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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十一回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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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过电影的第二天,陈子灏大舅一家来Z市,他上午就去陪大舅了。大舅舅妈此次来是送他表妹杨婷婷到这儿的一个音乐培训中心住下的,十几个艺考生集中起来做考前培训,培训班每天培训费、吃、住加起来六百块,两个多月一共要花近四万,大舅妈还怕女儿吃住不方便,差点儿要培读。这都是陈子灏前一天告诉我的。我见过杨婷婷,她长发披肩,亭亭玉立,说话细声细气,一副娇弱可欺的样子,确实让父母不放心。
晚上陈子灏过来找我,带来一大包零食,说是大舅白天给他的,有他家里买了托大舅带来的,也有大舅现买的。我说:“大老远送你的东西,你还分一些给我,怎么好意思?”他说:“不客气,我又不是女生爱吃零食,平时在家也很少吃这些的。本不想要,但知道我妈的爱心无以传达,都在这些吃的上了,只得收下。”
两室友感动地说:“真是雪中送炭呀,我们寝室昨天刚弹尽粮绝了。”这袋珍贵的东西我本不想给这两个货,只留给自己好好享用的,但这时没法,只得打开来看,有两袋牛肉干、几种饼干,几种坚果,还有一罐奶粉。我拿了两袋出来扔给他们,他们立即眉开眼笑地到一边吃去了。我请陈子灏坐在桌前,他这是第二次来我寝室,四处打量,说:“你们寝室比我们寝室干净多了,是谁的功劳?你的吗?”
我可不敢居功,我就主动把自己的家什收拾停当了,吴思杰不仅督促另两个人管好自己,还主动包揽了公共部分的卫生,是个不可多得的卫生监督员。
陈子灏说:“我怎么就没福气遇到一个这样讲卫生的室友呢?”
吴思杰说:“没关系,你每个星期给我送点吃的来,我去给你们打扫卫生。”
陈子灏摇头:“任你再打扫,有那三个猪糟蹋,都不可能卫生。”于是和吴思杰攀谈起来,才知道吴思杰以前没住过校,家在镇上,父亲长年在外接工程,他由妈妈和奶奶共同照顾,两人平时在家也没别的事,就侍弄他了,所以养成了良好的卫生习惯。而陈子灏寝室的三个人呢,个个都是长年住惯了寝室的,实在不能指望他们出淤泥而不染。
他们俩天南海北、海阔天空地长篇大论起来,从出生家世血缘关系,到生活习惯学习环境,到班上学校小事镇上省内大事,到成长经历人生感悟,到读过的课外书打过的电脑游戏结识过的男女朋友,真是声声入耳能附合、事事关注有同心,我开始想插两句不行,谈话密不透风水泼不进,我在旁边都听得呆了。我和吴思杰同寝室住了两个星期,对他的了解,还没有陈子灏这两个小时谈话涉及得多。最后两人大有相见恨晚之憾。我也算见识了擅交际的人是怎样扩大他的交际圈的。
我原本对陈子灏和吴思杰的亲近心里酸溜溜的,那几天连带看吴思杰也有不顺眼之势,但吴思杰和陈子灏熟识的好处立即显现出来了,令我喜出望外。有一天晚上我和吴思杰去自习,我们来得早,坐在302固定的位置上,还帮另两个室友占了座。过了一刻钟,自习室人坐到一半时,陈子灏和另一人也来自习,走过我们座旁时,被吴思杰一眼瞅见,立刻不由分说拦下他俩,安排在我们旁边的两个空位上,我现在还记得吴思杰那句话说得一个顺溜:“嘿,陈子灏,今儿到这儿自习了?来来来,坐这儿。”我抬头果然看到陈子灏,以前从来没在这个自习室看到过他。他笑着和我打招呼。吴思杰又拿了室友的书包跑到后几排给他们占位。陈子灏坐在我旁边,我想问问他今天怎么来这儿了,以前在哪个自习室,但四周很安静,也就算了。吴思杰真是个天使,我坐得离过道近都没看到陈子灏过来,他坐在最里边还看到了,还不假思索果断的拦下来,好交际的人就是不一样。吴思杰回来,挤进来坐在我旁边,隔了一个人也没和陈子灏说上什么话。
下了自习,回去的路上吴思杰就把我的问题都问了。陈子灏说也不是不愿到这个自习室,就是习惯了到他们院的自习室,碰到的同班同学更多而已。吴思杰就说:“你们院的自习室大是大点儿,但绕得还远些,照明还没有这儿好,我和王艺宁每天都在这儿,你将来到这儿我们一起自习。”这人大嘴啦啦能把我想说但说不出口的话全说出来,他真是可爱。陈子灏立刻爽快地答应了。
从此我经常就能看见陈子灏了,我对晚上自习更热心,风雨无阻,经常自习室一开门就坐进去了,书包本子笔占一长溜位置,也不顾别人的白眼。虽说自习室总不能随便讲话,但下了自习还有十几分钟的路程呢。虽然也说不了什么,都是可有可无、鸡毛蒜皮的话,虽然还有别的同学在旁边不时地插话呢,但那十几分钟仍然是我一天中最满足的时刻。有时陈子灏有事不能来,也不通知我们,第二天来了解释一下,吴思杰也无所谓,就我不乐,因为失望了。
和陈子灏接触多了,我才发现我心眼小,爱斤斤计较,爱吃醋,像个女人,还固执己见、不知好歹。我以前可是觉得自己挺随和可亲的。
比如那次看电影后我拒绝了和陈子灏高一高二的几个同学吃喝的建议,但下个星期六上午,陈子灏竟然带着那几个人出现在我寝室门口,我只能笑脸相迎,陪了他们一整天,晚上我更坚决地拒绝了第二天再到他们学校回访的建议。言语之间大概有责怪陈子灏擅自作主拉我参加他们聚会的意思,陈子灏有点儿委曲地辩解:“你呆在寝室又没有什么事,出来吃吃饭转转有什么不好?”我心想:你又不是我,能替我感觉?
