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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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烈很小就在自家药店开始了修行。从简单的分药、包药，到打扫药房，再大一点开始学捣药、煎药、抓药。
彼时他刚记事，不到柜台一半高，所以踩着高脚凳，长高一点就换成方凳，再高一点时换成矮凳。特制的白外褂仍大如麻袋，踩着凳子也几乎拖到地上。
南龙生堂位于一条并不繁华的巷子里。成荫绿树隔开了车水马龙的喧嚣，低矮杂乱的电线擦过店铺披檐——巷子里的每家店铺都是相似的青灰色筒瓦披檐，陈旧的木格子拉门，经营项目也大多和花花世界保持着倨傲的距离——左边是一家裱画店，门口硕大的青瓷缸里堆着成卷的书法和浮世绘；右边是一家插花屋，每天会有和服主妇光顾；再右边是一家茶室……都是些清淡安静的生意，除了一家琴行，有三味弦的声音从那里飘出。
药店老板是希望病人多一些的，可是若自家儿子也在药罐子里泡大，那就不妙了。
南已经不记得幼时水和药哪个喝得更多，回想起来不过是普通的幼儿免疫低下，一点抗生素就能治好，可固执的长辈认为人体是精妙的组织，哪能用工业化流水线上的西药随便做快餐式填补？必须用自家传统草药慢慢调养啊。
草药的疗程相比幼儿成长速度显得过长。幼年的南终日满身草药味，也难以保持正常上幼儿园的时间。三四岁的娃娃刚有集体概念，又像小兽般直接，不具备包容等品质，去得少就面生，面生就会被欺负。被其他男孩排挤后，南就更不愿去幼儿园了。
父亲倒乐得儿子在家，正好可以早些开始修行。和很多敬业勤恳的日本人一样，父亲把经营这间小小门面的营生看得无比神圣。
“万事有道，药也有药之道，每种药材，都是自然的精华，必须怀有敬畏之心……喂，小烈！你小子不要走神！”
父亲训诫道，一边用草药纸袋往被屋外男孩子嬉闹声吸引而朝窗外望去的儿子头上招呼了一记，
“战争年代，你曾祖父为了保住祖传方子不被征用，被军部的人打得咯血，家里财产几乎被征抄一空，拼了命才保住了南龙生堂！可不是为了让你这样的后代在这里应付差事的！”
于是南不情不愿转过小脸，不满地嘟嘴，翻了翻他乌沉沉的黑眼睛，以示一个孩子的无声抗议——可还是频频走神——店面到后屋要穿过狭长的走廊，后屋窗外是一片绿地，生着迎春花和夹竹桃，有石灯笼，还有嬉闹的同龄男孩们。男孩们追跑打闹，模仿着动画片里的场景发出一连串无意义音节——这总是能吸引到他，虽然他不肯去幼儿园，但心里毕竟是想和小伙伴们一起玩的。
外面的男孩让父亲有些头痛，认为他们干扰了儿子的修行——特别其中一个还总凑到窗前来，对屋里踩着凳子捣药的南喊话：
“喂，你也出来玩啊！总看到你在这里，不出来一起玩嘛？”
南家的窗户并不矮，所以那个大嗓门的小家伙在窗前是皮球一样蹦着喊话的——小家伙抓着窗条，不断蹦跳，勉强把几瞥视线投进屋子。
南很想看看那个男孩的样子，可是从他的角度，只看见一头鸟窝般的乱发，像只鸡毛毽子，不时跃过窗台。
“怎么办呢？爸爸在身后看着呢，我连一句‘爸爸不让我出来’都不能回给他，真烦恼啊！”小小的南偷偷望了一眼窗外，无比烦躁。
