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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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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老者的指路,很快就找到了城中医馆。
说是医馆,其实只是一幢矮小残旧的平房,外表看来与其它房屋并无两样。来到医馆前,洛塞提嘭的一脚踹开木门,招呼也不打便拉着阿卡路尔闯了进去。
门后是一间黑压压的屋子,没有点灯,幸而妖魔的眼擅长夜视,很快找到烛台,指尖隔空轻弹,烛火扑地亮起。
目睹这一幕的阿卡路尔郁闷了。既然洛塞提精通火的魔法,为什么过去从不用来生火?那不是比他研火方便多了吗?
不过以他的了解,想想也就知道,这个骄傲的妖魔是绝不可能把魔力这样大材小用啦。
阿卡路尔借着光线把屋子打量一番,是个很朴素的通间,中央有两张圆凳面对面摆着,右边有一排低柜,上面放有许多方盒,左边墙壁悬挂一张席地幕帘,应当是通往屋后主人的卧室。
他们这样不请自入,医馆主人也不敢露面招呼,更别提哪怕小小地指责一下,连灯烛都没点,后屋沉寂,静若无人。
洛塞提把他按在凳子上,自己则到低柜前翻找,不时从中取出些药草嗅嗅。
他并不精通药理,但对刀伤多少有点了解,不一会儿就找出药草,揉碎后抹在纱布上,然后走到阿卡路尔对面坐下为他敷药。
阿卡路尔本想说身为路维尔莱人的自己身体修复速度极快,即使不上药,几天之内这样的刀伤仍能完全愈合,但见洛塞提虽不专业却认真的动作,和那乌云密布的俊脸,还是作罢。
他知道此时的洛塞提是座火山,而米拉奇先前被以『避免今后再惹麻烦』为由暂时谴回希塔什,不能帮他分担一点火星,只好独扛。
奇怪的是,洛塞提从头到尾都没有发作的迹象,直到伤口包扎完毕,依旧抿紧薄唇一言不发,好象打算就这么跟他一直干瞪下去。
后来还是阿卡路尔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进入人类地辖不要紧吗?」
洛塞提冷哼:「进都进了还谈什么要不要紧?」
听到他没好气的口吻,阿卡路尔却放了些心。把火发出来,怎么也比憋在肚子里不知何时何地发作,要容易招架得多。
「喔。」他挠头,「那给你绑头发的事,你也不气了吗?」
洛塞提还是冷哼,隔了片刻,又硬梆梆道:「以后不准再那样做了。」
阿卡路尔笑笑:「好。」把对方气跑这种事,他的确不想再干了,那种悬着心的感觉真不好受,尤其是在无法确定将来还会不会再见的情况下。
想到刚才发生的事,他总觉得那不像一个妖魔会做的,疑惑地问:「你为什么没杀人?」
「你希望我杀?」
「当然不。」
「那你还问。」白眼送出。
听见这想当然的回答,阿卡路尔的心无奈地泛痛。
这个毫无自觉的妖魔,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一次比一次更微妙地,给他惊喜,令他震撼。
洛塞提也有自己的心事,沉沉问道:「那你呢?为什么要保护米拉奇?他是……」妖魔,与人类不两立的魔物。
不必猜也知道他省略掉的话是什么,阿卡路尔无谓耸肩:「不为什么,就是想。」
「都不需要理由吗?」洛塞提的口气犀利起来,「对想做的事你就这么坚定,连一点犹豫都不会有?」
阿卡路尔淡淡道:「如果在以前,我的确会依自己意愿随做随行,不论任何事。而现在,除了杀人伤人,别的事依然如此。想做就做了,有什么可犹豫的?」
洛塞提目光一颤,脱口便问:「那如果有一天我也……」猛地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思路一旦清晰,却是怎么也问不下去了。
