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光阴》蓬蒿客

2、那年高考

　　“四月二十一日，大雨倾盆，离开你很久，我终于学会了自己打伞。”

　　“嘁，这话说得，就像你帮我打过伞似得。”林沥斜打着一把淡紫色撒着碎花的伞，披散下来的长发发梢微湿，神情是梦一般的迷蒙。
　　呼啸的风吹过，花伞脱手而出，宛如一朵蝴蝶兰飘飘坠地。
　　“从今而后，没有阳光也没关系，我，不会再等你了。”
　　即使有那么一天你终于归来，即使又有那么一个瞬间你的笑容依旧对我绽放，我永远，永远不会再等你了。
　　后会无期，玖怛。

　　在我短暂的二十年光阴里，最最灰暗的时刻，就是查出高考成绩的那个刹那。
　　长久以来苦苦坚持的梦想和希望，眨眼之间全部破碎，化成虚无。
　　我抱着膝盖缩在椅子里，恨不得就这样沉沉睡去，睡到地老天荒。悲哀也好，痛苦也好，什么都不重要了。
　　耳边是父母抑制不住的饱含着失望的指责声：
　　“让你不用心，现在好了，没有学校可读！二三本读了又有什么用！还不如去复读。”
　　“别人都考得那么好，叫我们哪有脸出去见人呢！”
　　从牙齿缝里勉强挤出一丝声音,我的脸大概已经僵硬：“不要复读，不要……我已经很努力了，还是考成这样，我能怎么办？”
　　“不复读，难道你要去读那种烂大学？家里可没有那么多钱供你读……”
　　这种时候，就像是溺水，越是挣扎，沉得越快。
　　但凡有根救命稻草，都会使出全部的力量死死抓住吧。
　　不得不承认，我是软弱了，恨不得眼前立刻变出个救世主，能够救我于危难中。可是救世主没出现呢，出现的，是你。
　　□□依旧在桌面上挂着，偶然弹出了你的对话框：“考得怎么样？”
　　“很不好，有可能没有大学可读。”我的手指重重地敲着键盘，就像敲着自己的心。
　　“我更惨啊，明明过了一本的线，可是提前填志愿却填了个二本。也不晓得改不改得了。”
　　我当时其实并没有交谈的心思，只想闷在被窝里尽情地哭上一顿。你的寥寥数语，却好像让我抓住了什么似得，悬着的心悄悄落回了原处。紧接着，万分迫切地提出想给你打电话。
　　那只是一种渴望，异常的渴望，好像非得听到你的声音才能平静下来。即使这并不能带来任何实质上的改变，但就是非如此不可。
　　或许，这就是依赖感？
　　你沉默了一小会儿，还是打出了号码，却补上一句：“先别给我打，我来问问班主任。”
　　我激动得都快说不出话来。当时的我，是没有自己的手机的，便趁父亲不注意，偷偷拿走了他的手机，一路径直溜到了楼下，才以颤抖的手指按下了那十一位数字。
　　仿佛呼吸都不顺畅了，心口堵得慌。
　　嘟嘟的几声过后，你的声音骤然响起：“沥沥，你还好吧。”分明是听过无数遍的声音，此时听来却是分外的陌生。
　　“哥，你说的事，是真的吗？”我仰着头看头顶那灼热的太阳，似乎藏着的眼泪也被蒸发了。
　　“嗯。”你的声音里，是明显的失落，“我刚刚问了班主任，他说帮我再去问问别人。我想，如果改不过来的话，我大概只能复读了。二本，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去的。”
　　“是啊，二本……”我不自觉攥紧了手指，前些日子修长了的指甲刺得生疼，“到时候，你就陪我复读吧。”
　　“其实你的实力，完全能考上一本，应该是没发挥好。要是复读，明年说不定能考个好点的大学。”你没像从前那样取笑我，而是温言宽慰着，“不过复读很苦的，要不是实在没办法，真心不想再读一年啊。其实你们女孩子啊，也不需要考多好的大学……”
　　“可是，我也……”我也想跟你考到同一所大学呢。
　　你一定不记得了，从前说的玩笑话。
　　那时我还很自傲，成绩也没像现在这样一落千丈，看着你时不时闹出点事儿来，很是不快，每每找着你口气极冲地“教训”着。
　　你却自暴自弃似得，反而一再嘱咐我好好学着，“日后，考上好大学，比如B大什么的”。
　　某次我气急了，跟你打了个什么赌，赌约的内容早已忘记，却牢牢记着自己说：“如果我输了，以后就跟你考同一所大学！”
　　你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就那么肯定我考得不如你？”
　　我丝毫不肯认输，嚷着：“如果我考得没你好，我就复读，然后再考到你那个学校去。”
　　“好啊，一言为定。”
　　结果究竟是怎样呢？
　　自从因为某些原因闹翻了，不管是你还是我，恐怕都将这件事彻底抛到脑后了吧。何况，你又向来喜欢跟人打赌，约定过的人，远不止我一个。

　　可是，我的心情，遥遥隔着手机的这头与那头，怎么也没法准确传递给你。
　　不想离开你，不想从你的生活中抹去痕迹，不想同你距离越来越远，渐渐……断开那原本就薄弱的联系。
　　这就是我心底全部的想法。
　　哪，你跟我，本来就隔着天堑不是么，我自己亲手划下的天堑。如果任那一道沟壑越裂越大，我们，是否再也没法像从前一样了呢。

