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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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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晚宴才刚开始，我就忍不住开始幻想它所结束的那一刻。
对于我这种只能在双眼深处寻到线索的习惯，我那唯一的孩子总是能够灵敏地捕捉到，并毫不客气地将所有的原因归咎于我那随着阿尔达世界变迁所积累起来的无数个春夏秋冬的总和。
“简单来说，就是你老了，Ada。”他早已过了与那个亲昵称呼匹配的年纪，面颊上所浮现出的酒后红晕也并未完全掩盖住顽皮的窃笑。他知道我不会生气，他总是能轻而易举探寻到我所有并非刻意而是随着时间沉淀而默默隐匿于眼中的情感。
他仍然年轻，这份年轻让他的笑声与当下的美妙时光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在爱尔贝蕾斯夫人的星光照耀下，许多跟他一样的年轻身影都彼此辉映着，它们太过美好而让我不由得展开思索——老？这样的词语对于拥有漫长生命的精灵来说似乎十分陌生，我看着自己映在酒杯之内的倒影，身为伊露维塔的首生儿女之一，我徜徉过数千年的时间长河也未染半点岁月的尘埃。然而——
时间的褶皱全都生进了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眸中。我眨了眨眼，将手中酒杯移到唇边，缓缓地咽下。
衰老其实无处不在。一株风华正茂的绿树眨眼间枯萎凋零，一池生机勃勃的春水转身之际便化为散发恶臭的死水，一场美梦般的星光盛宴更是会迅速迎来人影散尽之后的落寞。没有什么可以永恒存在，而精灵的无奈就在于，阿尔达世界上所有美好之物消逝的速度都快过我们自身的衰败，目睹过太多次这样的规则不停重演之后，我的思绪总是跨过时光飞速前跃——却不再是年少时所期盼渴望的充满希望的另一端，而是一间仿佛充盈着将息烛火的空旷房间。我能够想象自己坐在那里，与微弱的光芒一起为黑暗所吞噬，既害怕忽然有人敲门闯入，又孤独无比。
但至少还有莱戈拉斯可以亲近我。我看着他那快乐的身影忽然从起舞的众人之中抽离，顺着台阶而上来到我的身边，毫不客气地在我的王座边缘占据了一席之地。
这样的举动并非是首次。而尽管我从未开口表示，也非常乐意接受这样的孩子气行为。这个高高在上的宝座提醒着我的身份与职责，镌刻下无穷无尽的孤独之感，而到了此时此刻，也就只剩下绿叶王子还可以来到国王的身侧。
“Ada……”他亲昵地拉了拉我的手，这个动作让我想起了过去哺育这个孩子所度过的所有美好时光。回忆中的少年之颜与眼前这张成熟坚毅的脸孔无声重叠，提醒着我一个事实——我的孩子，也终于长大了。
“不，莱戈拉斯。”我知道他在祈求什么，平静回答并抽了抽手——却并未离去，只是轻轻覆盖在他的手背之上。
“今天也不行吗？”他的语气中并未有过多的失望，意味着他早已料到了我会给予的答案。
“不行，我的护戒大英雄。”也许是因为放松下来的缘故，我故意在言语中添增了讽刺和玩笑的责备意味——如我所预料的一样，那孩子先是本能地皱了皱眉头，接着却又立刻大笑起来。
“算了吧，Ada，加理安已经都告诉我了，当时你故意激我，只是因为你早已预感到森林会面临劫难，你不想我留在这里，也遭受到恐怖烈焰的炙烤而已！”
他的话并不完全正确，我又怎么能保证另一条护戒之旅会更安全呢？自从他完美完成使命回到我的身边后，我禁止他讲述一切在旅途中经历的冒险故事，因为对于一个父亲来说，尽管已经见到他的孩子平安无事，重复揭露过去无数次徘徊在生死边缘的危险往事也是一种残忍的伤害。
“是你自己要求加入护戒队的，”我看似漫不经心地拿起酒瓶继续往杯中倒酒，“而且，当时我可是一句话都没说。”
“这便是瑟兰迪尔国王陛下最著名的折磨人的凌厉手段，”莱戈拉斯凑上前来抢我手中的酒瓶，却因为我的灵敏躲开而笑得更大声了，“他总是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不在晚宴时欢歌起舞，也不会告诉他唯一的儿子他所经历过的所有，就好像这样才对得起他名字中的另一个含义似的——一株扎根于春天泥土中的挺俊大树！”