过往的他也是独断独行,从不会对任何事物产生犹豫,但面对这个人,他却常常在犹豫,在迟疑,考虑一些以前绝不会考虑的事。
这种感觉不算坏,但对他而言很奇怪,有时甚至会错觉他变成了一个过多无用情绪的凡人。
「你也什么?」
「……没什么。」
实在问不出口,只能定定地注视对方,目光深邃,犹有千重。
阿卡路尔当即读懂了,他想说却不肯表达出来的语言。
「如果有一天你也遇到危险……」
阿卡路尔望进他的眼睛,捕捉到其中的隐约震颤,带动自己胸中某个地方也在震颤,他字字如刻地,「我也会保护你,不论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都会以我阿卡路尔之名,绝不犹豫的保护你。」
「为什么?」洛塞提意外地问。虽然那一瞬间,心口涨满的愉悦无法比拟,但素来人性稀薄的他却更加想不通,弄不懂。
「这个么……」阿卡路尔想了想,最后这样解释,「其实保护弱小是天经地义,就像刚才保护米拉奇,但保护喜欢的事物则纯粹是本能,这种本能有时能令人忘却自身,哪还需要什么理由。」
停了停,他又轻笑,「话虽这样讲,但对你来说没什么能算得上危险吧,除非是天崩地裂。」
「……」
就算再不理解所谓感情,但若连『喜欢』一词的含义都听不懂,洛塞提就真是白活这好几百年了。
他静默着,实在不知该说什么。这样的讯息,太突如其来。
许久之后他才开口,低沉道:「到现在,你还是想离我越远越好吗?」
这个问题,不能不问。
无法忘记那天在无名河,对方宣称要远离自己,当时的愤怒与气恼至今仍记忆犹新,解不开的结更导致他们的关系裹足不前,仿佛只是同行却并非同伴的旅者,更或是猎人与猎物罢了,现在陡然听见这样的话,脑海里当即条件反射般映出那时的景象。
两者之间如此深刻的矛盾,究竟是人类太过善变,还是……
阿卡路尔愣住,复杂的阴影罩上面容,但很快散去。
因为他说过,除了杀人伤人,他不会对任何事犹豫,那么此时还多虑什么?妖魔又如何?迟迟疑疑畏首畏尾可不是他的本色。
像是忘了对方刚刚说过的警告,他牵过洛塞提的长发在手指间绕着圈圈。而洛塞提一时竟也想不起夺回那象征强大魔力的头发,就这么由着他不知不觉地把自己拉了过去。
近距离凝视着那双曾不止一次由心赞叹的漂亮红瞳,阿卡路尔坏笑:「我吗?我现在只想,要怎么才能让你一秒也不从我面前离开。明天去买条锁链把我们铐起来怎么样?」
洛塞提真的震住。心潮如涛泛滥,无意识地吐出两个字。
「艾尔……」第一次唤他的名字,没想到,竟会不自觉唤出这一个。
初次听见对方这样叫自己的阿卡路尔也怔了怔,随即,唇边的笑意越发舒展。
「和我一起去乌尔城吧。」他说,「我也知道深入人类区域会让你很为难,可我不想这么快就见不到你,没有你每天跟我争来斗去,我准会活活闷死。」
洛塞提险些失笑,最终却没有,因为太清楚自己答出的这个字那无法估算的分量。但,他还是如此回答。
「好。」
※ ※ ※ ※
在整个乌尔还是头一次发生这样的事。
一个头发眼睛颜色奇特的人类,和一个红发招摇的妖魔公然同行,毫不避嫌直往都城乌尔而去。所有眼见他们俩的人多数避而远之,但偶尔也有胆大的会稍稍靠近看上两眼。
传言很快在国内如风扩散。
妖魔来临,乌尔必将遭到灭顶之灾,惹得人心惶惶。不过传言还有另一种版本,说妖魔若非大祸则为福祗,因为和妖魔在一起的是个人类,甚至看来颇有交情,这或许代表着乌尔受魔界庇护的时代即将来到。
种种传言,两位当事人都略有耳闻,但懒得理会。期间阿卡路尔有特地留意乌尔目前的状况,遗憾的是基本上没听见什么好的消息。
曾经霸权控制美索不达米亚南部、鼎盛一时的乌尔,如今局势动荡,而这主要归于现任国王伊比辛无力驾驭王国局面,一连串属于乌尔第三王朝的地区纷纷宣布独立,脱离其统治。
而由于自然灾害,外加亚摩利人的入侵,许多地区发生了饥荒,经济低落。同时有流言说远征的埃兰人军队正在接近乌尔,并将大举展开进攻。
