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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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及私立男校丰玉高中，大家会想到：
——与社会帮派之间气势凶嚣的摆场子群殴、终年雨雪无阻的5000米晨跑、明目张胆鼓励竞争、纵容对失败者的惩戒、空手道跆拳道剑道等不明觉厉的必修课、集体晨会上复诵古训、赫赫扬威的校跆拳道社和篮球队……等等。
——可是不包括足球队。
丰玉高中足球队，就像被乡间孩子们唱着“提灯笼、掌灯笼……”同时被吹得四散飘零、夹缝中艰难求生的蒲公英，在丰玉难寻一方沃壤
——他们的场地缺乏费用维护，草皮稀疏如癞痢；他们的更衣室缺乏费用整葺，墙壁斑驳，更衣柜生着锈迹；他们连器材费用也缺乏，曾翻墙出校寻找一只踢出界的足球很久。
篮球队如同宠儿，足球队如同弃儿的原因很明了——因为丰玉足球队多年没出成绩，仅能偶尔在大阪赛区打进八强，更别提进军全国了。
要说足球运动的偶然性比篮排球都高，只要丰玉足球队用最中规中矩的442阵型，甚至干脆摆个铁桶阵，严防死守，破坏对方射门，然后利用任意球机会，伺机偷袭得手一两次……也不至于在预选赛上如此点背
——可丰玉足球队都是一帮执拗到死的家伙，他们视442和铁桶阵为懦夫的表现，不屑一顾；值得他们恪守的，只有荷兰足球那种全攻全守战术！
缺乏成绩导致校方缺乏投入，进而导致足球队从不曾有好教练和好生源，全攻全守战术也学艺不精，已呈恶性循环之势。
现在足球队教练由一名本校体育老师马马虎虎兼任着，队员由其他足球强校挑剩下的，又对全攻全守战术心怀真爱的偏执分子组成，勉强能凑齐22人的练习阵容，总人数竟比篮球队还要少三五个。
可即使寒酸至此，丰玉足球队仍抱守他们的全攻全守理念。理由就一个字——“美”！
场面美，足够了（虽然他们踢得并不好）！
预选赛上，他们坚持在丰玉的蓝色球衣上贴着代表荷兰足球的橙色徽章，不管这配色如何可笑。就像落魄武士仍坚持佩着家徽，事关忠诚和信仰。更衣室斑驳的墙上，唯有荷兰足球三剑客的海报相框被擦得铮亮……
也许是老天眷顾一次，也许是足球运动的偶然性，抱守残缺的丰玉足球队在南和岸本入学的前一年似乎有了转运迹象——抽签幸运、对手发挥不佳？总之去年他们拿了大阪赛区第四名，虽然仍未打进全国联赛，但却获得了校内前所未有的关注——甚至比又一次稳定地取得大阪冠军和全国八强的篮球队获得的关注度还高些。
校理事会终于肯出资重修了足球队更衣室和绿茵场，连恶名在外的丰玉不良少年啦啦队也肯屈尊去帮足球队问候对手的亲属和祖先了
——以前他们只帮篮球队和跆拳道社问候对手，而足球队则是被他们问候的对象。
刚入学的南和岸本恰好见证了落魄的足球队一朝重获恩宠，以及哪里有胜利就涌向哪里的凶悍啦啦队。
“那群杂碎根本不懂球，篮球足球棒球统统P都不懂。他们不过为了享受骂人的快感罢了。”南悄悄对岸本说。
可是家中弃儿一旦忽获注目，对家中宠儿的多年积怨之气便不可避免爆发了。
这固然和宠儿恃功骄横有关，篮球队早已习惯于拥有健身室和浴室的优先使用权，狭路相逢时习惯接受足球队的自觉让道——在成王败寇的丰玉，大家都觉得理所当然。
直到弃儿自恃有了翻身的资本，昔日的理所当然，就导致了足球少年们的心理失衡。
