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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六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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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北京已经是一周以后了,出租车行驶在傍晚的北京,行人如潮,车辆拥挤,喇叭喧嚣,他却莫名其妙的有种归属感。他特意指挥司机经过S大,许诺的宿舍楼在墙边上,从马路上可以看到她们的窗口。阳台上照旧晾着花花绿绿的衣服,还有人影闪动。这时候正是一天难得的男生可以进女生楼的时段,被称之为“放风”或者“探监”,大约谁正跟男友在阳台上找个安静之处私语。
此刻许诺在做什么呢,他不在的日子她有没有见别人,他发觉自己深深的思念她。冲动之下,他在S大下了车,拎着行李直接去了许诺的宿舍。
许诺没在。
小叶跟泉泉在宿舍,说许诺去图书馆了,你呼她吧。他用手机呼了许诺,马上就听见许诺床上的呼机响起来 –看来是联系不上她了。小叶说要不你先坐一下,估计很快就回来了。他坐在许诺的床上 - 狭小拥挤,墙上的架子上零落的有几本书,几瓶化妆品,仅此而已,这可以是任何一个女生的床位,从这里,看不到许诺的个性,也看不到她的心。
他有些局促,因泉泉在不停的打量他,而他对小叶曾经是留心过的,现在面对,感觉非常尴尬,虽然小叶留他,他还是下楼去了。
站在楼门口,个子修长面孔清秀的他还是颇引人注目的,比起那些面目模糊衣着普通的男生,他身上几乎凿了成熟男人四个大字。他有点待不住了,想了想,在看门的老阿姨那里给许诺留了个纸条,说自己回来了,让许诺给他打电话,满心遗憾的离开了。走到楼背后,他还是有些不甘心,好像跟自己较上了劲,今天非见到许诺不可。他把行李放在脚下,站在阴影里点着了一根烟,耐心地等待着。
上自习的学生三三两两的回来了,他的腿也几乎站麻了,开始嘲笑自己的固执:这是想要证明什么呢?让她知道你有多想她吗?想念这件事,对她对自己来说,有什么特别意义吗?有学生端着夜宵从他身边经过,他才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飞机上那盒米饭早就消化完了。他活动了下四肢,打算走了,却看到许诺远远地走过来。
她今天穿了一身白,在黑夜里很显眼,一个人低着头,慢吞吞的走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家华的心跳了起来。等许诺快走到他跟前,才看到他,她先是错愕,随即扑过来抱住他,笑容象一朵花一样在她脸上绽放开来:“你回来了?等了我很久了吗?”突然相见,两个人都比预想得更开心,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更恰当,许诺拉着他手说:“你等我一下,我上去拿下东西。”便跑了。
她很快下来,拎着她的刷夜小包 –许诺每次在他那里过夜,都是自带一包洗漱用品,准备齐全,走的时候也收拾得不留痕迹,简称刷夜小包,两人如逃学的小孩子一般快乐的拉着手投进了北京的夜色中。
那一晚,家华跟许诺讲起了武汉,讲起了自己的父母,还有云云,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许诺说这些,只是他的人生太简单,除了许诺,也就是这些了。
