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王诺》汐来

46、第四十六章 燕雀欲薄鸿鹄志

　　史载，八阿哥胤禩生母卫氏，出身正黄旗包衣、辛者库贱籍，乃宫内五品文官管领阿布鼐之女。
　　相传卫氏貌比西子，姿态风流，体有异香，以宫娥身份厚福蒙得一夕圣眷，诞下皇子，从此母以子贵，享尽荣华。宫中一干人等，竟没有人不艳羡。麻雀变凤凰，这样的际遇将严格的阶级划分打破，五彩魅惑的神话摇荡每一个低贱宫娥的心襟。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不是么？
　　“瞧你那孟浪样儿，难不成也想哪天入了万岁爷的眼？”
　　“死蹄子，你自个儿想就罢了，作甚么编派我！”
　　两名小宫娥在雪地里嬉闹，碎步相逐。她们极力压住的脚步和欢笑犹如深埋壤中的种子，撑起千斤重负、冲开层层束缚，终于破土而出。扬在春雪中的笑脸映上碧蓝天幕别样生色，将那一轮灿烂的旭日也比了下去……
　　良嫔卫氏转过古松，一阵风过，吹落枝上细细纷雪，迷蒙住她双眸。扶枝引颈相望，莫名的留恋与羡慕中，她绞住那两名宫娥远去的背影挪不开视线。旭日在她们周身勾出一圈淡淡光晕，曳起轻灵的身影荡漾在她眸中，摇散层层累叠的岁月，剥开厚厚经年的茧甲……一抹鲜嫩的浅粉露出，斑驳封尘下一如当年……
　　“娘娘性子太过和顺，所以这么些年，这些个风言风语就从来没有消停过！”耳畔传来牙月不平的愤愤。她不答理，温暖的笑意还盈盈挂在脸上，或许她们年轻未经世事的憧憬、艳羡甚至嫉妒，是她深宫寂寥，虚度年华的唯一慰藉罢。事实便是事实，众口悠悠，如何能堵？……轻轻转身，身畔的牙月早吓得跪倒在雪地里，“奴婢给万岁爷请安，万岁爷吉祥！”
　　良嫔的笑意徐徐凝在脸上，忘了迈步，忘了请安，只安静地立于树下，隔着一丝一缕金灿灿的阳光，望向康熙。
　　五爪金龙恢弘地缠绕在他身上，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为甚么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他眼瞳深处的权谋和高高在上的权欲？……更漏一滴一滴倒流，她谎觉自己正立于二十年前的悬铃木下，痴慕地望着意气风发的盛年天子……倘若，倘若能料到如今的情状，她是否还会立于树下静待他靠近？是否还会暗自思慕他的才华，他的魄力？
　　一步一步缓缓走到他面前，踏碎二十年凝重的时光，她对向这个二十年来都只能遥遥相望的男人福身一拜：
　　“万岁爷吉祥！”
　　多么希望这一刻只是二十年前的初遇，那个时候，她的心里怀着怎样的欣喜和热情啊！
　　一滴晶莹的泪水，顺着她眼角滑落，跌入积雪，瞬时无踪……

　　八阿哥胤禩府中，一名太监匆匆跑向花厅，不顾八阿哥立在栾树下沉思，扑通一声跪倒在花厅前的青石砖面上：
　　“贝勒爷！”他这一声喊出来，已是喜极而泣，“娘娘，娘娘今儿个已被万岁爷册封为良妃！”
　　八阿哥立在树下的身影微微一颤，回转身，眸中早已擒了泪光。他三步上前搀起公公：“尹谙达，娘娘还有何吩咐？”
　　“娘娘说，万岁爷即将西巡五台山，准娘娘来贝勒府小住一月……贝勒爷！”八阿哥揪着尹公公衣袖的手顿然松开，他冲向正房大声吆喝：