导火索在这届新生入学、社团招新刚结束时就点燃了。
起因似乎微不足道——体育场到教学楼之间的林荫小道上，又一次狭路相逢，但这一次，足球队不肯先退到路边了：
“你们篮球队不是号称招揽了大阪身体素质最好的运动选手吗？敢不敢来比试比试？谁赢了，以后谁先走。”首先开口发起挑战的是足球队的大岛队长。
篮球队以一种“哟嗬反了你了”的神情，居高临下俯视着对方，然后山崎队长懒洋洋笑了一声：“行啊，我们也不欺负人，就新入学的一年级，你们随便挑一个？”
大岛在一年级的篮球队员中扫了几眼，抬手一指：
“那个死鱼眼小子，对，娘们唧唧留着长鬓角那个，就你——你来吧！”
他指了在篮球队一群糙汉子中相对较瘦较清秀的南。
对方的用词让南火冒三丈：“大岛前辈说话注意点！比什么尽管讲！你们输的话，可是会把足球队好容易攒的一点面子全丢光的！”
“好说！我们都是运动员，就比最基本的——耐力跑！”大岛对身后的足球队员招招手，站出一个魁梧壮实的平头小子，“公平起见，我们也出个一年级的，野川，上！”
“不就是跑圈？小意思！”南活动活动韧带就要上跑道。
“慢着！跑圈对丰玉的人也太没难度了，我们运动员要加码！绑上砂袋，敢不敢？”
南愣了一下——足球队这个要求其实有些投机，这对他不利，和足球队员相比，篮球队员的腿部力量无需强化到如此程度，他们也不曾绑过砂袋。
他在量力而行和维护篮球队的荣誉之间犹豫了一瞬，未等抉择，就被一个宽厚的肩膀挤到了一旁。
“你们足球队出的题太没难度啦！”这大嗓门和挡住自己的肩膀都属于岸本，“绑着砂袋跑圈嘛，何必用得着出动我们家新晋MVP？就我这个一年级无名小卒来比划比划好啦！”
——带着推荐书入校，被作为未来主力PF和内线进攻组织者培养的岸本，其实也一直是个脾气如炮竹，大话无顾忌，牛皮无上限的问题新人（山崎队长语），和其他篮球队员一样也从未绑过砂袋。
但此刻，他把不擅力量比拼的南挡在身后，并自称是无名小卒——篮球队的前辈几乎以为在幻听。
可是这场腿绑砂袋的耐力跑比赛，岸本还是输了。
野川代表着足球队，赢得轰轰烈烈——跑道边观战的开始是篮球队和足球队全体，后来操场上的棒球队也被助威声吸引过来……各种正式的非正式的比试对丰玉男生都有极大吸引力，仿佛初学猎食的小兽嗅到血一般兴奋——跑道边最后聚了百来号学生围观……
所以岸本代表的篮球队输也输得众目睽睽，威风惯的丰玉篮球队还未曾如此有失颜面。
“不对，一定有什么不对……”推着T形拖把的南走过球场中间，皱眉若有所思。南负责打扫的那片球场区域已经拖干净了，这会儿他打扫的是由岸本负责的区域。
“你又是这句话，输都输了，还能怎样啊？”以虚脱姿态倒在场边的岸本瞪着天花板。
篮球队的训练已结束，人去场空，灯光也只剩下球场中央的几盏。Run&gun打法对球员体力和个人能力要求极高，丰玉篮球队的每一次训练都是一场无声号角下的冲锋，密集的跑位练习、传接配合练习、打板练习……汹涌如潮。退潮后留下的练习用球到处散落，仿佛狂潮过后的滩涂，风浪既去，陪着孤零零留在球场的两个少年。
岸本拖着跑得抽筋的双腿，很硬气地坚持完成篮球队的训练，虽然攻防练习中似乎精力不济，被断球数次。
山崎队长明显脸色不佳，有意无意对岸本吆喝斥骂，每次都喝令他去捡球。
南看不下去：“队长，今天的事不怪岸本——足球队提出绑砂袋本来就是欺负人！”