许诺安静的伏在他怀里听他讲述他的一生,适时的拍拍他的背表示安慰。许诺非常想应和一下他,也讲讲自己,忽然发现不知从何说起。她的家庭是那种典型的小康家庭,父慈子孝,物质上尽量满足孩子,管束也不是很严格。所以她在外无论如何胡天胡地,在家都还是很配合的不施脂粉,乖乖梳一个马尾巴,有时候还穿个海军装彩衣娱亲一下。父母是开明的父母,她是懂事的孩子,有什么事都自己默默在外面解决掉,从不带回家里,爸妈问什么都是一连串的好好好。
可是她怎么会好呢,那一场伤筋动骨的恋爱,那个带她徜徉这个世界会逗她笑的男人,那个她倾心相爱最终人间蒸发的男人,耗尽了她几乎全部的力气,把她的心都掏空了,她再也不敢相信,再也没有能力去爱了。她看着家华,心里有些歉意,是的,她没有心了。除了她的身体,她没有其他的可以给他。
其实也不尽然,后来许诺跟小叶在西单逛街的时候,在特别特给家华买了一件T恤衫,米色和棕色相间的,看起来斯文且高贵 –确实也很贵。特别特这里都是广州来的外贸的衣服,漫天要价,你却不能就地还钱,摊主们很多都是腰缠万贯的主,讲价讲得他们不耐烦了,脸色着实不好看。
家华的工资不低,在北京吃喝交通一律都可以报销,年底还有奖金。这收入在武汉能让一家老小都过得很好了,在北京也能维持一个小康生活,可是若要夜夜笙歌,件件名牌是远远不够的。许诺看得出来,家华虽然衬衣雪白,西装笔挺,其实质地都不算太好。她想起某人身上那件妥帖厚实的Hugo Boss西装,她喜欢把脸贴在他的背上,感受那细致的织料和他沉稳的呼吸,一时有点恍惚。
“哎,怎么着?确定关系了?”小叶捅她,让她突然回过神来。小叶从来没看到过她给男人买衣服,听她跟摊主描述身高腰围,看来真命天子是家华了。“瞎说什么啊。”许诺有点不好意思,“吃了他那么多顿,回个礼而已。”许诺心里还真是这么想的。
从小,父母就教育她,不要随便接受别人,尤其是男人的礼物,尤其是贵重的礼物,所以当那个人从香港出差回来递给她一瓶Givenchy的Fleur D‘interdit的时候,她拒绝了。那人笑了:“别扭捏了,收下吧,一个小礼物而已。我问专柜小姐,送20岁的女孩子什么最好,她给我推荐了这个。20岁的女孩子,我可只认识你一个。你不要,我就只能丢掉了。”后来看多了他在应酬场面上的挥金如土,他自己身上那些许诺在外国小说里才能看到的各种名牌,许诺也习惯了,对他来说,真的是小礼物而已,再惊慌失措的拒绝,就有些小家子气了。有时许诺也想回赠他点什么,可是许诺那点零用,对学生来说是巨款,摆在他面前,不过是给夜总会侍应的小费罢了,让许诺一直很丧气。
只是没想到,他最终还是送了她一份大礼,就从她生活里彻底消失了,让她无法拒绝,无处抱怨,生生的受了他的馈赠,或者说,他的侮辱。
“你这人,怎么老走神?”小叶崩溃地又戳了戳许诺,“还不承认?肯定是谈恋爱了,失魂落魄的。”
许诺苦笑,小叶没看过她真的失魂落魄的样子,她在床上萎靡地躺了整整一个星期,爸妈急得要送她进医院。她并不想这样吓他们两个,但是室友们毕竟不是她的亲人,嘘寒问暖两天表示关心以后,大家仍然还是会自顾约会、八卦、说笑、不停的走动,她这样在宿舍里躺下去的话,怕有一天会忍不住从楼上跳下去吧。还是爸妈密不透风的关切,让她能打起精神,强颜欢笑的面对,努力让自己一天天好起来,不再让他们担心,弄假成真,演着演着,也就好起来了。
家华看了礼物有些意外,并不是因为礼物的价值,他看不太出来这些,而是这举动背后的含义。在他看来,一个女孩给一个男子买衣服,证明两个人的关系不但亲密,而且名正言顺了吧,只是,他们还没有好好坐下来谈过这个问题。许诺却不知道他的心思,催促他换上:“看看合适不,不合适我还得赶紧回去换,不然他们不认账了。”他局促的换上衣服,许诺满意的打量着他:“不错,我凭感觉买的,还挺合身的。”然后笑:“你还是穿得时髦些好,原来太正经了。不过我妈肯定喜欢看你那种打扮,她说最喜欢男孩子样子斯文,哈哈哈。”
家华不知道她的话是有心还是无意,不由得有点紧张,难道这么快就要见伯母了吗?
