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红尘》方久

3、第二章 问剑意

　　极天峰乃昆仑山脉主峰，巍峨耸立于昆仑山中心，坐拥天地灵气。剑门的主殿太一殿便筑于极天峰之上，下铺九百九十九白玉石阶，直通浩天台，那里便是历届试剑大会的举办之处。
　　伏渊持诀御剑，一路穿行分拂重重云雾，待临近极天峰时又停了下来，让苍极剑载着自己安静地浮于上空，俯视着下方的昆仑主峰。
　　为示对上古神族的尊敬，剑门祖师立下门规，以太一殿为中心的一百丈范围内，除非特殊时刻，不得动武与施法，遑论是御剑凌驾于太一殿之上。
　　如今，眼下的太一殿前，以剑门门主万重华为首，紧接以四象为名的四位宗主，和上千弟子，正齐齐向殿内的上古战神夜白的塑像告祭。平日剑门对着装服色并无特别严苛的要求，但于重大的祀日里，上至门主下至初入门的弟子，都需身着白衣。此刻，太一殿前，满目的浩浩雪白施然俯身下跪，唱颂之声扶摇直上，响彻云霄：
　　——“君子万年，介尔景福！”
　　——“君子万年，介尔绍明！”
　　——“君子万年，永锡祚胤！”
　　——“君子万年，景命有仆！”*
　　伏渊微微眯起眼，只是此时无人能看得见他眼里流露出的那丝冷冷的讥嘲与轻蔑。风鼓起他白色的广袖，猎猎作响，身后流云起伏。
　　随即，他负在身后的手又捏起了一个剑诀，于白云之上，乘剑越过了浩荡的人群，从容地来到太一殿后面。
　　不久前，长渊已传书告知万重华，伏渊会来试剑大会观礼，让万重华或剑门的宗主代为照拂。而万重华等人也深知长渊生性寡淡清冷，不喜与望尘崖下的人事过多接触，自然不会强求他改变决定亲自前来。
　　站在太一殿后的栏杆边，伏渊抬眼望向昆仑山脉最北的九极峰，还有终年沉浮于云海之后的望尘崖。殿前的祭典已然落下大幕，众人陆陆续续地散去，修道人的脚步大多轻灵而沉稳，那声音犹如狂风下卷起的尘土，纷纷扬扬，或再度落入大地，或被驱向浩瀚汪洋。
　　他恍然想起，这竟然是十年来他第一次下望尘崖。过去他一直待在望尘崖上，待在长寂的身边，坦荡，理所当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挣扎，更别说是想要离开。
　　还在出神，心底兀地闯入了一段对话。
　　“长寂，你曾看过人间么？”
　　“不曾。”
　　“以后去看看吧，红尘里走一遭，喜怒哀乐、生老病死，那会十分有趣。”
　　“以后……何为以后？”
　　“这座哀牢坍塌之时，或是我死之时。你不是脱离于天地轮回之外，长生不灭么？”
　　“……”
　　伏渊突然惊醒。
　　可还不待他再去思考那番对话，另一个声音便已在身后响起，有着上乘修道者的浑厚清晰：“伏渊，这么快就下望尘崖了么？”
　　他回身，向缓步行来的剑门门主点头致意：“伏渊希望能尽早熟悉熟悉，以免到时鲁莽，冲撞了同修与各位尊师。”
　　万重华不动声色地打量面前的白衣少年，双目清明，透露着千帆过尽的睿智以及深沉。他并未对伏渊的话有任何回应，而是让开身子，对跟随自己身后的一位年纪看起来比伏渊稍长的少年道：“浩情，他就是长寂尊者的关门弟子，伏渊。”
　　伏渊抬头看向正朝自己拱手一礼的白衣少年。
　　“在下段浩情，是门主十二年前收下的第六位弟子。”少年声音琅琅，温和端方，君子如玉。
　　“伏渊。”他回礼。
　　接受到来自伏渊的目光，万重华也仅是微笑道：“你们年岁相仿且修为相近，这三日的试剑大会就由浩情来陪着伏渊吧，想是要比我这个无趣的老头子要好得多。”

　　剑门门主的居院位于极天峰正北的听竹峰上，流水潺潺歌响，叶影摇动，翠竹半掩着黛瓦白墙的浩然居，古朴清幽里自成的意趣。加上万重华收徒严苛，门下除了段浩情外，也就另外再有六名弟子而已，是以听竹峰十分的清静。
　　段浩情领着伏渊来到浩然居的一处厢房，看来是提前准备好的。他推开门，房内的布置也是简朴雅致，清浅的日光下，窗棂的影子清晰地印在了窗下那一丛兰花四周。段浩情转身向伏渊说道：“这三天你就歇在这里吧，我在旁边的厢房，有事的话可以直接来找我。”他唇边永远带着一抹柔和的弧度，隐隐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恍如东风里初开的繁花。
　　“试剑大会还要再过两个时辰才开始，你先在这里休整休整，我会来叫你的。”段浩情说完就要离开。
　　伏渊叫住他：“等等。”
　　段浩情看向他，眼中有疑惑。
　　“你也是用剑的，”伏渊看了一眼段浩情背后的长剑回雪，银白色的剑穗静静垂在他肩上，“我在望尘崖上从未与他人对招，不如试剑大会前我和你仅比剑，不用法术。如何？”
　　段浩情同样看了看伏渊佩在腰侧的苍极剑，眼里的笑温和依旧，却多了几分自信与锐利的光彩：“随我来吧。”