“不管足球队的杂碎提出的条件是不是对他们有利，我们篮球队就TM没有输的道理！条件不利，我们也不能输！而且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丢人死了！”这就是山崎队长的逻辑。
“好了！”北野教练的声音不大，语气却少有的严厉，老人平日眼中的笑意也不见踪影，“山崎同学，你身为队长，觉得为一场芝麻针尖大的小比拼，和自己的队员继续怄气更有意思呢？还是带领篮球队在不久后的预选赛上取胜更有意思？”
满眼迸火星子的山崎顿时哑了火，挠头干笑：“是，教练，我不说他了还不行么？”
北野教练走过去，安慰地拍了拍岸本的臂膀：“岸本同学啊，今天你太累了，就不要硬撑着坚持了，回去好好休息一下，为下一次训练养足精神吧？”
“北野先生……”岸本看着教练瘦小的背影，忽然感觉被什么堵住了嗓子。
虽然教练许可他休息，但为了等结束训练的南一起回家，岸本还是留在了场边，见证了南有些心不在焉的状态，和一遍遍自语的那句“不对，好像有什么不对……”
等人都走掉了，岸本终于忍不住问：“南，你说的‘有什么不对’，是啥意思啊？”
“我想起你们绑砂袋的时候，野川他……啊！我好像知道了，快陪我去趟操场！”
夜幕笼罩下的操场空旷寂静，只有场边两盏路灯将昏黄的光线洒了半侧跑道。
南打着手电，一步一步，弯腰沿着白天见证了篮球队和足球队输赢的跑道细细搜寻，后面跟着不明所以的岸本……突然前面的南停下脚步，岸本差点撞到他身上。
“哈！我就知道！该死的足球队的浑蛋！”南蹲下，让手电照着脚下的跑道，“MD这帮浑蛋，敢涮我的搭档，我要叫他们好看！喂，岸本，今天我可帮你打扫了球场的，下星期我替你找回场子，后面两周打扫球场的活儿你给我包圆了啊？”
微弱的手电光芒下，塑胶跑道上，散落的几粒铁砂微微地反光。
憋屈的篮球队只好让出了健身室和浴室的优先使用权，这种情况持续了一周。
一周后，篮球队反击挑战的动静很不小——春末的夕阳金黄刺眼，那天操场上正好有足够多的视线：刚要开始训练的足球队全体、大半个棒球队、跑道边热身的田径队全体……
把头发剃成板寸的南烈就迎着这么多视线，提着跑鞋走了上去：
“喂！足球队的——野川！说的就是你！你滚出来！上周你们足球队和我们比了耐力跑，来而不往非|礼也，今天你的体力恢复得差不多了吧，敢不敢再来和我比一次折返跑？”
被点名的野川还在发愣，旁边已经有人认出来：“这不是篮球队那个死鱼眼小子嘛？怎么，上次你们输得还不够丢人？还想再当这么多人的面输一次？”
“少TM废话！就按你们的规矩，绑上砂袋好了。”南的目光安静冷硬，“去拿砂袋来！”
大岛队长对野川附耳说了几句，野川似乎现出犹豫的神情，看口型似乎还问了一句“这样行嘛”，但大岛拍了他的肩。这时有足球队员取来了砂袋——学校所有的砂袋都在足球队的器材室，篮球队训练是用不到砂袋的。
周围又聚了若干听到有比试就闻风而来的学生，和丰玉学生之间的每一次大小较量一样，他们开始兴奋：“哇！又有比赛了！快比快比！双方快像武士一样亮出刀来吧！”
……
那天后来的相关记忆，像是一张受潮的揉皱的记事纸，很多信息洇湿了模糊了，几个重要字句却因为浸了潮气，使墨迹晕染开来而更显得触目惊心，精确与否倒不重要了……
——他记得他和野川绑砂袋时，不出所料发现野川隐蔽的小动作，南一步上前，踹向野川腿弯的同时一把反拧过对方手臂，满腔快意看到野川藏在指间的刀片当众掉落……
