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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伶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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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梦忽见山谷红,寂寞庭院锁清秋。
十七岁时父亲被抓去顶替县太爷的儿子服役。之后,家里的地也被霸了。
母亲带着我和弟弟沿路乞讨到了京城。在我们以为快要饿死的时候,朱允出现了。
他是将军府的管家,他愿出二十两银子买下我。
那不是笔小数目,而且我也不值二十两。
母亲磕头谢他,拉着我的手,叫我好好听话,干活勤快点,少嚼舌根。
就这样,我被买进了将军府。
那之后,我再未见过母亲和弟弟。
将军府的别院里,住着一位秋公子。从我被买进来的第一日起,便专门伺候他的起居。
我不归属任何人管,直接听从于朱允。
然而在这个别院里,是绝对不准任何人踏入的。
我只记得朱允对我说过,一定要细心地好好照料那位秋公子。
为什么呢?他对将军很重要吗?可是如果真的是很重要的话,为何又要把他一个人关在这里呢?
我不明白,也不敢问。
不知道又如何?我只是个下人,是个婢女。就算什么都知道又能怎样?
在这个种满枫树的院子里,我们主仆二人生活得平静。
他是我见过最美丽的人,也是最冷漠的一个。
他活得如行尸走肉,仿佛这一生的意义,也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已。
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在乎。
如果此刻有人在他面前残忍地被杀死,我想,那平静的眼波也不会起一丝波澜。
他成日里坐在枫叶林中,对着天边偶尔飘过的几片浮云,只是看着,用那双漂亮的,却毫无一丝生气的眼睛。
我并不觉得寂寞,尽管他从未跟我说过话,甚至连看我一眼都没有过。
可是这样的平静,这样的安心却是绝无仅有。
即使不看我,漠视我,也没有关系。
至少,我还可以静静地待在他身旁。
我喜欢看着他坐在枫叶林中,天地万物,再没有东西比他更美,更加高贵。
他看着天空,我看着他,在永远和平静的静谧中,时间匆匆滑过,也不怜惜。
我想,如果能这样一辈子,该有多好。
梅雨节的时候,天总是阴沉得让人透不过气。
那几天连下了好几阵雨,大的小的,总是洋洋洒洒,没见过放晴。
他突然病倒,没有任何预兆。
我守在他身边一连几日,不见好转。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变得透明。身体冰凉到不管我加多少件衣物、多少床棉被包裹住他还是没有变得温暖。
你不能死,你千万不能有事。
我把他抱在怀里,尽量用自己的体温给他取暖。
一定要去请大夫,是的我知道,再这样下去他一定会死。
可是我不能出去,就像外面的人不被允许进来一样。凡是坏了规矩的下人,都要被乱棍打死。
我细细地为他抚去额前的头发,看着他沉睡过去的平静容颜,我咬了咬牙。
就算会被打死,我也一定要救你。
我偷偷地出了别院,本想趁人不注意从花园穿过,跑出府去。可是因为我对府中并不熟悉,很快地就被家丁抓住。
“你是什么人?”问我的人就是买我进来的大总管朱允。
我自嘲地一笑。这也无怪,当初我被买来后就直接住进别院伺候公子,他又怎还会记得?
我不知道他是否会命人把我拖出去打死,可是现在我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来考虑自己的安危。
我的公子,那个人,他还在等我。所以我一定要请大夫回去。
我跪在朱允面前,开口求他,
“大总管,我是伶香,您不记得了吗?”
他仔细地看着我,似乎在脑中努力地思索关于我的记忆。
“您不记得当年被买进府照顾秋公子的丫鬟了吗?”
闻我此言,他的眼神明显一抖,脸色变得苍白。
“你……你怎么出来了?”他恼怒不已,“我不是说过不准出来的吗?!”
我又伏地磕了个头,眼泪已经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大总管,公子病了,快去请个大夫吧。”
他听后一怔,一时间有些拿不定主意。
我不知道他还在犹豫什么,那个人此刻正在痛苦不已,还有什么要犹豫?
“发生了什么事?”
一声浑厚的声音传来,我猛然回头看去,却见一名男子。
他剑眉星目,英俊非常。白面有须,更显其英气逼人。
他站在不远处看向这里,眉头微皱,似乎是不满我们刚才打搅到他的雅兴。
他的身旁还站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略有些惊讶地也看着这边。
“没事的,不过是个小丫鬟吵事,我这就叫他们把人带走。”朱允说着叫身边的家丁过来拉我。
我猜到此人大概就是将军,虽然我从未见过,不过凭他朱允恭敬的口气和要急着带我离开这点,他准错不了。
于是我奋力甩开那些人的钳制,几步并到将军跟前,跪下来连声说道,
“将军大人,请快叫大夫吧,公子,他……他病了……”
“公子?”将军不解地皱起了眉。此时身后的朱允已不知为何爆喝了起来,
“伶香!不许胡说!”
