信错你了。他们在等待着首领赴命归来,然而,你却被一个邪魔给毁了。这样经不住侵诱的你,让我很失望,更让他们绝望啊……」
「笑话!他们的绝望也是拜你们天神所赐!」
一声充满力度的怒斥划过天际,紧接着,一抹人影如箭般刺破人群,直取曼彻斯而去。
曼彻斯反应迅速,在被袭倒之前抢先跃起,但是对方的攻势堪称披天席地,他逼不得已,只有朝后掠过水面,退到了另一边的河岸上。
他牙关紧咬,脸色泛着难看的紫青。
千百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遇上有谁敢对天神出手。
如此十恶不赦的妖魔,实在天地难容。可那个人类居然迷了心窍,硬要和这种魔物走在一起,这世界究竟是怎么了?!……他愤怒又不可思议地想。
洛塞提在岸边停脚,手中红牙般的魔剑闪烁好似涂满鲜血。被对方逃开一步,他不齿地啐了口,反提剑柄正要追过去,却忽然被一只手拽住头发,登时疼得闷哼一声。
全场空气一刹那冻结成冰川般的死寂,刻意放轻的呼吸声听来都重如雷鸣。
妖魔的头发,被扯了……
放眼天下,敢这样无礼拉扯茹血者的头发的,只有一个人。
剑势与杀气实时软下,洛塞提无奈地侧脸看去。
「你是不是看我头发很不顺眼?」
阿卡路尔连忙松手,无辜地挠着头:「抱歉抱歉,纯属意外。」谁叫洛塞提身形那么快,情急之下,他能勉强抓住一把头发已经很不错了。
洛塞提忿忿瞪他一眼:「意外?这已经是你第二次搞我的头发了!」
「话不是这么说。」知道触犯了大忌,阿卡路尔讪讪赔笑,「上次不是未遂嘛?」
「未遂不就代表确实有意图?!」
「喂喂,那次以后这么长时间我都没再动过你的头发吧?」
话虽如此,但头发被扯对妖魔而言本就是一种侵犯,更何况还是在刚才那种情形下。
洛塞提气恼难消,拔高嗓门低吼:「所以这次被你逮到机会就趁乱下手?」
「什么?!」诚心道歉却被劈头盖脸指责一通,阿卡路尔也不由有些动气。
「别越说越离谱!我要想下手那机会太多了,用得着留到现在吗?」
「这就要问你自己!」
「你!……好!好!既然你这么认定,我不做些什么岂不是辜负了你的『厚望』?等着吧,今晚我就趁你睡着,把你这一头红毛削个精光!」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啊啊,真要抓狂啦!为什么他就是拿这个人类半点办法都没有?
见洛塞提那快要暴走的模样,阿卡路尔禁不住笑了起来,拍拍他的肩头。
「好了好了,别当真。你也不想想,你的头发这么漂亮,我收藏都来不及,怎么舍得削掉?你啊,你就是这么易怒,真的活了几百年吗……」
争论稍稍缓和下来,他才发觉四周的气氛似乎有些不对劲。眼光四下一转,只见其余妖魔们正直勾勾地瞪着他俩,均是一副吃到苍蝇般的古怪表情。
「…………」
「啊哈哈哈——」
恰在此时,长长一串大笑传了过来。循着声源望去,看到对岸的曼彻斯还在笑,笑得浑身都在发抖。
过分的大笑,让他的脸容有些扭曲。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笑声过后,他怒不可竭地咆哮,根根头发几乎竖立。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怎么劝都劝不动你,阿卡路尔……你不止是疯了,你根本已经丧失了身为人类的自觉!你居然和一个妖魔相爱,这真是太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