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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土肥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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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平静地流逝,像无形的水试图湮没发生过的一切。
楚门还是回来了。回来吃饭、洗澡、睡觉。
每天晚上他都会和桑桑说晚安,帮她掖好被子,然后关灯睡觉。
可是他不再吻她了。
在黑暗中,桑桑总是想,是因为她怀孕了,还是因为别的原因,楚门甚至不再碰她一下下。
他偶尔触摸到她,只是轻轻地扶持着她,帮助她起床、下楼、换衣服。再没有过去像火烈鸟的颜色一样热情鲜明的爱了。
桑桑不知道该怎么解决感情危机。楚门很平静,但不冷漠。该关心她的时候,他一分关心都不会减少。无论是江胜彪还是江家的佣人,都没有看出任何差别。
差别,在桑桑心里。
楚门回来后,江胜彪问过他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吵架。楚门只是找了个随便的小理由糊弄过去了。关于安清牧对桑桑做的一切,关于孩子的归属,他一个字都没有提。
如果他提了,安清牧和桑桑的孩子都活不过三个小时。
无论年迈的江胜彪对她有多好,都有一个基本的前提:她是楚门的妻子,他的儿媳妇。但江海帮本来就是对义气和忠诚无比看重的帮会,江胜彪也还是帮会老大。
楚门深深地知道后果,所以一个字都没有提。
楚门是个好脾气的男人。任何男人都会对安清牧做错的事和桑桑模棱两可的解释恼羞成怒,甚至动了杀机。楚门的愤怒是桑桑不愿意再回想的,她也不知道楚门是怎么独自度过离家的三天三夜。
可他还是克制住了情绪,不仅把家留给了她,而且最后还是回来了。
他的态度,的确如他所说,他不恨她。
他不恨她,所以还是一如既往地对她好。
可是他说,不知道该怎么爱她了。
有时他们默默坐在客厅里,各自喝茶,看报纸,或者桑桑做点女工给未来的孩子。当她做得很入神时,她会忘了楚门的存在,忘了发生过的一切。这个时候,楚门会悄悄停下手里的事,不动声色地来回端详桑桑。桑桑偶尔一抬头,会遇上他好奇探究的目光。那种目光,在桑桑看来,很像一个羞涩的小男孩,面对一个陌生又漂亮的姐姐,好奇、爱慕又警惕。
桑桑的心里会被蛰一下。
楚门似乎一夜之间就不认识她了。桑桑知道,他在困惑:她到底爱不爱他?
很久以后,桑桑才意识到,什么是当局者迷。当一个人沉浸在已经无法再超越的爱恋中,会显得平静满足,以至于表现出淡淡的状态。
此时的桑桑却被究竟真爱着谁,以及孩子到底是谁的问题纠结着,也无法脱离眼下的局势去看清自己。但随着怀孕的时间延长,她的母性开始逐渐显露。她开始把保护孩子当做第一重要的事。所以为了孩子的平安出生,她愿意维持这种平静,其他的都不会在意了。
是的,桑桑开始爱上了腹中的孩子;爱上了这个素未谋面、却是她心血结晶的孩子。不管他是谁的。
当第一次胎动传来,桑桑抑制不住惊喜,失声尖叫,“他在动,他开始动了,我有感觉了!”
胎动把全家人都吸引过来了。孩子的动弹打破了楚门和桑桑之间的平静,他忍不住跑过来,伸手抚摸她的小腹,“真的?在哪里?”
桑桑指点着他感受孩子的动弹,他勉强感觉到了一点点。楚门欣喜地抬起头,期待满满地望着她,“桑桑,好好把他生下来。”
那一刻,桑桑从他眼中读出了许多许多情感。桑桑哽咽着说了一句,“谢谢你。”
爱是原谅和理解的基础。
当桑桑幸福地期待着做妈妈,开始换上薄开衫和宽松的衣裙,时常在鸟语花香的园子里散步休闲时,外面的形势却变得紧张了。
国民政府委曲求全才换来了日本人的停战协定。之后日本驻上海的军力增强,而英勇抵抗了一个多月的十九路军却被调走了。
国民政府的愚蠢已经达到了无法理解的地步,当然,其中有亲日派的功劳,比如汪精卫。
日本增强军力并非是保护自己国籍的人士那么简单。十九路军离开后不久,日本军队经常挑衅中国的老百姓和防卫的士兵。中国人被日本人杀害伤害的案件屡屡发生,而每一次日本军方都有狡辩的理由。
在亲日派的辅助下,日本人逐渐控制了上海的政坛官场和重要的经济市场。
上海当地的青帮势力,当然是日本人不可小觑的力量。
青帮势力早就坐大,渗透到了官场各个阶层。青帮要是想搞什么政变动乱的,完全做得到。
日本人考虑了良久,最终决定怀柔政策来拉拢青帮。
自从一二八事变后,一些中小青帮陆续被日本人拉拢了。一是迎合亲日派,二是斗不过。
可是上海滩几个大青帮还在观望,观望的焦点之一,就是江海帮。如果江海帮都倒向日本人,恐怕整个上海滩的□□都会一边倒。
日本人也很慎重,于是派出了土肥原。
“什么?土肥圆?”桑桑在房间里听到这个名字,大为惊奇,“这个年代,怎么有这么新潮的名字?”
