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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钦差 ...

  •   韫州城涌入大批灾民,他们有些韫江上游府州县的百姓,大水毁掉他们的庄稼,吞噬他们的家园,让他们无家可归,衣衫褴褛,乞讨或四处找寻粥棚,艰难的想要活下去,有些是抚阳县百姓,预感大水将要淹没县城,跑到府城避难。朝廷安置他们的方法就是驱逐,将他们分批驱逐到还未受灾的州县,比如韫州府一州四县,均被摊上了上万灾民。

      一排排的草棚搭起来,勉强给灾民一个施粥挡雨之所,热腾腾的锅内煮着稀粥,稀得几要见底儿。城郊的粥棚比内城要多,灾民大多聚集于此。

      林知望是奉命治水赈灾的钦差,初到城外便见到一幕幕饿殍景象。

      一怒之下扔下仪仗卫队在驿馆,未经通报便杀到府衙,徐湛正与郭淼唱对台戏,又让他坐了通冷板凳。便带领卫队直冲抚阳过来,一心要寻错处办了郭淼这怠政的“昏官”。

      事实上,郭淼只能将任务分派给下面州县,韫州城还是泥菩萨过江,他自有更头疼的地方,至今还未插手安置难民的事。

      抚阳县城郊地势较高,泥泞的山腰上搭起毡棚,阴着脸的钱通判和一众衙差都在,钦差卫队簇拥着一位中年男人就是林知望,抚阳知县已经闻讯赶过来,披着蓑衣,冒着大雨,一溜小跑过来,比他们知府大人要虔诚的多了。

      “韫州知府郭淼恭迎部堂大人。”郭淼姗姗来迟,领着手下的左贰官,府衙从属对林知望见礼。

      在大祁,六部尚书、侍郎雅称部堂,各行省总督带尚书、御史头衔者,亦可称为部堂。

      “暴雨天多有不便,礼仪从简吧。”林知望伸手制止了郭淼的跪拜,淡淡的问候他:“郭大人,别来无恙。”

      徐湛这才敢抬头看了眼林知望的容貌,红色的圆领官袍,绣图为锦鸡,腰束玉带,足穿黑靴,相貌堂堂,不摆官架,却举手投足间透着威严,目光灼灼,不似寻常文官的温和,他不禁为先生担忧起来。

      远看涛涛江水,不出半日就涨了半尺,抚阳一带河道最窄,流速最快,最有决堤的隐患。

      待骤雨稍缓,一应官员也多数到齐,众人簇拥林知望巡视堤坝,踩在泥泞的江堤上,郭淼将大致情形对他说了,林知望的脸色比天色还要阴沉,望着汹涌的江水,转而问曹知县:“有几成把握能保住抚阳堤?”

      “这……不好说啊。”曹知县擦了擦脸上的水珠,不知是溅上的雨水还是汗水。

      林知望登时怒斥:“不好说是几成?”

      “……”曹知县面色犯难,望向郭淼。

      郭淼找来钱通判,钱通判是熟悉水利的行家,此时的脸色却比刚才更黑了:“回大人,下官预将抚阳堤加高两尺加宽三尺,然而水势日升七寸,这样的速度下去,即便保住抚阳堤,也难免漫堤成涝。”

      郭淼远望江水流去的方向问:“附近州县,可有分洪之处?”

      众人却沉默了,一时间陷入沉寂,只听着雨水拍打着万物,江涛滚滚,困在笼中的猛兽一般跃跃欲试。

      “有!”只见郭淼身后站出一个少年,不顾众人阻拦,对林知望躬身施礼:“上游吴新县有一河道,河床已经干涸,可决口放水泄洪,使洪水北流。”

      话一出口,一众官员嗡嗡然,小声议论起来。

      “满口胡言,还不退下。”郭淼呵斥他。

      “反应这么大作甚?”林知望扫一眼众人,面色严厉,却温声问那少年道:“你叫什么名字?”

      郭淼无奈,只得引见道:“这是本府的生员,叫徐湛。”

      林知望点点头,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少年,衙役给他撑了伞,却难免被大雨打湿了半边身子,略显文弱清瘦。韫州是文昌之地,家家都有读书人,竞争也格外激烈,徐湛十来岁的样子,却已经是府学生员,又有这样的见解和胆色,让他忍不住多看两眼,果然后生可畏。

      “竖子无知,请大人赎罪。”郭淼不动声色将徐湛挡在身后:“下官以为,分流泄洪是下下之策,现在说为时过早,易扰乱人心……”

      林知望没有再看徐湛。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对众人说:“去年十月朝廷拨款重修抚阳堤,诸君在奏章中言道,新堤固若金汤,可抵御百年洪水造福一方。该不会压不住这几尺洪水吧?”