好在许诺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跟他说起小叶来,小叶跟许诺一向臭味相投,都不爱念书。但是小叶最近不知道动了哪根筋,忽然失惊无神的想要留学美国,那天在西单跟许诺说了,许诺至今还在余震当中。她多少有点被背叛的感觉,因为俩人一直是一起逃课,一起骂老师,一起考前突击的,如今都快毕业了,小叶忽然要念书了。
小叶家是书香门第,一直觉得念书才是正行,她自己也觉得就业没什么前途,所有的人都在说做大买卖挣大钱的事,她没这个本事,也没这个路子,又想过得好,也只有出国这条道了。她这么跟许诺解释,许诺觉得也说得过去,只是忽然觉得很孤独,每个人对生活都有追求,除了她。
“你想过你以后的生活吗?”许诺问家华。
家华想了一下,说:“我对生活也没有什么奢望,我喜欢北京的这种塔楼,就想将来买一套塔楼顶层的房子,很安静那种。然后摆一架钢琴,养一只猫。”家华陷入了遐想,早晚有一天,在这流光溢彩的北京,会有他的一方小天地。只是,这幅图画里,没有许诺,他不知道应该把她放在哪里。
许诺半天沉默不语。她不知道才来北京几个月的他心里已经有了这样清晰的设计。这是个特别的城市,来过的人,就不想离开。
两个人各怀心事的想了半天,忽然都觉得有些累,许诺先说:“我回学校了,明天早上有课。”家华也不想挽留她,又有些过意不去,说:“我送你。”坚持打车送许诺回去。
望着许诺上楼的背影 –她从来不肯作平凡打扮,总要弄出些花样来,女学生们都时兴穿白T恤牛仔裤,她也一样,只是上衣是雪白笔挺的棉布,短短的刚齐腰,背后的扣子是三个小小的蝴蝶结,扣子与扣子之间挖了小小的圆弧,能看到点点肌肤,却巧妙的遮住了内衣。
她并不是个寻常的23岁女生,对家华来说,她是个意外。
家华转身离开的时候,碰到小叶打水回来。小叶一脸坏笑:“看得这么紧?怕女朋友跑了?还巴巴的送回来。”家华有些尴尬,想解释又不知道怎么说。小叶聪明得紧,看他神色不对,便站住不走了,问:“怎么了?吵架了?你贿赂贿赂我,我帮你调停一下。”家华心念一动,说:“走吧,请你吃冰激淋吧。”小叶有点意外,还是跑到楼下传达室放下暖瓶,跟着他去了学校里的冷饮店。
最好的汽水,不过是七喜美年达,最好的冰激淋也就是北冰洋,这才是大学,才是跟这个学校相配的东西,而不是汤力水,Tequila Bang。
小叶含着冰激淋的小木勺,看着他说:“说吧,你们俩怎么了?”
家华措辞了半天,说:“我觉得很对不起许诺。”
小叶睁大了眼睛:“你干什么坏事了?”
家华不太敢看她的眼睛,仿佛她就是许诺:“我其实比你们也就大两三岁,事业也就刚刚起步。其实也谈不上什么事业,不过是家里有点关系,有人关照我给了我这个机会。头衔好听,钱其实也不多,什么时候人家不让干了,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在北京我还没站稳脚,我真没什么资格给许诺什么承诺,或者跟她打算什么将来,我怕我会耽误她。”
小叶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嘴里还叼着小木勺:“许诺知道你的这些想法吗?”