“嘘,小声点。”楚门举起一根手指,“他是日军的陆军大将,来说服爸爸做汉奸的。”
“不做!”桑桑说,“江家的狗都不能做汉奸!”
“当然不做。”楚门说,“不过土肥原不是个好对付的人。就是他策划了皇姑屯事件——炸死了张作霖。”
一股寒气从桑桑后脚跟冒上来:连张作霖都敢杀的人,还什么事做不出来。
土肥原果然来了。
江胜彪让青帮子弟和保镖们列阵,却把楚门和桑桑赶回了楼上房间,不准他们下来。不过楚门还是偷偷地溜到楼梯拐弯处的视野盲点,偷听着下面的谈话。
起初,土肥原倒也对江胜彪很有礼貌,毕恭毕敬地敬礼问好表达钦佩之情。江胜彪只是淡淡地应付着,让人上了一杯清茶,其他的一律不给。这么简陋的招待方式,就是暗示土肥原,这里不欢迎他,请他尽快离开。
可是土肥原是带着任务来的。
他希望江胜彪能出任日中友好防卫协会主席的职位。
“什么什么主席?”江胜彪一听人家咬文嚼字就头大。
“日中友好防卫协会主席。”土肥原重复了一遍,又让身边的翻译再说明一遍。
江胜彪立刻摇摇头,“我年纪大了,没精力做什么主席了。还是另请高明吧。”
土肥原很狡诈,“也可以请您的儿子江楚门出任。”
江胜彪立刻虎着脸拒绝,“他还是个毛头小子,不配越过我。”
无论土肥原怎么劝说,江胜彪都不肯松口,而且态度明确,江家的人都不会和日本人扯上关系。
土肥原的耐心是有限的。他不是出家人,他本来就是军方刽子手。
“江先生,看来你对我们日本人有偏见。既然这样,那么只好请江先生多珍重了。”土肥原说着,起身告辞了。
而江胜彪久久地琢磨着他留下的威胁。
日本人不是君子,对于任何和他们过不去的中国人,都不会善罢甘休。但江胜彪决定了,见招拆招,见机行事。
整个帮会都赞同他的决定。中国人不能做汉奸。
楚门听到了整个谈话过程,担心日本人像对付张作霖一样暗杀江胜彪,因此加强了戒备,给江胜彪多配备了几个强壮的保镖,每次出门都跟着,利器防身。
楚门自己也减少外出,希望能保护桑桑平安地生下孩子。桑桑已经有四五个月的身孕了。孩子是所有人的希望。在恐怖的威胁中,只要有生命,就有未来。
不知道日本人是发现了江家已经加强戒备,还是不打算和江家硬碰硬。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日本杀手并没有出现,或者并没有进入戒备的范围。正当大家开始疑惑,究竟日本人在想什么招数威胁江海帮时,厨娘先来报告情况了。
土肥原走了以后,三天之内,所有给江家提供蔬菜瓜果食物的商家都断绝了和江家的买卖关系。
“什么,你说买不到食物?”江胜彪难以置信,“上海滩那么大,到处都有卖菜卖水果的商贩,哪里买不到食物来做饭。”
“老爷,附近的商贩都不卖给我们食物。”厨娘说,“他们说如果卖给我们食物,哪怕只是一粒米,日本人也会杀了他们全家。”
“岂有此理!”江胜彪拍着桌子,“日本人怎么能随便杀中国人。”
“他们都是小市民,就算死了也没人为他们伸冤。所以他们不敢和日本人作对。”厨娘说。
“可是我们江海帮会为他们出头的。”江胜彪说。
厨娘摇摇头,“他们还是不敢。就算江海帮为他们出头了,他们也逃不过日本人的追杀。日本人很坏的,他们暗中杀人,没有证据没法指证他们。可谁又会二十四小时地保护这些小市民呢。”
江胜彪陷入了沉思。
上海滩堂堂第一青帮沦落至此,是他不曾料想的。以往□□对□□,大家虽然也抢地盘砍砍杀杀,可毕竟有青帮的规矩,万不得已还可以请元老级前辈出来调解。
而日本人,他们没有规矩,只是不择手段。
食物并不是最难解决的问题。江胜彪动用了自己的社会关系,楚门也又去找法租界领事馆,想办法保证食物的供给。
但紧接着江家各个方面都受到了明里暗里的刁难。楚门的烟草厂被放了火,上工的工人被蒙面人殴打,威胁他们不准去烟草厂工作。药店进不到药品,存货被来历不明的顾客都买空。江家依然陷入了有钱却什么都缺的境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