所有情况都与使者当初告诉阿卡路尔的一样,而亲临乌尔更让他深深感到,他的责任何其艰巨。
然而他预料不到的是,他身边的妖魔,将给他的使命带来多么大的影响。
他们沿城镇大道行走,中途在旅店歇息(需要一提的是,渐渐习惯的人们不再见了妖魔就落荒而逃,甚至有笃信传言的,对他们礼待有佳),几天后顺利来到了王城前。
「请转告伊比辛陛下,阿卡路尔受曼彻斯之命前来面见。」王城门口,阿卡路尔对呆呆看着洛塞提的卫兵如此说道。
魂不守舍的卫兵还在发愣,终于在洛塞提凶恶的一瞪下回过神,一边应好一边向城内传讯处奔去了。
可怜的年轻人,看来真是被吓坏了,一段不过百步的距离,他摔了不下十几个跟头。
几番传讯过后,终于有士兵气喘吁吁跑过来,请阿卡路尔和洛塞提进王城,伊比辛王已在大殿内等候。
伊比辛是个面目和善的中年人,或许正因为太过和善,才统治不好国家吧。伊比辛对他们俩非常热忱,之前悬挂满面的愁云,从见到他们起就消失无踪,笑着的嘴都没合拢过。
要说伊比辛为何对他们这么友好,那还得从天神汉密斯派往人间的使者——曼彻斯某天夜里托给他的梦谈起,但这件事说来话长,总之,对于阿卡路尔的到来他一直在等待着。至于怎么会突然多了一个妖魔,他也不明白,但既然是在阿卡路尔身边的,他就一样欢迎。
伊比辛在王殿内为他们安置了两处舒适住所,并且专程为他们的到来举办晚宴。
宴会上官员不多,美酒佳肴倒不少。大殿内,伊比辛坐在中央台阶上方,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分坐在他左右,与其余到宴人员相隔甚远。
这样也好,因为除了伊比辛之外,其它人都不希望,更不敢与那个形貌妖艳的妖魔坐得太近,小心翼翼地打量,生怕被对方发觉。而发色瞳色在人类中极为罕见的阿卡路尔,也让他们很好奇,不时向他投去注目礼。
阿卡路尔和洛塞提感觉敏锐,知悉这些目光,但故作不知,免得一响应倒把人家吓着,就像白天那个可怜的卫兵。
一场表面热闹实则氛围诡异的晚宴,他们俩兀□□劳多日来受尽委屈的肚皮,不时侧头用唇语暗中调侃几句,吃的还算有点意思。
快到宴会结束时,伊比辛无意间瞥见了阿卡路尔露出领外的项链,顿时满眼诧异。
「阁下认识基南族的人吗?」因为阿卡路尔下午告诉过他,自己来自独立民族路维尔莱,他才会采用这种问法。
阿卡路尔摇头:「没听过。怎么了?」
「那就怪了。」伊比辛的表情困惑,「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您颈上的项链是基南人特有的制品,他们叫它永恒之索。」
阿卡路尔朝洛塞提投去疑问的目光,洛塞提唇语道:「继续。」
他会意,便向伊比辛问道:「这条项链是我无意中得到的,一直以来,我对它的来历都很好奇,不知道陛下能否告诉我一些关于它的事?」
「当然可以。」伊比辛欣然应允,开始侃侃而谈。
「基南人很早以前曾定居在希塔什,后来那里妖魔泛滥,他们不得已往山外迁徙,有的进入了乌尔。至于这永恒之索,据说是他们用希塔什河谷堆积了千年之久的晶石打造,但它最特别的地方不在它使用的材料,而是施加在它上面的誓咒。」
「誓咒?」阿卡路尔吃了一惊,洛塞提当然也不例外。
「是的。施加誓咒的过程我不清楚,不过我听说永恒之索都成双,并且只有亲手戴上的那个人才能把它们取下来。这么奇怪的制约也是有原因的,因为两个人分戴永恒之索的目的,就是在于防止他们互相伤害,一旦有人意图恶伤对方,就会被它的力量反伤。它的制约力很强大,甚至可说残酷,所以基南人后来渐渐屏弃了以它来束缚对方的习俗。」
阿卡路尔的背脊没来由地爬过一阵瘆然,干涩着喉咙问:「我想知道,为什么它一定要成双?」
闻言伊比辛暧昧一笑,有意压低嗓子,尽管话还是一字不漏地传进了洛塞提耳朵里。
「这就是我会奇怪您戴着永恒之索的原因啊。因为它们的打造者的初衷,是交由夫妻俩各自佩戴,所以看到它我还以为您夫人是基南人呢,呵呵……」