——他记得自己冷笑道：“想藏着刀片偷偷割开砂袋？上周耐力跑，你们足球队也是这么赢的吧——哼，说什么双方要像武士一样亮刀比试，结果自己先干出洒石灰一般的下三滥勾当！你们不羞愧么！”——15岁的南还不知道，自己说出口的话将在一年后成为他自己的噩梦，每每忆及，会痛彻心扉，惊心刻骨。
——他记得众目睽睽下，野川惊怒扭曲的五官，那小子嘶声嚎着：“可是…可是他们篮球队什么条件！我们TM才什么破条件！他们当然能高高在上啦，这么多年来，丰玉有谁把我们足球队当人看了吗……”尾音渐渐染了哭腔，愤懑之外居然还有一点…委屈？——当时南和岸本只觉得这家伙纯属活该，毫无资格委屈……直到一年后，南也懂了野川。
——他记得大岛队长抬手轻轻按着情绪近乎失控的野川的头，唤着他的名字：“丰玉下等人的日子我过了快三年，没人比我更清楚选择足球队的命运，你们加入时我也和你们说过，丰玉素来成王败寇，想要胜利和荣耀，请选别的社团，我们足球队只为全攻全守战术而存在！现在你也该知道如何取舍——男子汉错了要认错，愿赌要服输，输了要认罚！”
——他记得大岛队长的话引起无数刺耳的哄笑：“哦！足球队耍手段还输了，要按丰玉的方式认错！按丰玉的方式认错！”围观的男生像鬣狗群见了受伤的羚羊一样亢奋。
——他记得这是他第一次见识到所谓“丰玉的认错方式”——教学设施一流的丰玉，每栋教学楼之间都有风雨走廊。擦走廊，是对败者最常见的惩罚。丰玉学生私下里各类竞争实在太多，大家对不时冒出的擦走廊者早已习以为常视而不见。可是耍手段的败者就不一样——他们额上会绑败字布条并袒露脊背，表示负荆请罪，这当然会引起围观和嘲笑。
——他记得他看到神色肃杀的大岛队长带着红眼圈的野川，在众人的奚落声中伏下|身，开始脱上衣绑布条时，南满心的复仇快感忽然消弭无踪——他本来只想帮岸本及篮球队讨回声誉，真没想让野川和大岛这样受辱——这样的屈辱他宁死也不肯承受！
——那一天恩仇快意的找场子行为，就这样化作满肚子闷闷不乐。不想再看足球队的可怜虫那屈辱认错，不想再听唯恐天下不乱的好事者不怀好意的口哨和倒彩，南拽过还在为耐力跑的输掉而愤愤不平的岸本，索性一头扎进体育馆去……
冷清的球场上三个人，他和岸本两个人饿着肚子沉默地加练投篮，一同留下陪着两个少年的，还有北野教练——
北野看出了两个孩子有些不得要领的积极——那是试图把满腹迷惘和不快化为汗水挥发掉的过度积极。
“南啊，听说你今天去找足球队的人了？后来怎么样？如愿抢回了篮球队的荣耀，你高兴么？”老人主动开口问了，眼里有些似笑非笑的戏谑。
“不高兴！我只想揭露他们的手段而已，从没想让他们受那样的屈辱啊！”
“不高兴，以后就不要去了嘛！如果足球队苦心维护这一切能让他们高兴，那就成全这些同学嘛，也没什么不好。”北野教练的笑容风轻云淡，似乎化开了少年心中的迷茫。
“是！北野先生！”
那一天的记忆结束在体育馆，华灯已上，外面的喧嚣远去了，和足球队的恩怨也已和他们再没关系。
南和岸本两人没有言语，一个投篮，一个捡球传球，练习进行得默契而专注。
冥冥之中，似乎有无声的天外之音，对两个少年发问：“你们也觉得像足球队一样，不惜一切维护一样东西是值得的吗？”
——“当然，事关忠诚和信仰！值得！”
——譬如眼前单纯快乐打球的情景，就是值得不惜一切代价去维护的幸福。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