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相期与来 ...
-
木芝精安安分分修行了上万年,走的是最缓慢也最纯正的路子,整日靠吸收山川云雨、四时五行、阴阳昼夜之精为生,一步步降低对外物的依赖,是以木芝本体的个头颇为玲珑,也可以遍地走动,只是缺乏保护自己的能力,离不开妖蛇庇佑而已。
王琅与清源在山间作别,之后便带着因清源离去而欢呼雀跃的木芝精在山中步屧优游,辨识物类。
过午云气聚积,不多时下起小雨。
王琅摇摇木芝,令它变作荷叶大小,一边持着芝柄当雨伞用,一边与木芝精闲聊:“蕈类湿生阴长,不能久曝于日光之下。假如有人引火烧你怎么办?”
木芝精想了想,回答:“凡火不怕,其它火要烧过才知道。”
它生性喜阴喜湿,开心舒畅地张着菌盖淋雨。
烧过还有你吗?只剩下碳烤灵芝了吧……
王琅满心无语,不知道该对这朵木芝说什么好。
倒是木芝精过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十分紧张地问:“你要烤我?”
王琅微一撇嘴:“又不是香菇,烤你作甚。”
木芝精松了口气,开开心心继续淋雨。
“今天心情很好?”
王琅心里有些奇怪,按照这朵木芝昨晚表现出来的性格,应该会再三向她寻求保证,硬生生闹上几刻钟才肯放心,怎么现在才说一句就信了。
木芝精“嗯”了一声,声音里满是享受:
“以前从没下过这么舒服的雨,味道也很甘美呢。”
味道甘美?
王琅愣了愣,伸手从芝盖外接了一滴,没有寻常糖水的粘黏感,反倒非常滋润。
“不知何方神明至此,冒昧之处还请见谅。”
庆云积,甘露降,这是神灵来至的应和之象。
王琅没见过这个世界的雨水,发现不了异常,木芝精明知雨水异常甘美,却只顾着欢呼高兴,丝毫没考虑过雨水为何甘美,直到王琅驻足扬声还没意识到问题所在,一个劲探头探脑四处张望:“有神明?在哪里?我怎么没看到?”
没看到……
王琅微微抿唇,沉心静气,将神识收束到周身百米内,进入洞明幽微境界。
空山新雨,林壑含雾,一切有如音声相和,丝丝入扣,一分一毫不可增减。
王琅总览细查,遍寻不到,知道自己走错方向,改用辨识灵气分布的方法寻觅,顷刻间便找到答案——溪水畔一处钟萃的灵气臻于纯净,只用神识观察也能清心宁神,涤尽尘滓。
木芝精顺着她转向的方位望去,惊得连声音都走调了:“仙人。”
与见到清源时的反应绝然相反,这朵木芝毫不犹豫缩小身体,“嗖”地一声飞入仙人怀内,尽最大努力舒展身体,翻来滚去:“好舒服。”
愉悦欢快的情绪满满溢出,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般欢喜。
太丢人了……
王琅默默捂脸,被同伴的丢脸行为燥得耳朵都红了,试图装作不认识这朵木芝。
结果木芝精蹦跶几下,想起王琅,从仙人怀里探出芝盖,非常大力地冲王琅招动:
“快到这里来,太舒服了。”
以为她也是头大无脑的木芝吗!
王琅痛苦地揉揉脸颊,上前收拾残局:“此精少不更事,敢请仙君海涵。”
仙人自怀里拎起芝精,澹漠明净的秋水眸望向王琅:“少不更事?”
王琅抽抽嘴角,勉强回道:“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不过虚长而已。”
仙人并不接话,而是看着她问:“王琅?”
怎么知道的!?
确认自己从未说过名姓,连对清源都只说了表字琳琅,王琅心中震惊,精神瞬间紧绷起来。
“我来接你。不过,”对她紧绷戒备的姿态不以为忤,溪水畔的仙人偏头看了她一会儿,音徵动听,“依你现在的情况,还是先走一趟九功山为上。”
◇
“你不炼丹,想必是精通行气导引之术?”
“不是。”
“善用阴阳术数,趋吉避凶?”
“也不是。”
“那我知道你的主业是什么了。”
“是什么?”