突兀的乒嘭脆响打断了伊比辛的大笑,应声回头,只见无辜餐具在洛塞提掌下碎了一桌。
本来在座诸位就对妖魔充满恐惧,如今一见洛塞提阴云重生的脸,登时三魂吓走两魂半。
众人战战兢兢,饭也不敢再吃,伊比辛硬起头皮想发问,洛塞提忽然把碎片一拂下地,霍地起身离席。
直到那抹红发飘飘的背影在视野中完全不见,大殿内这才响起凌乱的喘气呼气声。
伊比辛僵着发硬的脸看向阿卡路尔,忧心冲冲地问:「洛……」即使人已离去还是不敢直呼名讳,改口道,「呃,您的朋友是不是不高兴?他要去哪里?」
阿卡路尔也想回他笑让他安心,奈何一时笑不出,摇了摇头:「我想他是去吐了。」
「吐?!」伊比辛面色大变,包括堂下所有人,一脸的难以置信,「他身体不适吗?」
妖魔居然也会身体不适?……全体人心中打出一个巨大的问号。
「哈哈,」几经努力,阿卡路尔终于笑出来,笑得干干巴巴,「没关系,只是长途跋涉累了,休息休息就好。」
众人这才放心,但历经了刚才那几乎碾碎心脏的压力后,这饭是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了,一个个若有所思。伊比辛也收起了笑脸,默不作声。
但与阿卡路尔相比,他们的心事就根本小事一桩,不值一提。
手指不自觉摸向颈上的永恒之索,阿卡路尔复杂地想,上天的这个玩笑,实在开得太过离谱。莫说洛塞提无法接受,连他也觉得,这简直如同噩梦一场。
虽然当初是它救了他,然而这太过意外的意外,却不可避免地让他心生很不好的预感。
当某种巧合过了头,常常会引来更让人意外的结果。
胸口闷的这么厉害,是在担心吗?
洛塞提……
※ ※ ※ ※
独自离宴的洛塞提,大步流星回到殿后国王为他安排的居室,坐进桌边软椅,凉茶大口大口地灌,却怎么也浇不熄心头的无名火。
气恼的不是阿卡路尔,而是那双看不见的作弄人的手。他并不讨厌与阿卡路尔目前的关系,但他痛恨这种被牵着鼻子走却毫不自知的感觉。
越想越怒,他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始终平静不下来,正要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忽然看见一只蓝色的大蝴蝶飞进窗棂,停在了他方才坐过的椅子上。
他的目光一慑,脚步乍止,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蓝蝶,瞳孔渐渐变了颜色。
屋内静若空房,片刻后,只听呼的一声长响,犹如风刮,但窗帘并没有动。
再看那只蓝蝶,摇身一变,竟化作了一位风姿绝世的美人。她端坐在椅中,姿态高贵不可攀,眉宇间的威严教人难以逼视。
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子,洛塞提只是冷眼相望,直到听见她唤出他的名字,才给出了反应,冷笑。
「娜尼茜娅。」他淡淡地说,「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娜尼茜娅也笑,笑得冷漠。
撇开酷似的外貌不谈,任谁都不会想到,这生分疏远的两个妖魔会是母子关系。
其实此时在这里的并非娜尼茜娅本身,而是用魔法创造出的影像,借由蓝蝶做宿体。真正的娜尼茜娅则在不知何处,远程操控着宿体的一言一行。
「我听威兰报告说你来到了人类世界,起初我还不信,没想到居然是真的。」娜尼茜娅一开口,顿如有夜莺婉唱,煞是动听,「那么你呢?又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很难置信你会问我这个问题。」
洛塞提双眼微眯,细腻的危险如丝爬出眼角,「封住我的魔力把我送到希塔什的,不正是娜尼茜娅你吗?」
「噢,孩子……」娜尼茜娅托住了下颚,虽是这样爱称,然而声音里并无半点暖意,更无歉意,「那些不愉快的事把它忘掉不好吗?」