他见我不以为然的样子,又说:“大学里不能再像高中那样一门心思只学习了,多接触社会,多和人交流才行。”我知道他说得对,无奈我就是不愿和人多来往怎么办?我将来就是一个标准宅男,幸而我学的也是计算机,宅就宅吧,能工作糊口就行。
我说:“世上不只有爱交际的人,也有不爱交际的人呢。性格是改不了的。”
后来陈子灏就不再强求我参加聚会了,竟然“十一”放假时去看高建成的计划都自动把我排除在外了,准备时连对我提都没提一下。我也并不是想坐几个小时的火车去看看高建成和高三班长他们,我原以为国庆长假陈子灏会回家一趟,我正好也要回家,可以一起来回的,没想到愿望落空了。
陈子灏是“十一”前两天晚自习后回寝室时告诉我这事的,我那时已和舅舅说好回家,不能改变了,况且他只是告诉我一声,并没有邀请我参加的意思。我很失落,当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十一”回舅舅家,主要为了看姥姥。我来上大学前两天,舅舅才把姥姥送到养老院,不仅因为九月初天气转凉,姥姥住在养老院里方便些,还因为我虽已同意姥姥入院,但还是舍不得让姥姥离开,不知为什么,我总有不好的预感,仿佛姥姥一离开家就是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似的,虽然我也知道没有道理。姥姥只是老年痴呆,身体还好,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什么意外;我也亲自到养老院看了,两人一间房,布置得也还温馨,伙食不错,几个老头老太太在院子里,有说有笑的,姥姥也不致受什么虐待。我用理智说服自己,但感情上就是接受不下来。
九月八号那天早晨,舅舅提着一个大包在前,我搀着姥姥要出门,姥姥好像那时知道是要离开家了,扭头到处看,舅妈也赶着出门上班,急着问:“拉下了什么?”姥姥不答,只是到处望,我问姥姥:“找什么呢?姥姥。”姥姥喃喃地自语:“小超呀,我们小超呀。”我的眼泪一下子冒出来,我说:“小超上学去了。小超回来我对他说,让他过几天去看你。”姥姥像是应答似的说“哎,哎。我们小慧也要上学呀。”小慧是妈妈的名字,好像姥姥在向家告别似的。摆摆手,才跟我出门。下楼时,我对姥姥说:“我们送你到那儿有人照顾你,有好多老人在那儿陪你。”这话我说过不止一遍,与其说是安慰姥姥,不如说用它来安慰我自己。姥姥点头同意似的,嘴里不知所云。我接着说:“送你到那儿,因为过两天我也要走了。到别处去上大学,大学毕业了就能找个好工作,到时再接你出来。”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说给自己听吗?自己也觉得遥遥无期的事吧。
我带姥姥走出小区大门,舅舅已在门口拦下了一辆出租车,我们上去,舅妈追上来递过一个我们拉下的袋子,里面是姥姥的两双鞋。
前一天已电话联系过了,那天过去养老院已有准备,舅舅去办手续、交费,我领着姥姥到安排的房间,房间是新开的,只住姥姥一个人,护工进进出出铺床,拿来洗漱用品,我把姥姥的衣物一件一件拿出来放在壁柜里。姥姥安安静静坐在椅子上,就像已完完全全地接受命运,能那样一直坐到地老天荒似的。我们遗弃了姥姥,我就是有这样的感觉。也许姥姥也有,但我希望她能很快地再没入她混沌的意识,忘掉她自己,和她狠心的亲人。
你没有经历那一刻,你不知道那刻骨铭心的感觉,据说爱情的伤痛能刻骨铭心,我不相信它能胜过此时的亲情。经历了那一刻,你甚至相信你的生活中再也不可能有幸福了,或者是你永远地失去了感受幸福的能力。
我不愿意去回忆那一天,假装像它从不存在似的。
我十月一号下午去看姥姥,那天天气还好,院子里照常有人在下棋打牌。我在院子里没看到姥姥,来到姥姥房里,发现姥姥脸朝里躺在床上,我叫了声,她茫然回头。我问:“姥姥,是我,你还认得我吗?”她仍是一片茫然的表情。
我扶姥姥坐起来,和她说话。一会儿和姥姥同屋的老太太进来了,问:“你叫小超?”我说:“不。”她再问:“你叫小慧?”我说:“不。”她问:“那你叫什么?”我问:“她还叫了什么名字?”她想一想,说:“别的名字不太清楚了。”
我问:“她从来没有过清醒一点儿的时候?”
老太太说:“有时候一句一句话说得怪清楚的,就是连在一起就听糊涂了。”
我说:“姥姥,小慧和小超都不用你操心。你操心了一辈子,该放下心来了。小宁从来不要你操心,他保证让自己过得好好的。”
在我看她那两个小时里,她始终没有认出我。
从十月二号到六号,我给小超补了五天课。小超的月考没考好,舅舅舅妈气得无法。六号早晨,小超叫道:“我的头都要爆炸啦!”换来了他妈的一句挖苦:“你脑子里能装什么?都是空的!还爆炸?!”我问过小超愿不愿意去看看奶奶,小超说:“我的生活暗无天日,比奶奶在养老院还惨好吧。”我还能说什么呢?
七号上午我又去看了看姥姥,下午坐车回学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