　　“圳雅！圳雅！”
　　尹公公望向他心急火燎的背影，抬起衣袖拭了一把老泪。哎！八阿哥从小长在大阿哥生母惠妃身侧，因卫氏身份低贱，没少受委屈……前尘种种，不堪回首……总算，总算是熬出头了！
　　圳雅闻声迎出正房，八阿哥一脚跨进院门，对向她惊诧的狐疑，笑着疾步奔过去一把将她拥入怀中：“额娘晋为良妃了！过几日便来府中小住！”他脸上满面春风，聚敛一天一地风华，仿佛整个世界都匍匐在他脚下。圳雅默默凝视他晶亮的眼瞳，脸上附和着他笑，心中却无端一涩。
　　郭络罗氏•圳雅，和硕额驸明尚女，安亲王岳乐外孙女，自幼长在岳乐身畔，身份显赫。胤禩生母虽为贱籍，但他到底是皇子，且自幼聪敏隐忍，懂得博取圣眷，十七岁便册封为多罗贝勒。两人的联姻，无疑更将胤禩推向政治权力的中心。
　　那么，他娶的，到底是她的人，还是她的身份？圳雅不止一次这样问自己。八阿哥是温贤的，温贤得一丝火气也无。他宛如佛陀座下的莲，恭谦地与人相交，恭谦地笑，恭谦地赞美……即使在床上，他还是一个谦谦君子的姿态……
　　从未，从未曾见过他今儿个这番模样……晶亮的眼瞳里炽烈地燃出火焰，拥着她的怀抱温暖得顷刻便要融化三尺冻冰……他甚至从未曾主动给过她一个拥抱……
　　“圳雅，多谢你！”他喃喃地说，胤禩母子能有今日，你功不可没！
　　他最在意的，到底不过是她的身份而已……
　　雾气便慢慢从圳雅心底升起，散在眸中，云霭袅袅……

　　正殿后寝，佟贵妃歪在罗汉榻上看筱玉抄写《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不知何时，已然入梦。兰姑姑蹑手蹑脚地走到筱玉身畔：
　　“格格，太子爷请格格去一趟毓庆宫。”
　　筱玉闻言，手中狼毫一抖，一大滴墨汁落在字迹间，妖戾沁开。这些日子她处处躲着太子，远远望见他，也总是绕道儿走。如今看来，他却丝毫没有息事宁人的意思。筱玉无奈地叹了口气，起身随兰姑姑走到外寝，小声问：
　　“太子爷可有交待？”
　　“只说格格去了便知。”兰姑姑从筱玉眸中窥见一丝无措，笑道，“格格可欲奴婢相陪？”
　　惊见兰姑姑笑靥中有一抹了然，筱玉心中一跳，忙转眸压住慌乱，迫出平澹神色。就算她带人同去，随侍之人也只会被胤礽拦在殿外，如此，便多出几双眼睛目睹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自有法子约束他宫中下人，可她却没有这个身份来管教宫中奴才……他当然晓得她不会带人同去，故而才明目张胆地来请……
　　“不用了，姑姑守着姑妈，待会子醒了好生伺候！”她低头再次迫出微笑，随胤礽遣来的宫女一同前往毓庆宫。
　　果然，胤礽遣退左右，诺大的寝宫，只剩他俩人对峙。筱玉胸中的恐惧和不安刹那拥塞炸裂，漫上每一寸肌肤。发指中，她艰涩地旋身坐于圆桌前，极力压下抬脚欲逃的强烈欲望，澹澹地说：“太子爷今儿个传筱玉过来，有何贵干？”
　　“玉格格似乎忘了向孤问安！” 胤礽望着筱玉微微颤抖的肩和握得发白的指节，嗤地挑眉一笑，坐到她身侧。他伸手攥住她手腕，轻轻扳开她手指，掌心赫然四道指痕。
　　啊……筱玉呆住，他，他竟然这么轻易发觉并且毫不留情地当面揭穿她的惶惑！……心内那片惊恐慌乱便再也压不住，翻江倒海地汹涌上来。她瞬间煞白了脸，浑身僵硬。