洛塞提冷哼:「拜你所赐,我不是已经『忘』了?但我认为,你至少该给我一个解释。」
娜尼茜娅久久没有回话,面色逐渐敛下。
「我这次来,不是为了向你解释什么。」她正声道,「我本不指望你会涉足人类地界,但不论出自什么原因,既然现在你来了,我就交托给你一项任务。」
洛塞提冷冷看着她,尽管对她的所谓任务根本不屑一顾,但仍一如往常选择了听下去。
娜尼茜娅讥诮地笑了笑。这是她意料中的结果。
「我要你杀了现任乌尔国王,伊比辛。」
洛塞提眉尖一颤:「为什么?」
娜尼茜娅阴沉地交握双手:「你不必问为什么,也不该问。我的旨意你必须如一照做,难道这点你也忘了吗?」
洛塞提一时语塞。他当然不会忘记这样的约束,但这项任务,却着实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难度。
看出他在犹豫,娜尼茜娅脸色冷凝,蓦地立起身,这才发现她竟如此高挑。她走到洛塞提面前,捧住他的脸,两双弧度优美且相似的眼睛,近在咫尺地对视着,只是一双沉郁,另一双则严厉苛刻,不容转圜。
「我的孩子,这世上任何事你都可以去做,但惟独不能违抗我,你必须时刻牢记这一点。」娜尼茜娅慢慢地说着,昂起头,在他眼帘印下一吻。一个标示着命令,毫无亲情可言的吻,冷得似冰。
「那么,我走了,希望尽快得到你的好消息。」
放开抱住洛塞提的手,娜尼茜娅最后留下自信的一笑。
蓝蝶,重新振翅飞出窗棂。
这不是第一次被她半威逼着行事,但洛塞提从未这么头痛过,想好好把这整件事整量一番,却在一抹人影从门口一闪进屋时,身不由己地退后一步。
阿卡路尔。
难道,他都听见了?
※ ※ ※ ※
「我想和你谈谈。」阿卡路尔这样说着,径自走到桌边的椅子里坐下,并示意洛塞提坐到旁边来。
坐在椅中的阿卡路尔身体端直,脸色冷静,甚至因为太过冷静,而透射出一种格外的凝重。
洛塞提想得不错,他的确什么都听见了。他无意偷听,但当刚来到门外的他看见屋里不寻常的情景时,不自觉就隐到了门后。
单从外貌上来看,判断出那个女性妖魔与洛塞提的关系并不难,而他们接下来的对话,实在令他大吃一惊。不止吃惊,他更不愿相信,洛塞提将要应对方的要求,去执行那样的任务。虽然洛塞提没明言应允,但看对方自信的神态,已是八九不离十。
这么一来,事情就变得甚为棘手了。难道真是命运弄人?
如今他与洛塞提都在这里,面临截然相反的两种抉择,即使不想与对方背道而驰,但事已至此,他只有选择开诚布公,与对方摊牌。
阿卡路尔正色说道:「我知道现在你有话想问我,但在那之前,我有些事要告诉你。希望你耐心的听,不要打断。」
面对他不同寻常的慎重态度,洛塞提眼光轻颤,有种莫名惹人厌恶的感觉浮上心头,但还是颔首同意。
阿卡路尔深吸一口气,开始缓慢的讲述。他所说的话其实不多,但每个字都仿佛凝结着千斤的重量,压在他心口,也逐一砸进了洛塞提胸内早已不再平静的水面,暗潮,汹涌。
他说,在美索不达米亚东部有一片辽阔草原,拉齐莫。那里生活着一个千年流传下来的古老民族,即路维尔莱。
这个民族得天独厚,个个英武不凡,骁勇善战。它本是一个单纯的游牧民族,与世无争,但人性总会在岁月的洗涤下发生变化。
他们太强了,渐渐开始不满足于纯粹的狩猎、不问世事的生活,于是他们学会了贪婪,为了寻找所谓的乐趣,为了证明自身的强悍,他们开始掠夺,寻找强者,踩在别人的屈服之上,能让他们拥有傲慢于世的快感。
然而,他们对夺到的东西却不会珍惜,弃之如屐,再弥足珍贵的宝藏都不放在眼里,遗憾的是,他们不知道这是对大地对万物的不尊重。
直到有一天,天神再也无法坐视不理,汉密斯派遣使者曼彻斯来到了拉齐莫。
曼彻斯说,我将代表诸神,对你们执行最严厉的惩戒,我会让你们明白你们的不可饶恕。
如果他真的实施了,那么对路维尔莱而言,无疑是一场灭顶之灾。但最后他没有。因为路维尔莱的首领站出来对曼彻斯说,没有拦阻日益蛮横的族人,是身为首领的自己的责任,他愿一人独担所有罪孽,为全族换得一次生机。
