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街头》焚岚

6、（六）十字东路•离别向西~红叶在十路巴士上

　　十月十日十点十分，十路巴士的车门砰然关上，那一刻我扭过头去，让失控的泪水无声地流淌。缓缓转动的车轮从心灵的沼泽上碾过，留下冰冷的湿漉漉的印记，把我们的世界彻底分离。
　　几分钟以前的我坐在十路巴士里，从倒数第二扇车窗里吹进来的风撩乱了我的长发，散乱的青丝间父母亲那写满寂寞伤感的脸庞和车站一起变得遥远，遥远，终于在拐角的地方倏忽不见。巴士缓慢的步调摇动着游离的思绪，回过头来的时候我看到视野边缘有孩子们相互追逐的身影，嬉戏的笑声一路跳荡着钻进耳朵里，姐姐，姐姐，那个声音呼唤着，又被另一个相仿的声音盖过去。这是幻觉，我捂住耳朵，想从这虚幻的记忆里逃脱，但是两个男孩的声音仍然不断地从手指之间的缝隙里溜进来，在脑海里雀跃，渐渐地拼织起一幅幅朦胧的图画，像泛黄的旧相册一样一页页地翻过去。
　　我闭上眼睛。枫霖和林森还在草地上来来回回地跑着，雨轩跟在后面像一只笨拙的小猎犬。年长的女孩站在我面前，举过来的小手里握着四张露出一半的纸签，我把颤抖的手指伸出去，纸条渐渐延长的空白里浮现出儿时的记忆，那个时候这里还是未经开发的郊区，四个小孩子每天玩着拍皮球或踢罐子的游戏。我比他们长两年，他们比她大一岁。我们像亲兄弟姐妹一样在快乐的晴空下成长，那个时候枫霖和林森还是家喻户晓的恶作剧大王，每次雨轩哭着来找我的时候，就总会有各种各样的烂摊子等在那里。那一次，当我拎住两个小鬼去向受害人赔礼道歉时，林森低着头说，姐，我错了；枫霖扭过头去，姐，我不服气。我并不知道是否是我们性格上差异导致我们常有分歧，但我却总能找到解决不和的方法，就像踢罐子捉鬼的时候一样，我握住四条只露出一半的纸签，藏在手心里的另一半有长有短，最短的那一张上有红色的标记，在游戏里，抽中它的人要当鬼，在争议中，抽到它的人要放弃。
　　年长的女孩站在那里，静静地注视着我紧握的右手，林森的笑声软化着我的神经，渐渐松开的手指间，红色的圆点像一粒醒目的朱砂痣，烙在视野里挥之不去。
　　有些事情终究是不能靠抽签解决的。
　　巴士缓缓地行进，孩子们的身影在车窗灰暗的天空里闪烁着，悄然变成了少年时的模样。我就像很久以前的那个下午一样侧过头去，凝望着那里。
　　始终想不起自己把那个链坠送出去的确切原因，只依稀记得似乎是和两个男孩的打赌输了。那一天的空气有些闷热，夏日的天空意外地阴沉。我从裸露的脖子上解下那条跟过我很长时间的链坠，向两个胜利者抛过去，接着，我喊到，转身气呼呼地走了。当时谁也没有想到那轻轻的一掷竟然在我们如湖水般平和的世界里激起如此大的波澜。直到我在20岁生日的夜晚再次回想起那一天的时候，才发现原来链坠只是一根小小的导火线，而深埋在友情小筑下面的炸药其实是孩子们渐渐成长的情感。那个下午我正侧过头去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雨轩像小时候那样哭着跑了过来。枫霖和林森已经不再是过去的小捣蛋，我知道这次情况不会是某家的玻璃窗坏了那么简单，可是当我把雨轩断断续续的词语拼成一句话时，却还时深深地吃了一惊。那一天我从以前玩踢罐子的空地上把扭成一团的两个人分开，雨轩颤颤巍巍地从地上把那个罪魁祸首拾起来，交给我处置。我狠狠地攥住那个链坠，不明白它为什么会有那种力量，让两个亲密无间的朋友反目成仇。那一天我大声地训斥那两个男孩我问他们为什么，林森低下头沉默不语，枫霖扭过头去，那是小叶给我的，他丢这下冷冷的一句，转身离去。雨轩低头用哀怨的目光望了我一眼，匆匆地跟了过去，像小时侯玩踢罐子捉鬼游戏时那样追在枫霖后面，仿若一只可怜的小猎犬。小叶，有多久没人叫过我这个名字了呢。我这样想着，忽然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枫霖已经不再叫我姐姐。