“给人添堵。”
莫名其妙多了位师兄,而且是位专注拆台添堵一千年,浑身上下写满我不靠谱的师兄,王琅眼前一黑,只觉得刚刚恢复的视力又有重归罢工的趋势。
“助你复明的活血丹是普贤所出,记得日后还上。”
仿佛能听到她的心声,南华微微偏头,将盛放丹药的玉瓶交到她手上。
“九功山白鹤洞的普贤真人?”王琅想了想,一脸无语地看向他,“八景门下向玉虚门下求药,说出去有谁会相信。”
大罗天八景宫是太上老君的道场,昆仑山玉虚宫是元始天尊的道场,直传门人分别称八景门下与玉虚门下,再传门人与其余弟子称大罗门下与昆仑门下,合起来统称为阐教,掌教教主为元始天尊,重大事宜方请师兄太上老君一同定夺——听上去有点像校长与名誉校长的区别,前者负责学校实际行政,后者只挂虚衔,不承担工作任务与责任。
话又说回来,八景宫在天界并没有多少存在感,也谈不上名誉不名誉。
王琅回忆着当初被告知的天界信息,眉头不由自主蹙了起来。
在她的理解之中,碧游宫的收徒标准最宽容,奉行的是有教无类的高尚主张;玉虚宫的收徒标准相对较高,最好骨骼品貌皆为上上之选;八景宫的收徒标准却苛刻得超越想象——八景宫只招收那些最受命运垂青,具有划时代天赋的天才。
何为划时代天赋?
简而言之,就是一种突破定式,打破常规,开辟新世界的天赋。
遇到这样的学生,一部分教师会按照自己的经验,把学生扭向自认为光明正确的道路;另一部分教师唯恐损伤学生的天赋,顺着学生的兴趣安排教学;还有一部分教师更干脆,把天赋异禀的学生送到同样天赋异禀的人群之中,让这群人自己解决问题。
八景宫没有这样的烦恼,或者说,八景宫就是最后一类教师选择的天才集中地。
从这个角度来看,玉虚宫就像一所大学,八景宫则是大学里极少数精英组成的兴趣研讨小组,也难怪玉虚宫之主元始天尊是校长,八景宫之主太上老君只能做名誉校长。
“所以你要好好修炼,争取早日羽化登仙,泰定得道,如此也不必去求药了。”
货真价实的八景宫直传真人南华懒洋洋向树干上一倚,打断王琅严肃认真的思考——同时也打破她对八景宫的全部幻想。
“……师兄真会总结。”
想到未来几年都要和这个气死人不偿命的师兄相处,王琅悲从中来,连他为什么知道自己的行踪都忘了问。
“况且,谁告诉你八景宫门下都善于炼丹了?就我所知,这开炉炼丹的风气还要属玉虚、碧游二宫为盛。”
懒洋洋地倚在树边说出这句话,南华伸手把拼命往他怀里钻的木芝精轻轻拨出来,仙姿闲散,“我若炼丹,你也不再是木芝精,而要成木芝丹了。”
木芝精想象了一下进入炼丹炉的景象,自己把自己吓得魂不附体,“嘤嘤”痛哭着飞入王琅怀抱求安慰——它虽然喜爱南华身上至真至纯的浓郁灵气,却也知道关键时刻真正可靠之人只有王琅——这大概是像它这样既弱小又通灵的生物在进化中发展出的一种本能。
王琅瞥他一眼,精神恹恹:“放着最好的老师不去请教,简直暴殄天物。”
仅就炼丹一道而言,老君的水平比他的两个师弟高多了,放着这样的好机会不去利用,在王琅看来是一件无可原谅的浪费之举。
南华微微一哂,神色淡远,“玄鸟上抵九天,与鱼何干?”
鱼,余谐音,双关语。
王琅撇嘴:“会学玄鸟的游鱼指不定就变成鲲鹏了,当然比一辈子困在水里强。”
鲲鹏是庄子于《逍遥游》开篇提出的概念,描述一种可以变化的生物,在海里叫鲲,飞上天叫鹏,合起来称鲲鹏。
王琅现在所处的时代是先于庄子约六百年的殷商末期,理论上不应该有鲲鹏的概念,不过既然是有神明妖魔存在的神话时代,用常理去推断也是枉然,王琅相信他可以理解。
“嗯,这话说得才算有几分意思。”
出乎王琅意料,南华竟然轻轻颔首,赞许了她的反驳,并且随手从地面上拾了片落叶,向空中一抛,变作晶莹轻柔如纤罗的绿色蝴蝶:“在你找到合适的居所之前,暂时先住在后山洞室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