“我没有胡说!”我不去理会他,此时那些家丁已再度拥上前来拉开我,“公子真的病了,求您……求您救救他吧!”
将军仍旧沉浸在思绪中,仿佛不知道我说的公子是何许人。
我努力挣扎,他们却拉得更紧。
如果将军不肯帮我的话,那么公子就真的……
“大人!您不记得公子了吗?哪个别院呢?你不许任何人踏入的别院。……枫叶荻花,秋声苑紫……”
我不知道这句诗究竟代表了什么,我只记得,当初朱允在带我进府的时候,对着那别院的斑落墙壁,喃喃自语这句诗。
那时候他的背影,悲凉无比。
你是不是也知道呢?也明白其中的意思?
然而我的话见效了。
他听后怔住了,似乎是着了魔一般,又像是我的话有了法术,生生地勾走了他的魂魄。
“……枫叶荻花,秋声苑紫……”
他自言自语着,所有人都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他没有焦距的眼神。
我知道此时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万不可放过。
“大人!公子他病的很重,请快些叫大夫来吧。”
“他病得很重?”他似乎是在呓语,眼神中充满悲伤,“是啊,他病了。……去叫大夫吧……看看他的情况。”
他对朱允说着,随即转身离开了。
那个时候,他似乎瞬间变了一个人。没有了先前的萧杀之气,却多了一份沧桑。
我回头看着朱允,他的脸上也是悲恸。湿润的液体在眼眶里打转,叫他的眼睛看去闪烁不定。
那个清秀的少年看了看我,又回头看了看走远了的将军,也跟了过去。
回到别院的时候,大夫已经请来。
他看了脉,开了方子。只说公子身体虚弱,需要慢慢条理。
那些药很快就有人抓了送过来,我熬好后让他服下。就这样喝了几日,他开始渐渐好转。
可以下床的时候,我就扶着他到院中去看浮云。
他依旧只对着天上的浮云,仿佛那才是更真实的存在。
我有时会想,他其实早就已经死了。活在这世上的,不过是个肉块罢了。
那之后,将军出现了。
一席如雪的白衣,松散在背后的绸缎般的长发。
他坐在枫叶林中,蓝天白日下,似这深秋的一片落叶。
这一切,刺痛了将军的眼睛。那里面是迷蒙的水雾,和深深的,深深的痛楚。
“秋……”
他轻声地唤着,声音中是哽咽,是颤抖。
那二人明明是这般近地面对着,近到只要跨出一步就可碰触到彼此。然而那一刻,我却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被西下的残阳拉得好长,好远。远到不管将军如何地奔跑,都还是无法追上天边那抹消逝的浮云。
御封的军中第一智将,战场上令无数敌人闻风丧胆的朱凭羽。
这样的人,不管他如何地柔声哄诱、怜惜相待,或是粗暴地打骂、冷嘲热讽,都换不来那人的一丝青睬。
哪怕只有一眼,也都吝于施舍。
我想,这天下间,能够如此完全无视于将军的,就只此一人了。
自那以后,将军每日都会来别院,不厌其烦地与公子说话。他会说很多很多的话,试图把那个人的注意从天边的浮云重新拉回自己身上。
然而,每次都是相同的徒劳,沮丧离去。或是如今日一般,愤怒地扳过他的肩膀,强逼他看着自己。
只有在这个时候,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才会停留在将军的脸上。那样轻柔,没有任何痕迹。又悄然地离去,重新回到那抹霞云上。
将军的脸上是锥刺般的疼痛,和碎在了风中,千片、万片的心。
仿佛方才停滞在脸上的不是视线,而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剑刃,狠狠地刺下去,直至心底。
他紧抱住那个选择永远漠视去他的人,紧紧地抱在怀里,埋首在那白玉般的颈项间低声呜咽。
这个在沙场上叱咤风云的人物,如今,仿若虔诚的信徒,拜倒在他的神明的脚下。而他的神明,却选择了无视。
“秋……你看着我,我求你看着我……”
将军的声音吹散在风中,泣不成声。
在晚风的萧萧瑟瑟中,我依旧没有听到,自那唇中传出的只字片语,哪怕是一声叹息。
我静静地立在廊后,看那袂白衣,翩在风中。
泪水涌出,模糊了视线,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
天空好高,这个世界太不真实。除了天边的浮云偶尔飘过,我就再未找到可以依附的东西。
这个世上,可有人听过,那淡淡的水色朱唇中,溢出的声音?是否清澈如泉,或是柔媚如风。可有人见过,他的一笑一颦,一怒一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