　　那一天我伸手去扶林森的时候，他像往常一样笑着站起身来，脸上的血迹与那温和的笑容很不相称。我心里浮起一阵隐隐的痛楚，手不由自主地抬了起来，他后退了一步，转身向远处逃去。那个时候空中开始撒落冰凉的雨点，打在我伸出去的手上，一滴，两滴。。。
　　巴士摇摇晃晃地前进，道路尽头有巨大的影子横在空中，那片灰色的另一边，我等待的人等待着一个陌生人。
　　林森，轻吐这个名字，时光又恍惚跳回到儿时。我拎住两个小鬼要去向受害人道歉，争议中四张纸签被抽走的三张洁白如雪，鲜艳的朱砂痣留在手心里对着我冷笑。枫霖转身逃走了，雨轩犹豫着跟在后面，林森拉住呆呆的我的裙摆：姐，我跟你去。很久以后的那个夜晚这段往事再次浮现，从空地上回来的我因为淋雨病卧在床发着高烧，朦胧中我想儿时的情景会否时一种预兆。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令我辗转反侧，林森的身影从流泪的窗户上，从忪惺的日光灯里不断地走出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我问自己。
　　回忆杂乱无序。孩子们来来回回地跑着跳着，像一群快乐的鱼，停下来的时候林森说要告诉大家一个秘密，三双小眼睛好奇地聚焦在一起，男孩郑重宣布要去寻找属于自己的那段恋情，只要抓住那叫做缘分的线，即使海枯石烂也要把她等来，即使天涯海角也要把她找到。那一天雨轩和枫霖笑得前仰后合，我扶住林森的肩膀问，真的？真的真的，男孩的表情出奇地决绝。我伸出手去，两只小小的手掌对在一起。我支持你，我笑着说，姐姐永远都支持你。就这么约定罗。
　　这一生我做了太多的约定。
　　那个晚上我从回忆中恍然醒来，还未消散的幻象边缘，林森走过来坐在我身边。那一夜有太多的梦幻，39度的高烧令我的视线模糊看不清他的脸，我轻声呼唤着，阿弟，男孩的声音微微地颤抖着，姐，对不起。那一刻我笑着闭上疲惫的双眼，这不是幻觉，林森的手掌宽厚而又温暖，我把菱形的链坠塞到那里边。
　　巴士在红绿灯前猛然停下，强大的力量把我的灵魂从那个温和的夜晚抽离，抛回到冰冷的车厢里。
　　我想我这一生真的做了太多太多的约定，多到只是去遵守它们就已经让我感到疲惫和心痛。就在几天之前的那个早晨，好久不见的雨轩突然造访，她跑过来的样子只让我依稀想起了一个哭鼻子的女孩，原来，回忆与现实之间的裂痕已经如此明显。那一天雨轩告诉我说五木那个傻子他真的那么做了，他在那个车站等了整整三天。原来如此，理所当然，没什么，他是个可爱的孩子，脑海里划过一串散乱的字句，默然。她盯着我说你不去阻止他吗？我摇摇头说我支持他。
　　因为，这是约定。
　　送走雨轩之后，我回头继续收拾南下的行装。父亲的神色沉郁凝重，我说没关系，已经不能再拖了。已经不能再拖了，从那一天开始，我已在家里躲藏了将近一年。现在，我终于登上了这辆十路巴士，它像一个饯行者，缓缓地把我送去列车停靠的地方，在那里我会与一个和我命运相仿的人结伴远行，也许，一去不返。
　　巴士在第十站慢慢地停下，思绪再次被拉回现实。在一股莫名的恐惧中我缩起身子，向窗外望去。他在那里，他真的在那里，就在如此之近的地方，他的模样丝毫没有改变，怀里那一大团玫瑰像纸签上的朱砂痣一样鲜艳刺眼。我静静地望着这个男孩，望着他失望的目光渐渐垂下，望着他再次抬起眼睛，与我四目相对，彼此无话。