　　浩然居后的演武场实际上就是四十九根细长的竹桩。
　　凭借七层的太清心诀流转在体内的仙力，伏渊只是足下轻轻一点，便已飞身而起，翩然立于边缘的一根竹桩上，那竹桩甚至都没有晃动分毫。他弯了弯唇角，看下方的段浩情。
　　而对方也只是回以一个不改的笑容，随即同样身形一腾，落到了另一端的竹桩上。他握住剑柄，拔剑，银白色的剑穗在清风与竹影里飘摇。
　　斜指向地的苍极剑的剑刃像是最深的黑夜，刃上反照出寒冷逼人的月光。
　　一句“赐教了”堪堪落地，伏渊已负手执剑，率先踏出七星步，数道迅疾的残影停在身后，而扬起的剑却招招式式都清晰简练，那是被无数的岁月与鏖战炼出的极致的利落与优美。
　　段浩情神色一凝，却是向一旁退让，避开了最凛冽的剑气。
　　明明是四十九根竹桩，但两人皆全未将此放在眼里，如履平地。竹叶纷纷，却无力接近。
　　最开始的几个来回只是试探，在又一次格开苍极剑之后，段浩情也止住了向后的步伐。因修习的法术的缘故，回雪剑上已不自主地聚了一层又一层寒霜。他挥剑，一改先前以守为攻的态势，脚下行云流水，攻向伏渊。
　　伏渊挑眉笑，剑尖一亮，又展开新一轮的攻势。

　　一者雪亮如昼，一者幽深如夜，剑锋交击声如玉珠四溅，声势却如狂风雷霆。
　　苍极剑的剑势极为刚烈狠辣，漆黑的剑锋犹如惊天的闪电，一往无前，大开大阖，横扫千军，全然不似甚至背离了修仙者所追求的平和中正，剑刃里映出他的双眼，更是一派睥睨与傲然之色。
　　与之相反的则是段浩情和他手里的回雪剑，温和绵延的剑势，回风踏雪之间不带杀机又制敌必胜。
　　“锵！——”
　　回雪剑一竖，恰恰封住了杀向主人咽喉的苍极剑剑尖。
　　剑鸣尚未平息，昂然的剑意回荡在整个竹林间。段浩情却朝伏渊微笑道：“试剑大会开始了，还要再比么？”

　　……

　　同一时刻的望尘崖。
　　木兰树下的石桌上多了一副棋盘，黑白两方摆出了厮杀的气势，却陷入了一个浑浑噩噩的僵局之中。白衣青年正对着棋盘的中线，指间拈着一枚黑子，观察全局的目光沉静淡然，光影深深浅浅，令人无从看清。
　　掌握着全盘棋局的人，只有他一个。
　　他伸出手，缓慢而毫无犹疑地落下一子。
　　随着棋子叩到棋盘上的那一声轻响，有一个声音也从他的身后传来：“上神这是在与自己对弈么，好兴致。”
　　长寂再下一子：“我早已不是上神。”
　　“呵呵，都是几百年的习惯了，看来难改。”
　　来者是位看似耄耋的老人，雪白的寿眉和长须垂在身前，耷拉着的双眼却还是一片澄澈清明。他拄着鳌头黄木杖走到棋盘前，低头细细对着棋局思索一番后，沉肃地对长寂道：“上神，此乃死局。”
　　闻言，长寂也只是轻轻将黑子放回棋笼内，抬起头看一朵木兰花悄然飘至棋盘，低声重复着老者的话，似是在自问：“死局么……”
　　老者默然。
　　落花亦是默然。
　　半晌过去，长寂挥手，棋局顿时散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茶海，上面各种茶具一应俱全。
　　老者落座：“老朽冒犯。”
　　长寂不答，只是专心于手上的沏茶一事，如画的眉目低敛。悲悯如拈花的佛，清冷如高山的雪。
　　烫壶、置茶、温杯、高冲、低泡，再将茶盅内的茶一一分杯，他神情不动，最后将其中一杯茶推至老者面前。
　　老者面上的惊愕一闪而逝，他端起茶，细细地闻着那清远悠然的茶香，赞道：“上神真是沏得一手好茶。弈棋、沏茶，没想到上神对于这些人间的雅事也颇有造诣。”
　　长寂却没有饮茶，只是任杯中的茶一分分地冷下。他目视前方，眼底似是荒芜空寂，又似是离原萋萋。
　　“以前曾有人让我若有可能，便去红尘当中走一遭，看看人情冷暖，看看悲欢离合。”他开口，语调无波无澜。万物入眼，却也不在眼中。他接着道：“弈棋、沏茶、弹琴、放歌，这就是红尘？”
　　茶在喉间逐渐回甘，但又有一层苦涩浮泛而上。老者无声苦笑片刻，放下茶杯，直直盯着长寂：
　　“老朽敢问上神，数月前极天峰异动，可是与上神以部分剑元锻造苍极剑有关？”
　　长寂转头看他，既无惊讶，更无愤怒，带了和缓后的冷漠，像是苍穹俯视人世的眼，无悲无喜。
　　“是。”
　　老者一时哽住，他不再看长寂的眼睛，但无意间瞥见他眉心那缕血一般的印记后，又像是被灼伤一样迅速低下头：“神爱万物，非独红尘。”
　　长寂未再看他，像是想起什么，唇边隐约地添了一丝笑，柔和了眉目，却又仿佛被掩入空山春雨里那样的模糊。他低低地说了一句什么，但老者没能够听清，待要问时，却已是无从问起。
　　他只好转而问另一个人：“老朽此次闭关十年，再出时听闻上神十年前救下了一个孩子，并收为弟子留在身边教导……不知上神锻造苍极剑可是要为了他能参与试剑大会？”
　　“我并未教他任何的法术，他也不需要；”长寂执起茶杯，那里面的茶已冷尽了，“再者，时候未到。”

作者有话说

　　※告祭之词摘自《大雅·既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