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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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对着镜子，镜中的容颜憔悴又疲惫，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显得格外渗人，发型虽然是时新的烫发，但发梢枯黄，若不抹上头油也定然是一团乱草。她五官本来还算得上明艳可人，可现在却因为一种掩饰不住的沧桑而显得衰老。她不由自主的摸索着桌上的口红，开始涂在唇上。只是涂着涂着，蓦然又发现这张脸其实已经比她记忆里寻常的模样要鲜活许多了。
“曼璐，不是我说你，你也该为自己考虑考虑了，曼桢年纪还小，也罢了。你可怎么办？”背对着她的顾太太一边拆着被子，一边唉声叹气。“你年纪这样大了，难道还能在这一行干一辈子。你自己有没有什么打算？”
顾曼璐脑子还混混沌沌的，她还没有怎么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但心里头却也影影绰绰的有点明白母亲的意思。她清楚的知道母亲的想法，无非是让她趁着还有几分姿色的年纪，赶紧“上岸”找个男人嫁了。可是她怎么会成为一个舞女？
她捂着脸，眼前顿时闪过几个片段，有顾父去世时一家老小抱头痛哭的场景。那年她刚满十七岁，曼桢也才十四。家里却已是一贫如洗，顾父只是书局一个小小的文员，根本就留不下多少钱。家里孩子又多，老太太年纪大了总犯腰腿病，几个弟弟妹妹年纪又小，一顿不吃都要哭得哇哇乱叫。顾太太整日以泪洗面，却是除了抱着弟弟妹妹们哭天抢地，什么也做不了。只有她和曼桢两个人年纪略大，稍微懂了些事情。
顾父去世后，为了省电，屋里连大灯也不敢开，姐妹两个人公用一盏昏暗的台灯坐在桌前写作业，可谁都没有动笔，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好久，还是她先扔下笔，开了口。“明天我去学校办休学手续，出去找工作！”
“姊姊！”曼桢有点着急，却也不知该怎么开口劝。
还是她自己说道：“你也别劝我了，除了这样还有什么办法呢？”
“要不……要不……我也……”曼桢说的吞吞吐吐，手中的笔帽转来转去，脸色因为着急和无助而变得通红。
“你别傻了。我是大姊，家里出了事情我自然要站出来，你乖乖上学，有我在，总要让你读下去的。”她顿了顿又道，“反正我成绩也不如你好，爸爸……爸爸以前就说过，我读书脑筋一向没有你灵光。”她下定了决心，起身就下楼去找顾太太。
顾太太听了她的话，犹豫半晌才道：“也好。你做事爽利，待人接物也利落，我倒没什么不放心的。咱们这是在上海，要是在六安老家，你这个年纪出来做事也是有的……只是你爸爸从前最上心你们读书的事情，他要是知道……”说着又抹起泪来。
曼璐听了又能说什么呢？只能道：“曼桢要读书，伟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杰民和小五也一个个要上学堂了，小六年纪更小。我出去工作，也能贴补些家用，否则下个月家里吃什么都没着落。”顾太太向来懦弱无能，家里摆的东西都能经常找不到，更不要说管钱了。曼璐很小就帮着家里算账，到底还有多少家用，她最清楚不过，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动了辍学的念头。