　　忽然有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我像一定时制造梦的天使娃娃们把故事的场景搞错了，这里应该是一片摆放着零碎杂物的空地，天上的月色很美很美，20岁的我走过去，18岁的林森捧着可爱的花儿等在那里。
　　多么可笑的虚妄的梦啊，我们明明已经抛弃了孩子们的天使娃娃。
　　在我迈步踏入20岁的门槛的那一天，男孩们偷偷地把可乐换成了红酒，林森端起泛着诡异波光的一杯，他说，姐，生日快乐。
　　那一瞬间我的意识变得有点恍惚，不祥的预感摇摇晃晃地爬上来，在充斥着笑声的房间里渐渐蔓延。返回孩提时代的快乐不知持续了多久，夜色渐渐变得深黯，雨轩望了枫霖一眼，犹豫着起身告别。我微笑着送她走出大门，林森从后面赶上来，有点醉意得笑容依然温和可爱，他说，姐，我也该走了。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我想着，头脑开始混乱，林森的背影渐渐遥远。他不会忘记的，不会的，他一定又在搞什么恶作剧了，我蹒跚地挪动着步子，他从小就是这么调皮，这次我一定要拎住他，让他好好地道歉。黑暗中枫霖从后面把我紧紧抱住，他的唇贴在我的耳边，吐息里带着酒气，他弯曲的左臂慢慢地滑过来。思绪变得更加迷乱。我在那只手腕上留下一圈深深的齿印，挣扎着逃脱出去，向那个约定的地点疯狂地奔跑。
　　他一定在骗我，眼睛里噙着泪水，我跌跌撞撞地摸索着，他不会忘记的。
　　那天晚上的夜色很美很美，苍青色的月光散落在那个充满回忆的地方。我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看着空寂的地面上孩子们的身影渐渐浮起，三个孩子跑来跑去，年长的女孩站在我面前，伸出的小手里握着四张纸签。
　　时间还在错位地延伸继续。
　　我们久久地凝望，直到巴士的车门砰然关上，缓缓转动的车轮碾碎了那些渐渐模糊的幻影，狭长的裂痕宣告着我们的世界从此绝离。
　　那一刻，那天的我和今天的我一齐扭过头去，在寂静中默默哭泣。

　　十月十日十点十分，十路巴士载着我向约定的起航之地驶去。我想我这20年里真的做了太多太多的约定。
　　很久以前的某一天，我和孩子们约定抽签的结果要绝对服从。
　　很久以前的某一天，我和雨轩约定要做一对好姐妹，绝不隐瞒自己的心情。
　　很久以前的某一天，我和林森约定姐姐要支持弟弟去找寻那份缘。
　　很久以前的某一天，我和父母约定，如果我不能留在这里的话，就会去一个遥远的地方，不出人头地决不回来。
　　很久以前的某一天，一个下雨的夜晚，我和那个人约定，在他18岁的那一年，在我20岁的那一天，在月光下的空地上，见面的那一刻起我将不再是姐姐，而是小叶。
　　。。。。。。
　　我不认为失约的人有什么过错，只是我自己的幼稚让自己受伤罢了，也许这种破碎的梦会让我清醒。
　　但是。
　　几分钟前的我，在踏上十路巴士的那一刻，还幼稚地和自己做了最后一个约定：那个时候微风拂乱了我的长发，我天真地想，只要他肯对我说话，哪怕只是一句而已，我也会放弃所有的坚持，留下来陪他。

　　不可能实现了，我想，有些约定，已经。
　　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一天，四个孩子圈起手来，我们约定了要在一起，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