曼彻斯应允了他的要求,但换了一种方式,将原意的惩戒改为任命他完成一项使命。只要他将使命顺利完成,证明诚意与改过之心,路维尔莱将受大赦。
「一直忘了告诉你,」阿卡路尔似乎突然想起,无谓似的口吻道,「我来自拉齐莫,而路维尔莱的那个首领就是我。」
尽管在他叙述的过程中早有模糊的预感,但当洛塞提亲耳听到这句话时,还是免不了身心一震,乌云般的阴霾爬上眉宇。
心中那股惹人厌恶的感觉,越发的清晰鲜明。
阿卡路尔定定注视着始终沉默的洛塞提,察觉到屋中气氛隐约的变化,倏地笑了笑。
「曼彻斯交给我的使命,就是让我到乌尔来,保护国王伊比辛以及他的王国。这很匪夷所思对吗?凭我一己之力怎么可能做得到?当初我也这么问过,但曼彻斯告诉我,很多事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只要我来到乌尔,我就可以做到,我也必须得这么做。」
他叹了口气,轻声说:「所以,我来了。为了完成使命,我会不计后果去保护乌尔及乌尔王,不允许任何人的侵犯。包括妖魔,包括你。洛塞提。」
终于,从先前就一直徜徉在脑海的不快感得到了证实。洛塞提呼吸变得粗重,强烈的愤怒化成千百条毒蛇,紧紧咬住他的心脏。
天神,天神,又是天神!
到底有什么不受他们的摆布?这该死的神手安排,他真是受够了!
虽然明知这一切不是谁的过错,阿卡路尔也只是为民族承担重责,不得已而为之,但盛势的怒气遮蔽了思想,对洛塞提来说,挑在此刻以诚相告的阿卡路尔就像是天神的同伙,合作导开这一出荒谬的闹剧。
而他,已经不知不觉陷在其中。一切只在,那日他答出的那个字——好。
好?好?!一点也不!这根本糟透了!
「如果我真要杀伊比辛,」洛塞提终于开口,低沉的声线愈加低沈,犹如高山流下的雪水,冰冷漫过人的全身,「你阻止不了我。」
「能不能阻止我很清楚。」阿卡路尔淡淡地说,手指下意识梳理着短辫,然而心里面有些东西却怎么也理不清。
「我只想告诉你,我将会怎样做,这无关你的选择,因为这是你我各自的决定。我们有不同目的,你尽可以专心去做你要做的,而我,我也一样。」
如此冷淡又疏离的一番话,连阿卡路尔本人也很意外,竟可以这样轻易从自己嘴里吐出来。说完全无所谓是假,但是他没有其它选择,只能撇清彼此立场,以免拖泥带水。
即使能理解他的苦衷,洛塞提仍顿感怒不可竭,攥紧双拳狠狠道:「我再说一次,你护不了他!」
「够了,什么都不必说。」阿卡路尔闭上了眼睛,低低地说,「就算对手有千军万马,我还是会保护他,拼尽全力。」
「!」
黑色的火焰在洛塞提眼中寸寸结冰,他恼,恼得直想立刻冲出去杀了伊比辛,再血洗乌尔城。
为什么?
为什么从头到尾,这个人都不问问他准备这么做,就这样兀自下了决定?难道说,变成敌人也根本不在乎吗?!
什么使命?什么保护乌尔?他倒要看看,把这一切统统摧毁之后,这个不识好歹的人类还拿什么来与他对峙!
一片死寂中,房中只有阴云弥漫,有如暴雨将至,迫人的气压挤磨着,将这偌大空间压迫得只剩小小一块面积,让人透不过气来。
许久之后,死寂形成的云层,被一声声冷彻肺腑的长笑划破。
「明天的这个时候,我会把伊比辛的尸体带给你。」
洛塞提讥诮的道,「到那时,你再对我说你会保护他,多么拼尽全力的保护他吧。」
看不见的雨水随着话语滴落,淌进了阿卡路尔沉闷不堪的心口,冰冷而抽痛。
是他低估了自己的自制力吗?他以为只要摆正位置,就可以各做各事互不牵涉,可是为什么,只要他一想到与对方针锋相斗的情景,就觉得心脏宛如被无数利爪狂撕,甚至感到一丝从没有过的后悔?
后悔……吗?
他的唇角缓缓轻扬,也笑,笑得笃定却晦涩。
「我会的。洛塞提,明天的这个时候,我一定会再对你说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