　　听到你填错志愿的消息，我的心底，竟不受控制地冒出了邪恶的想法：就这样错下去啊，不要再改过来。
　　如果我注定要堕入地狱，你陪我好不好？至少，我就不那么孤单了。
　　一定是因为这样的念头太过自私，我终于受到了惩罚：几日后，你又兴奋地告诉我，事情解决了，并非想象当中的棘手。
　　半月后，你顺利地录取了省会的一所颇有名气的大学，就读的正是该校的一大热门专业。
　　这对你而言，不可不谓逞心如意。你也终日泡在学校的贴吧和新生群里，同新学校的学长们热火朝天地交流着，满是对大学的憧憬。
　　不单单是你，月生、水芗、东骋……昔年曾与我星夜同行、结伴归家、一路谈天论地的少年们，每一个都比我境况要好得多。
　　唯有我，倒应了那句诗：“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是否因为我一味贪恋某个人的温度，过分奢求对方的陪伴而生出不该有的念头，所以偏生独留我一人，给孤零零地抛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你们一个接一个离去。

　　一个人，一个人落在后面，孤立无援。
　　这可悲的认知宛如尘雾蒙住了我的双眼，遮住所有的光明，令我仿佛置身于看不见底的泥潭，不得脱身。后来的我，哪怕是被全寝室的人孤立，也没有那么悲伤过。大抵是叫做悲伤的那种感情，正是在那短暂又漫长的几个月，给彻底耗尽了吧。
　　我蜷缩在房里，整日整夜对着空白的墙壁发呆，数着栏杆落在墙面的影子。不肯吃饭，不肯出门，每天只喝浓茶以保持清醒的意识。
　　母亲饱含怨愤的责骂声，纵然隔着房门还是清楚地落在耳中，宛如催命符，紧紧贴在身上。
　　那些话语，恐怕一生一世也不会再忘记。深深地，刻进了灵魂里。
　　“就那么死去好了。”我一度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还曾在某个夜晚出走，疾行数里，居然还是到了那个高中。我们的高中。
　　在那样寂寥的夜晚，我还能够找谁呢。再渴望你的温暖，也不敢奢望你出现在我眼前，给我一些小小的安慰。但是教学楼透出来的白炽灯灯光，依旧如此明亮，明亮到让我无法遏制自己满腔的悲伤。
　　我双手环着膝盖，就坐在那所谓的“情人坡”上，仰脸去望头顶的合欢花树。
　　花渐渐开败了，颜色是一种凄婉的萎黄，不复鲜妍。
　　人生也是短暂的。或许眨眼之间，一生就过去了。
　　我就那么坐着，听着耳边错落响起的读书声，安静地坐了很久。
　　直到母亲单手拎着高跟鞋出现在我眼前，腿脚还有点瘸，慢慢走过来，没什么表情地唤我回家。
　　我点点头，一句话也不说，乖乖跟在她身后。
　　你说，感情怎么是这么折磨人的一种东西呢。让人生，也让人死。

　　哪，玖怛，你说过的吧。我这人，将那些东西看得太重，分数对我来说，就是我的命。
　　每逢排名出现大波动，由班主任叫去一顿好训后，我都会趴在桌面哭上好几个时辰。
　　临近高考，成绩怎么也爬不上去，我的眼泪就没干过，仿佛无休无止的泉眼。
　　“真是讨厌啊，这么爱哭。”你总是不耐烦的样子，甚至手足无措，“考差了就哭，以后高考落榜了，你怎么办？自杀吗！”
　　我犹自哽咽，心底却悄悄反驳：“我这还算好的了，听说楼下理科的一个女生，因为考得太不理想，直接哭晕给送进医务室了呢。”
　　你瞧不起我这种为了这些没必要的东西将自己整得半死的样子，这或许，没什么错呢。
　　只是，比起成绩，那时的我更在乎的是：再也没有陪伴了。
　　你们都不在我身旁，哪怕一起度过了那样昏天暗地的日子，你们，你，还是要离开我的。
　　这个念头，深深刺激了我。
　　我偷偷扔掉了所有的参考资料，连一张小纸片都没剩下。
　　母亲发觉后，怒不可遏，咬牙切齿地说：“你这是看见别人都走了，心痒，也想上大学了。不管什么烂大学，都想去是吧。那就随你去，我们还懒得管你！”
　　你看，那时候的我，可倔着呢。
　　一滴泪也没掉。

　　就算不能跟你在同一所大学同一个城市也没关系，我再也无法忍受这里，巴不得立刻收拾行李离开。我不能逃得远远的，不能躲开嘲讽的话语，却至少能够彻底告别那些没日没夜在案头枯坐却一无所获的日子。
　　七月底，我也收到了某个二本的录取通知书，却不过瞄了瞄便扔在了一旁。并没有新生该有的好奇和兴奋。
　　是什么样子，对我来说，很重要么。
　　父母至今仍以轻蔑的语气，称它为“一所烂大学”，我屡屡纠正，后来厌了，也没理会。
　　哈，我这不是挺坚强的么，哪有你说得那么脆弱。
　　打心眼里觉得，经历了那么灰暗的时刻，以后不管是多大的磨难，都没法彻底打倒我。
　　我再也不会像那个时刻一样，软弱得非要找个依靠了。
　　别人的温暖，终究是别人的。
　　自那天开始，我真正地成年了。

　　关于高考失利的经历，自始至终，还得算是我心底的一道永不痊愈的伤口。
　　其实无须再提，不必再想。
　　所以玖怛，这是我最后一次像这样细细阐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