她性子向来直爽，既是下定决心了，第二天一早便去学校办理休学手续。那天她照旧穿上月白布衫配着黑绸长裙的学生装，对着镜子仔仔细细给自己梳起两根长长的辫子。那时候她到底年少，有着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对未来艰辛的生活反而一点不胆怯，只觉得有点丢人，别人都好好的读书，她却读到一半不读了，还不知要被同学们在背后怎么编排。
待去了学校办了休学的手续，校长语重心长的嘱咐她，若是有机会还是赶紧回来读书。她表面上乖觉的点点头，心里却想：她不工作家里连饭都没得吃，哪里还会再回来。她离开学校的时候，同学已经开始上课，她只在窗外静静看了一会儿就走了。她得去找工作，晚一天，家里就得饿一天。
彼时，她年少无知，踌躇满志的想着，自己向来能说会道，长得又漂亮，一直是姊妹里最拔尖出彩的，从小就招大人们的喜欢，找个工作大约也不是那么难。可现实却比她想象的更加艰难，她年纪小又是中学肄业，谁也不肯聘她。她每日拿着报纸在上海的大街小巷里疲惫的奔波，却次次碰壁，甚至因为不会用打字机，读不了英文报而被人笑话。即使有人肯招她，工钱也少的可怜，最多填饱她自己的肚子，又怎么养的起一家八口人。
每天晚上，她两手空落落的回家，顾太太便又开始唉声叹气。晚上她和曼桢睡在一张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心里又着急又难受。隔壁传来小五和小六的哭声，还有顾老太太细细叨叨的说着若不是为了几个男孩子还不如回六安乡下去，只烦得她浑身发燥，可一翻身，身下的床板就嘎吱嘎吱作响，搅得她更是没了睡意。一旁的曼桢轻声问道：“姊姊，你怎么了？是不是太热了？”
她嗯了一声，翻过身去。过了会儿，曼桢又柔声安慰道：“姐，你别急，工作慢慢找，一定能找到。”
曼璐脾气急，一听妹妹这么说，腾地坐起身道：“谁说我找不到，我明天就能找到！”
第二天，她起了个大早，正在吃早饭的时候，就听到弟弟伟民闹着不肯去上学。原来学校该交学费了，全班只有他一个人还拖着没有交，老师当着全班的面催他，同学也都开始笑话他了。顾太太只能一径道：“跟老师说说，再过几天，等你大姊找到工作了，就给你交学费。”
伟民便转过头问她，“大姊，你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工作。”
看着弟弟殷切的目光，她只能道：“快了，放心，误不了你读书的。”
伟民因是得了保证，这才不情不愿的去上学，顾太太却回过头看了她一眼，重重叹了一口气。这声叹息简直就像千斤重的石头压在她的胸口，她手里拿着半根油条，怎么也吃不下去，只觉油条上的油腻堵在喉咙里，上下不得，便起身匆匆道：“我出去找工作了。”
当天晚上她就懵懵懂懂的跟着百丽厅的唐大班进了舞厅。快天亮的时候她才回家，将这一个月预支的工资带回了家。弟弟伟民的学费有了着落，一家人这一个月的家用也够了。她做舞女的事情，到底没有瞒多久。毕竟第一个月就能领到15块钱的工资，在上海也不算低了。当年父亲在世，一个月大概也就这个数。她又年轻没有学历，还是个女孩子，做正经工作怎么也拿不到这么多钱。
知道她去做了舞女，顾太太和顾老太太沉默了好久。最后，顾老太太挥了挥手，道：“反正我年纪大了，活一天是一天的，你们的事情我也管不了了。我把小五小六给你们看好了就不错了。”说着就踩着小脚去看弟弟妹妹，竟是一句话也不愿再多说。
顾太太低着头绞着手里的毛线团，只是一个劲儿叹气。她实在看不得母亲这个样子，便道：“妈，你也不必这个模样。我觉得这工作挺好的。又不累，挣得也多。”她年轻不知事，心里虽然隐隐约约明白那不是好地方，但还是觉得这是最好的选择。
顾太太抬起头，嗫嚅了半晌才道：“那你自己小心，那地方到底是鱼龙混杂，咱们小门小户的，可不敢招惹那些不能招惹的人。”