几天后，一个粗壮男人带着满身汽油味，夹着一个小家伙，一阵风般刮进了药店。被他大头冲下夹着的小家伙精力旺盛地挥舞四肢，活鱼一样挣扎不停，嚷着：“爸爸我不要上药不要上药不要上药——”
他从他爸爸胁下挣脱，四仰八叉摔在地上，又发条一样挺身起来，这时才仰望到了柜台对面的南。
南正踩着小板凳，用和纸一个个折药包，鼻尖堪堪能高过柜台。借着板凳高度，他终于能居高临下看清对面的小男孩——一头鸟窝般的乱发，乱草样没方向感地支棱着，厚嘴唇，眼睛倒是又大又亮，黑里透红的小脸上横一道竖一道叠着污泥、汗水和擦伤的痕迹。
小男孩见自己高度不够，立刻两手一扒柜台一蹦老高——然后被他爸爸一巴掌打到头上：“嘿！小子！你给我老实点！整天在外面野还不够吗！”然后对南的父亲抱歉地笑笑，“见笑啊，犬子实在过于顽劣，经常擦伤。请帮我拿一瓶碘酒、红药水、两包创可贴。”
可是他儿子已经用扒着柜台不停蹦跳的方式，和柜台对面的药店老板儿子搭讪起来：
“啊原来我们一个幼儿园的！”小男孩蹦起来，指着南衣襟上别的印着幼儿园图案的小手绢，又指指自己的衣襟，发现新大陆一般高兴地叫起来。
南低头看看自己的手绢，又看看对方的手绢——要不是他那么说，南完全没法从对方那皱巴巴脏得不成样子的手绢上分辨出他们幼儿园的图案来啊。
“你是哪个班的？”男孩又蹦起来问。
“中（乙）班。你呢？”
“我在中（甲）班啊，就在你旁边。”男孩弹簧般不知疲倦地蹦着和南说话，“怎么在幼儿园很少看到你呢？有时候我到窗下喊你出来一起玩，你也不理我。”
“我不喜欢幼儿园，”南板着小脸说，“因为他们不带我一起玩。”
“那你来甲班找我吧？我带你一起玩，也会让他们带你一起玩的！”小男孩正努力用臂力把自己挂上柜台，说这话时他忍不住炫耀地捏起一只小拳头——这个动作直接导致他失去支撑从柜台摔了个屁股墩。他脸红了一下，这一下摔得有些丢人，他怕南会笑他。
南却没有笑，而是说：“好啊，你叫什么名字？”
“岸本实理。”
看着孩子们的自来熟，来买药的男人有些不好意思：“真是抱歉呢，我为了生计，常在外面跑运输不着家，也没什么时间管教犬子——令郎真是安静又乖巧，让人羡慕啊。”
“就是身体不好，总要吃药。倒是令郎这么健康精力无穷才让人羡慕呢。”
岸本的父亲倒是自豪地拍拍儿子的脑袋：“小子们摔摔打打就能长大，泥里水里滚一滚，身子骨就结实了。府上也别把儿子总关在家里，等他长大再修行也不迟嘛。如果不嫌弃的话，可以让犬子带令郎一起打打小篮球——我们就住在两条街外。”
“对啊对啊！一起来吧！”岸本再次扒着柜台，弹簧似的蹦起来招呼。
多年以后南会开玩笑说自己是第一个发现岸本弹跳和力量方面资质的人。可是多年以前，却是小小的岸本拉着小小的南的手，把他带进幼儿园的，并以自己比同龄小朋友大一点的嗓门和力气，呃……说服（汗！）班里的小朋友接受南融入集体。
有了朋友的南很快发现幼儿园还是很好的，教室明亮又开阔，比逼仄狭小的药房呆着舒心，墙上绘着色彩明艳的卡通形象，塑胶场地上钉着他喜欢的儿童篮架，场边花坛里开着洁白的栀子花，穿着一色短裤制服的小朋友们围坐成一圈，听温柔的老师弹起风琴，教他们唱起一首曲调婉转的歌谣：
“晚霞中的红蜻蜓，
请你告诉我
童年时代遇到你，那是哪一天？
童年时代遇到你，那是哪一天……”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