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部尚书》許振雲

3、第三章

　　按制，外派官员回京须先到部署去签到点卯，并不是每位官员都要单独面圣。梁煜拍拍官袍，却是对大门紧闭的工部视而不见，直接跑到锦衣卫处领牌子，叫人引进了宫内。
　　那领路的锦衣卫是个年轻小子，对他倒恭谨得很，大人长大人短的，叫个不住。
　　梁煜笑道：“陈玉今儿不当值么？别是又睡过头，勿了点卯的时辰。”
　　青年也笑起来：“那哪儿能。陈哥上次吃了大亏，若非梁大人给求个情，怕是……陈哥说，一辈子都得记着这教训和恩情呢。”
　　梁煜摇摇头，笑而不语。
　　司礼太监冯全得了信，从勤政殿迎出来，远远儿便笑得鼻子眼睛都恨不得缩到一处去。
　　“哎哟梁大人呀——皇上前儿还问起你什么时候能到京城，今日就能见着面，想必皇上是要高兴得紧！”
　　梁煜忙道：“劳皇上挂心，叫学生实在惶恐。”
　　冯全从隆兴帝还是颖王的时候，就是颖王府大太监。真要说交情，当年隆兴帝游学金陵，突遭先帝驾崩，多少明枪暗箭腥风血雨那是轮着趟儿来。而尚为颖王妃的刘皇后当时正要第二胎分娩，情况何等之凶险，都是靠了冯全等带着人死死守着，才没让乱贼劫着巧去。后来冯全为此中了毒箭，正正落在腿上，若非梁煜仗义，从山中请了高人出手，今日的冯全，恐怕也难以在皇宫大内这般走动——早废掉一条腿，成个真残废了。
　　冯全引着梁煜一路上石阶，低声笑道：“你这会儿进去呀，真正好，太子爷也在里头。早间朝会上还在说江南水利的事情，太子爷端的好长进，引经据典的，说得内阁几个老臣哑口无言……皇上心里，还是高兴呢！”
　　梁煜挑眉，显出几分兴趣：“哦？倒是难得。”
　　等行到勤政殿前，梁煜还想与冯全套两句话头，却听殿内一声脆响，紧接着就是隆兴帝的怒声：“混账东西！”
　　冯全脸色一变，忙拉了梁煜后退几仗远：“糟糕！才些会儿功夫，怎的太子爷又惹起皇上不高兴了……”
　　梁煜眼观鼻鼻观心，却是懒得发表意见。
　　没一会儿，有小太监捂着流血的额角冲出来，一脸哭相，待瞧见冯、梁二人，却好似见了救命稻草，忙跑到他们跟前哭道：“哎哟公公哎，梁大人哎……二位爷咋不进去呀？皇上要见您二位呢。”
　　冯全拍他脑袋一下，压低了声音：“太子爷说什么了？惹皇上这么生气……”
　　小太监哭腔更甚：“小的哪儿懂啊？就听皇上问太子爷调姚思远上京的事儿，还有南边河道的事儿，太子爷一开始答得好好的，等说到梁大人……”
　　梁煜挑眉：“说我？说我什么？”
　　小太监这会儿真哭了：“说梁大人明明昨日就回了京师，一夜未进府宅，更未进宫面圣，其中必有龌龊……”
　　梁煜忍不住挖挖耳朵：“当真扯淡。”
　　冯全吓得白了脸色，跺跺脚道：“唉哟喂这都什么事儿啊……”
　　几个人还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却听殿内又是一声怒吼：“冯全，梁煜，你们两个给朕滚进来！”
　　冯全吓得一溜烟儿连滚带爬冲了过去，梁煜却伸手拍拍小太监单薄的肩膀，扶正头顶乌纱，又掸掸衣摆尘灰，这才安稳从容，大踏而入勤政殿内。
　　“微臣梁煜，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梁煜跪得不轻不重，隆兴帝看得却是心里有气。
　　“梁崇光，你好本事啊。”
　　梁煜抬起头，只见隆兴帝虎目龙颜，不怒自威，一双相比七年前已犹如宝剑寒光一般冷冽的眼睛，正定定瞧着他。
　　一旁那位十八岁的太子爷，却是满脸倔强，看不出什么害怕神色。
　　梁煜低首道：“皇上明鉴，微臣毫末之能，敢为皇上分忧，已是万世之幸甚，岂敢称本事。”
　　隆兴帝却是直接将两本奏折狠狠甩在了他面前：“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
　　梁煜一愣，瞧着冯全已是跪在旁边半声也不敢吭，只得伸手拿了其中一本，翻开头一句，却是“臣姚思远今日有本启奏，江水于江苏一地泛滥，非天灾而乃人祸。有工部侍郎梁煜，原职金陵知府……”
　　梁煜啪啦一声断然合上奏折，立时躬身下拜：“微臣惶恐。”
　　隆兴帝却冷冷道：“看完了？朕要你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看一遍。”
　　梁煜心里简直想骂遍姚思远祖宗十八代。但他是梁侍郎，骂人祖宗？绝对不能。于是他恭恭敬敬老老实实把那本文采斐然的奏章又从头到尾瞅了一遍。这一瞅，他倒想替这好文采拍案叫绝了。