　　胤礽蓦然抬头，凤目里星光潋滟，脸上全是意味深长的调笑。那是染满侵略得意的主人家的戏谑！一声惊呼几乎要冲出咽喉，筱玉极力隐忍，抽回手，旋身立起欲夺出殿门。
　　她不该来！这个局面不是她所能控制！即使，即使让众人疑心她故意躲避太子，即使让众人疑心她与太子有暧昧，她也不该来的！
　　格子门扇就在面前，触手可及，他却在她身后扯住她衣袖轻轻一拽，便将她圈进绝望。头顶传来他暧昧至极的戏谑：
　　“难不成玉格格竟然对孤毫无半分留恋？又如何只身来孤寝宫？”
　　他的臂宛如蛛网粗韧的游丝，将她牢牢缠住。她四肢舞在空中极力挣扎如蝶颤动无力的翅膀。凛冽瞪圆的杏眸里，他的笑如此狰狞，剥开她的尊严，将屈辱刺入灵魂，痛不欲生。
　　厚厚的夹袄下他的身体裹着灵魂一同疯狂燃烧，滚烫的唇顺着她脖颈一路往下，仅有的克制是不将她的衣衫扯碎。他想她，他要她，不管她的眼眸转向何处，不管她的心思系向何方！不管能不能名正言顺地拥有她！
　　纠缠中，胤礽将筱玉打横抱起，大步走进内寝。
　　内寝里氤氲着旃檀香，红檀雕花大床上铺着厚厚的毡毯和锦被。筱玉软软陷入床褥的一刹那，几欲晕厥。清泪再也不由她控制地成串滚落，她张开樱唇，唯一的理智却教她不能大声呼救。
　　“玉儿！玉儿！”
　　他压上来紧紧缠着她，灼烈的吻一记一记印下来，不断唤她的名，如同被人下了魇。她无声地哀号，渐渐乏力，绵软地被他封住唇，疯狂掠夺。
　　玉钗滑落，青丝散开，盘扣一颗一颗被他开解。有谁，谁来救她？
　　又一阵晕眩袭来，天旋地转中筱玉陡然记起收于袖中的盘龙玉珏，挣扎腾手取出，她在他耳边拼尽气力：
　　“盘龙玉珏还你！”
　　胤礽的身体果然一僵。她于是极力挥手将玉珏抛向空中，他手掌一撑床面腾空去接，她便乘空坐起身来。
　　眼前依然晕眩，心下仍旧惊惶孱弱，伏在雕花床架上喘息，筱玉极力告诫自己冷静下来。成败在此一举！好在她一向只将发丝随意绾起，也从不施脂粉。
　　指尖压不住轻颤，筱玉拾起榻上玉钗，迅速将头发绾起。一颗一颗将盘扣扣好，极力迫出平澹无波的腔调：
　　“如此，筱玉与太子爷再无瓜葛，以后烦请太子爷勿再宣召，免得自讨没趣！”
　　说罢，起身欲向殿外逃。
　　胤礽眼底早已逼出血色，凌厉笑起，一步一步将她迫向墙角：
　　“你可知这玉珏乃皇阿玛同皇额娘订情信物，皇额娘临终赐予孤，其珍贵可比免死金牌！”
　　其珍贵可比免死金牌……
　　筱玉抵住砖墙，彻骨的冰冷从背脊传来，却如何，如何给了她？
　　皇额娘……胤礽眸中突然闪出悲戚，整张脸霎那柔和下来，落魄中逼视她，竟然窥见她眼底有一抹悲怜……什么东西在他心里慢慢纠结成一团，有些暖，又有些涩……
　　她……
　　他胶着她的瞳，一湖碧波潋滟，失了神。怔忡之间，她骤然交臂来推。他站立不稳几步后退，回过神来，她已轻灵闪身奔出殿外。外室的门吱哑一声开启又合上，隐隐传来宫娥恭送她的唱声。
　　她，她……
　　心中顿时翻起滔天怒火，他一脚踹翻身畔的几，奔出内寝，将能砸的物什悉数扔到地上，一时间，叮当哐啷，好不热闹，吓散那群候在殿外的宫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