她那时年纪小，什么都不懂，也不知道做舞女也是有等级的。有的舞女虽然要卖笑跳舞，但主要赚的是舞票的收入，虽然难免强颜欢笑，但好歹也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可领她入门的唐大班却是那种低等舞厅的舞女。领着她接待的不是那些有绅士风度的风流公子，倒大多是三教九流的暴发户。
是以，她做了舞女后没少被人欺负。第一次被客人占了便宜，她又气又羞，条件反射的挣扎了一下，得到的却是被连扇了几个耳光。顾家是书香门第，顾父也是个文弱书生，从没打过人。她那时整个人都懵了，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只是怕的要命，整个人哆哆嗦嗦的止不住颤抖。听到那人恶狠狠的骂她，她只想着母亲那句话，她若是得罪这位青帮的小头目，不知道会不会连累家里。弟弟妹妹都那么小，母亲祖母又那么柔弱，这可怎么办。那时的她，怎么也想不到，几年后她竟也可以泼辣的在大街上去骂那些狼心狗肺的男人。
再后来，她渐渐适应了这样的生活，甚至恃着年轻貌美开始混的如鱼得水。靠着陪了一个姓张的商人两年，捞了一套半中半西的老式两层洋房，位置不大好，还是在个贫挤的弄堂里，但一家人好歹不用挤在漏雨的小平房里。伟民和杰民越长越大，也总算不用再和小五小六挤在一起了。
那个慷慨的商人最后甩了她，无非是因为她脸上的脂粉越涂越厚，哪及那些青春漂亮的新人身上白腻腻香喷喷。她身体渐渐不好，在舞厅也慢慢做不下去，终是沦落成了二三流的交际花，钱赚的也越来越少。
“曼璐，曼璐，你有没有听我在说。我这次回六安乡下，看到张豫瑾了，他现在做得可不错，已经是乡下医院的院长了……”
听到顾太太的话，她终于明白过来了，现在是她和祝鸿才结婚之前，原来她竟是又回到了从前么？想到往后的生活，曼璐心中一阵酸楚，一阵恶心，更何况顾太太一直在她耳边叨叨着张豫瑾的名字。
她想起前世，她怀着一份难言的心情，穿着紫色的旗袍跌跌撞撞的来见他——只因年少时他总在信里亲昵的唤她紫衣姐姐。当年虽然是她主动退的婚，却也是她自觉配不上他，他待她何其真心，为了她可以跟别人打架，可他自己家境也是窘迫，寡母又刻薄得厉害，无论如何也容不下一个做过舞女的儿媳妇。她怎么忍心让他难做，但她心底一直是念着他的，尤其是在那些凄楚荒唐的夜里，只有想到自己是真心被人爱过的，她才觉得自己好像也没那么可怜。
可时过境迁，再次相见，看到如残花败柳，不复清纯的她，他眼神里的失望隔着玻璃镜片，是那么的明显。她摸着冰冷的胳膊，举止张皇无措，比当年订婚时见他还要羞涩。张豫瑾却连对她笑一笑都勉强了，反而漫不经心道：“人都会变的，想起以前的那些事，我就觉得幼稚，也很可笑。”
瞬间，她脸色惨白，她还念着年少时的情分，于他而言却已经变成了笑话。她那唯一的一点点温暖回忆就这样被他全盘否定，甚至羞于言齿。将她满心的贪恋都变成了无地自容。这个男人从此就成了她心里的一根针，连碰都不能碰，一碰就觉得刺心。
见曼璐神色不太对，顾太太只道她还放不下张豫瑾。她心底也存着这个念想，张豫瑾如今做了医院院长，不管怎样，收入也不会太差，曼璐跟着嫁到六安乡下，老家人也未必知道她在上海的过去。她满心以为自己给长女打了个好算盘，便试探着道：“他到现在都没结婚，我想说不定他还……”
曼璐忽然将手里的口红重重的扔在镜子上，任其在镜面上划过一道鲜艳的血红，转过头冷笑道：“妈，你别做梦了，张豫瑾没结婚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以后也不要再让我听到这个名字了。我知道，你觉得我再这样下去就太不像话了，是不是？那好，我从明天起就不做了。什么祝鸿才，什么王老板，我通通再也不见了。”
顾太太一怔，手里的被套被撕扯出一个大口子也没有注意，竟脱口而出道：“那……那伟民还怎么上大学……”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