“我想她不知道吧。”家华苦涩的说,想着许诺那温柔的眼神,他觉得自己真是个十恶不赦的负心男人。
“那你最好跟她亲自谈谈。”小叶没想到听来的是这么个结果,有点后悔跟了过来。闺蜜的男友,就像姐夫跟小姨子的关系,有点暧昧,却不狎腻,偶尔人后趁机调笑几句也是有的,但是这种烂帐,自己最好不要被牵扯进去。
“唉?你们怎么在这里?”泉泉跟外系一个男生走在一起,大老远的就跟他们打招呼,眼睛不住的打量他们两个。完了完了,小叶心里想,说不清了,得抢在她前面去跟许诺说,不然没法解释了。可恨偌大的校园,交际场所就这么几个,总能碰见熟人。
小叶拿起冰激淋,对泉泉说:“我来帮许诺买冰激淋。”也不管她信不信,也不理会家华,转身就走。
回到宿舍,只有许诺一个人在,正脱得只剩个三点式在床上发呆,她的内衣都是一套一套的,很好的质地,同宿舍的其他人在背后议论过,这就是有男友跟没男友的区别。
看她回来,手里端着冰激淋,许诺坐起来,张嘴示意要吃,小叶过去,?了一勺喂到她嘴里,许诺满足的眯着眼睛笑了一下,又躺了回去。
小叶干脆在床沿边坐下,想了半天,说:“我刚才碰见家华了。”
许诺眉毛都没动一下,嗯了一声。
“他跟我聊了一会儿。”小叶接着说。
许诺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但是侧过身来看着她。
小叶艰难的把家华刚才说的意思大概复述了一遍,补充道:“你们最好当面谈谈,我也怕我没理解对他的意思。”
许诺坐了起来,表情略带困惑:“他为什么突然要说这个。我从来都没想要跟他怎么着啊,他干嘛想那么多啊。怎么突然就想到五十年以后的事去了。就算他想跟我磕终身,我还得掂量掂量呢。”小叶看着许诺,她的眼睛里波澜不惊,以她们四年的相互了解,小叶知道这是她的真心话。
她放下心来,起来坐到自己床上,含着冰激淋口齿不清地说:“你不在乎他就好,我看他那样子还挺痛苦的,觉得特对不起你。”许诺颓然躺倒:“说到底还是个老实人啊。”
“许诺!许诺!”楼道里传来了泉泉的声音,小叶皱着眉站起来:“挑事儿的来了。”许诺不解的看了看她,但是还是下意识的拉上了床帘在里边装睡。小叶匆匆出门去,正赶上泉泉扑进来,两人几乎撞个满怀,小叶没有看她的表情,侧过身躲开她去了隔壁宿舍,留下泉泉一个人站在宿舍中间,独自发愣。
那之后,许诺跟家华也有见面,只是吃吃饭而已,两人都装作若无其事,又心照不宣,所以经常相对无言,这样两三次之后,都觉得这种见面完全是自欺欺人,也就断了来往。
若干年后,许诺在家陪着妈妈看乒乓球转播,妈妈最喜欢的就是王励勤,一边看一边欣赏的说:“我就喜欢看这样的小伙子,高白瘦。”许诺为老妈的少女情怀翻了个白眼,打击她说:“我从来都不认识这样的人。”说完忽然想起,也不是没有,家华不就是。几乎都忘了有这么个人存在过了。想起他,许诺并没有难过的感觉,呃,也许自尊方面会觉得有点受伤。就好像一个人好端端的在路上走着,多看了对面人两眼,那人忽然过来说:“不许你看我,我不允许任何人暗恋我。”许诺被自己的想像逗得噗哧笑出来。妈妈奇怪的看了她一眼,说你想什么呢?许诺说,其实我上学的时候,认识过这么一个男孩。妈妈立刻八卦的追问:“后来呢?”许诺正色说:“有一天他跟我说,他将来的家,有一架钢琴,还要养一只猫。我一听就知道我们俩没戏,我是那种踢猫砸钢琴的人。”许诺说完笑了起来,声音里颇有畅快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