　　整篇文章，不说别的，单就从梁煜做金陵知府时，主修白城堤论起。那还是八年前，他二十一岁，掌金陵府没两年的事情。当初江苏的官员看他年轻，十分轻瞧，欺上瞒下谎报工程银，贪墨、克扣，什么事情没做过？若非他顶着巨大压力硬从那群饿狼嘴里扒钱，白城堤不要说八年，八个月都不要想撑过去。可这写奏章之人，分明将白城堤修造一事摸得门儿清，将预算从六十万两银超支到八十万两银，全算在他梁煜一人头上。不仅如此，其间为白城河岸百姓哭诉一段，更是感天动地；喝骂梁崇光狼心狗肺一段，叫人心有戚戚。呵，这等颠倒黑白的本事，帮人代写奏章，倒是可惜了。
　　梁煜慢慢直起身，将那奏章摆到一边，低声道：“皇上明鉴。微臣罪在未能以八十万银将白城堤修得固若金汤，有负先帝圣恩。但此奏章中所述，却言过其实。”
　　太子还在一旁跪着，此时冷哼一声，道：“那时你是金陵知府，白城堤才多长的堤岸，你超支整整二十万雪花银不说，还修出一段烂堤来，若说你从无贪墨、玩忽职守，本宫不信！”
　　梁煜还未反驳，皇帝却冷冷瞥了太子一眼，唬得少年人又闭了嘴。
　　梁煜皱眉，沉默片刻，方淡淡道：“八年前修白城堤的账目，是微臣亲自做的。用了什么料，多少料，谁介绍从谁手里买的，事无巨细，全有载明。这是当年工部亲审，户部给签的账目，虽超支二十万两，实在是因为前期预计不足，且金陵情况复杂，这些，姚大人本就是金陵属官，应比微臣更加清楚。”
　　“当年六十万两银的预算，几乎没怎么考虑到民夫之费。修河堤不巧正在农忙，若征徭役，当年金陵一带农桑便难以保障。微臣也实在没有其他办法，只得追加预算，尽量从临近地域征调民夫。”
　　“再说贪墨、玩忽职守一论，微臣并不敢当。”梁煜说完前头的话，这时才慢慢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平静无波，却端的好架势，“自三年前，微臣尚任广西宣政使，便每年向朝廷上奏，请求排查南方水系工程，加固江水沿线堤坝，特别是微臣自己主修的白城堤。请罪一说，已向皇上表奏了不下五次。”
　　“当然，这五次，恐怕太子殿下一次也不知晓。”
　　太子泓苒闻言一惊，再抬眼去看自家的父皇，却是难在面上瞧出什么愤恨之色，倒是将那似笑非笑的冷然目光，扫到他这里来。
　　他心中惴惴，额头渐渐渗出些冷汗来。
　　冯全不敢得罪太子，但也不愿瞧梁煜惹皇帝生气，便爬到隆兴帝脚边磕头道：“皇上息怒啊皇上——”
　　隆兴帝瞥他一眼，甩袖道：“你跪个什么劲？还不滚起来去沏茶？！这群废物，连茶都沏不好。”
　　冯全吸着鼻子忙忙起身，一溜烟儿要往偏厅跑，一边走一边还给梁煜使眼色。
　　梁煜跪着没动，只是等皇帝发话。
　　隆兴帝冷哼一声，先让人扶了太子起身，才对梁煜道：“白城堤的事情，朕都清楚。姚思远那厮……哼。这事，到此为止。”
　　梁煜谢了恩，慢慢站起身，就瞧见太子仍一脸不服气地朝他翻白眼。
　　太子泓苒是刘皇后唯一的儿子，也是隆兴帝的长子。这么多年了，谁都知道隆兴帝十次发火，几乎有八次都是泓苒出言不逊或惹了祸端，可谁也都知道，隆兴帝最看重的孩子，除了泓苒没有第二个。
　　梁煜一开始还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太子，后来才慢慢套出消息，人家隆兴帝自泓苒十一岁时便对他耳提面命，无事多与梁部卿学学读书之道——天可怜见，太子泓苒哪里会知道，梁煜十五岁时，乃因师父早两年去世，家里实在穷得揭不开锅，才拾掇了家什卖了房子，跑去赶考。整个朝堂都晓得梁大人没背景没后台，穷光棍一个。而且太子爷还瞧着这穷光棍极其不顺眼。
　　梁煜心中一叹：简直倒霉。
　　隆兴帝眼中，他梁煜是个人才，可人才这种东西，须得驾驭好了，才好用。因姚思远找人代写的奏章及太子指摘而怀疑梁煜是假，借此一事，在他汇报江苏河道工程事务前敲打敲打他梁崇光梁侍郎，才是真。
　　梁煜心中冷笑，面上却是再平静不过，只从腰间皮囊中取出厚厚两本沾了血的账册，双手奉上。
　　“……怎的有血？”
　　“微臣自接到宫中调令，马不停蹄赶往京师。谁知半途有宵小劫道，账册何等重要，微臣逼不得已，宝剑出鞘，自然沾得些血腥。”
　　泓苒闻言一惊，隆兴帝却是笑起来：“哦？那宵小倒是有两分面子。崇光啊，朕若没记错，你那把凛水剑，可是有六七年没饮血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