“一株已经扎根的树若是有所异动，它所苦心建立守护的一切便会轰然倒塌。”我顺着他的玩笑话说下去，却从我自己的话音与他沉静下来的目光中感受到了忽然降临的悲凉。
“但是树上的绿叶却并非如此。”
他直直地看着我，似乎期望我能做出回应的举动，然而我始终只是静静微笑着看他，最终结果也如过去那样，首先沉不住气的年轻孩子再次选择了缴械投降。
“明天我便会启程去伊锡利恩，Ada……不，陛下，如果您准许的话，我还会带更多的族人前往那片美丽的异乡之土。”
那么我便已经见到那个渐渐消失在森林尽头的身影。在莱戈拉斯的整个成长时期，他总是祈求我能够告诉他更多过去的故事。他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但是另一部分却没有，因为我拥着他为他讲述的那些故事里从来没有“我”的存在——瑟兰迪尔活过了那些悲伤与欢乐，仍然记得从前，却再也看不到自己。而我的孩子会用他自己的方式抗议，他一直没有放弃追寻他父亲的脚步，直到他响应召唤，开启了属于自己的故事篇章。
现在他仍然用那种特有的倔强目光无声地祈求着。如果这次你开口，我一定选择留下——我几乎可以听见这样的话音响彻在耳旁。
“当然，”最后我温和说道，“我为你感到骄傲，也为你感到开心，儿子。”
年轻的孩子瞬时露出失望的表情，却也在同时仿佛松了口气。我知道他既不愿离开我，也不愿结束自己才刚刚开始的精彩故事。我从来不替他做决定，我所能掌控的不过是自己的抉择罢了——作为一个国王，更是作为一个父亲。
他离开的那天清晨，我并未前去送他。我几乎已经提前预见到一切，再次目睹只会徒增沉淀在双眼中的疲惫罢了。我固执地将自己的脚步拘束在绿叶森林内，仿佛只要我仍然静候在原处，一切别离与逝去都尚只是徘徊在虚幻之境的梦。
而远在伊锡利恩的欢歌笑语，仿佛一路回溯，回到那颗年轻的心所满怀惦念的家乡，在寂静的夜晚传入我的耳畔。我从不怀疑他对这里的爱，然而我也清楚知道，既然他仍旧年轻和充满希望，就永远不会停下向前探寻的脚步。而伊锡利恩，太过靠近大海了。
终于有一天，从伊锡利恩传来了那个消息：绿叶王子准备扬帆起航，前往传说中的洁白彼岸。
消息送达的同时，我也刚巧发现过去常常为那个孩子所侵占的王座一角下生出了一株幼小的树苗：阿尔达世界生生不息的规律从来不会因为某些悲伤和遗憾而停下脚步，或许，这就是太多精灵尽管疲累却仍旧选择坚守的理由。
最后，父与子的另一种无声对峙中仍然是莱戈拉斯选择投降认输。他最后一次回到绿叶森林内，与我一起并肩漫步在秋天落叶簌簌落下的林间小径内，将一直紧紧攥在手内的那本厚书放在了我的手心。
“这是我给你的礼物，Ada，”他仍然笑得像个孩子，却又稳重得压下了所有不舍，言语中充满了对我的祝福，“任何一段漫长的故事都会有它结束的那一刻，当你书写过往的最后一个字也落下时，便是它彻底结束的时刻。”
我会迎来崭新的开始吗？我想我们在彼此的眼中都见到了这样的疑问。但由着这一刻开始，我们都默契地选择了以耐心去抵抗这样的疑惑。
“我仍然是那个渴望聆听故事的孩子，Ada，”莱戈拉斯凑近来吻了吻我的面颊，“这样的等待永远不会结束，不论我去向何方。”
手捧着那本仍然散发着熟悉体温的空白之书，我没有逃避目睹那个逐渐消失在我眼前的身影。因为这一次，莱戈拉斯，我唯一的孩子，是真真正正地离开了。
当春天再次降临之时，一些被我随着大地冰封所藏匿起来的想法，似乎也为那蓬勃的万物之音而再次唤出。在那些不停催促我的念头再次冷却之前，我将莱戈拉斯离去前送与我的那本书取出，让它彻底展现在明媚的阳光之下。
我仿佛经历了冬眠之后般地清醒，但当我握起羽毛笔之时，却又似乎把握不住那因着某种激动而跳跃不断的思绪。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落在书页之上的阳光颜色逐渐转深，却仍旧映衬出一片空白。
直到我下意识地翻动书页时，发现了那个令我彻底安心之物——一枚绿叶书签静静地躺在那里——我想它已经等了太久了。但它仿佛正无声地告诉我，它愿意等上更久。
我能够想象淡淡的宁和笑容出现在自己嘴角——那大概是独属于回忆的微笑吧。当这样的话音回荡在我心间时，由着笔尖而生的第一个字已经悄然跃上书纸。
瑟兰迪尔将以这样的方式，讲述他真实存在过的那些年代中的所有辉煌与没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