      郭淼黯然垂首,全做默认。徐湛看向钱通判,目光里满是无助,钱通判轻轻的摇头,示意他不要冲动。

      待众人送林知望回了行辕,天已近黄昏,钱通判等人顶着黑眼圈没日没夜的守在抚阳堤上,徐湛跟着郭淼回到府衙。

      随从为郭淼更衣换鞋掌灯,收拾停当后又是半顿饭功夫,待众人出了签押房,郭淼的目光收回到徐湛身上,温和的脸骤然冷却下来。

      徐湛也有自知之明,抖了抖半干的袍襟跪下来。

      这次郭淼没有阻拦,反而从案上抄起本册子卷成卷儿,往他身后抽去,嘴里斥责道:“自以为是,胆大包天……”

      “……先生,先生。”徐湛慌乱的躲闪,赔笑道:“先生息怒,学生一时冲动,请先生责罚。”

      “一时冲动?”郭淼手腕酸了也没能打痛他,还敢嬉皮笑脸,扔了手里的东西,换上晌午时丢在桌上的那把镇纸,也不敢乱砸,一下下往屁股大腿上落,俨然将他当成了郭莘。

      徐湛又羞又痛,拧着身子乱躲,突然一板子撞到胯骨上,生疼。

      痛呼一声,伸手去揉。

      郭淼这才停了手,冷声道:“跟钱光钺两个人眉来眼去,当我瞎了吗?决个口子泄洪,当着上官,亏你们敢想敢说!”

      “没有,钱通判只是提醒我不要口无遮拦。”徐湛抱屈道:“可是先生,去年的工程您心里是明白的,工部的官员、司礼监的河道太监个个像吸血鬼,哪一项是不掺水分的?钱通判说,抚阳堤已经尽显疲态,撑不了几时了,一旦决堤,后果不堪设想……”

      “胡言乱语!”郭淼瞪了他一眼:“谁告诉你这些?”

      “这早是尽人皆知的秘密了。”徐湛说着,伸手揉了揉胯骨,想必已经砸肿了。

      “起来吧。”郭淼转身坐在椅子上,没有再说话,闷头喝茶,杯里茶水却已经凉了。

      徐湛从地上起来,手心也痛,臀腿上也痛,委屈的撇嘴抱怨:“先生今天怎么了?恨不能打死学生的样子。”

      郭淼哂笑:“这便打死你了,郭莘也长不到这么大。”

      凉茶伤身,徐湛默默上前给他换上一杯热茶。又凑到书案旁,将一张纸一分为三,拿笔沾了墨水,砚台里的墨汁浸泡了棉布,省了直接研磨。

      他在三张纸上分别写下:决堤、漫堤、泄洪。

      将三种结果直观的推到郭淼面前。

      郭淼明白他的意思,颓然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泄洪无疑是最保险的方法。但北流河道已经沧海桑田,抛开朝廷的压力,那些田地的主人能不能同意?都是一乡的士绅,在官场里盘根错节,介时拿去年的工程说事儿,整个韫州府上上下下,都脱不了干系。”

      徐湛叹息道:“苍生固然重要,奈何官场盘错,权力倾轧,事不由人。”

      郭淼烦躁道:“有这空闲自怨自艾,不如去背两篇时文来得划算。”

      徐湛苦下脸来,应一声打算退下。却又被郭淼叫住。

      “徐铭臣的案子,省里批下来了。”郭淼说:“判杖一百,发配眉山服劳役,小妾宁氏判无罪,离异归宗。眉山由你父亲管辖,徐铭臣不会受苦的。”

      “先生英明。”徐湛点点头,这样判并不重,何况舅舅活动过了,好歹性命无忧。

      见他仍没有退下的意思,郭淼问:“还有事吗?”

      徐湛问道:“先生,那位林部堂是什么背景?脾气当真不小。”

      “都察院右佥都御使领礼部右侍郎。凡是都察院可以左右言路,权威特殊,,这样的人最重风节,所幸为人严厉却并不刻板,倒不必惧怕。”郭淼说:“只是你当着那么多衙署官员强出头,着实放肆了些。”

      徐湛缩缩脖子:“我原来想着,真到危急时刻,先生必然会提出泄洪,倒不如由我先提出来,介时责任全落在钦差一个人身上,横竖我一介蓝衣生员,谁也怪不到我的头上,若先生提出,得罪了钦差或士绅,唯恐影响先生的前程。”

      郭淼一怔,原本当他是少年心性的口快心直,谁想却有这样一层考虑,心中有些怅然,又有些感动:“他是礼部的官员,如果真将他惹怒,断送了你的前途呢?”

      徐湛心道,人家堂堂礼部侍郎,怎么会将我一个小小的庠生放在眼里?嘴里却说的好听:“要是断送了仕途,就跟在先生身边也能混口饭吃。”

      郭淼突然沉了脸色:“我看你是巴不得不去考试。”

      又回到这个话题上,徐湛面色一僵,直了直身子,不敢再贫嘴饶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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