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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14章 ...

  •   在零陵城东,有一方占地颇为广阔的宅院。普普通通的青砖砌成小门小户的模样,从表面看起来,虽然面积挺大,但并不富丽堂皇。这里就是零陵城人皆所知的“裴家”。裴家不是官宦世家,也不是书香门第,他们是最近十年才迁来零陵的商人,借着此地临近益州和云南的地理之便,做的是药材生意,生意好得不得了。虽然不是本地人,也没有什么显赫的家世和地位,短短几年内,倒也在这个零陵城扎下了根基,还建起了这么大的一方宅院。也不知道是不是别处有分号,虽然在零陵城的生意红火,当家的却鲜少在零陵露面,在这边的“裴家”里说话最算数的,是一位年轻的公子——江羿。道上的朋友常常尊称他一句“江先生”,他自己似乎更喜欢别人叫他“老江”。
      如果你有机会走进“裴家”那毫不起眼的院门,穿过那个瞧上去毫无特色的前院和正厅,再转入一条狭长弯曲的小径,渐渐地,这座宅院的精巧之处,就会一一展现在你的眼前了。“裴家”中那些外人不可到达的庭院全部都是各成格局。建筑坚固,设计精微。每个院子看上去都是独立的、不和其他的院子相连,实际上却通过一条条的小径、一道道回廊巧妙的衔接在一起。初来乍到的人一定会在里面迷路,渐渐地又会被这奇巧的构思吸引,从而赞叹不已。清幽、朴素是这些院落的共同风格,于细节处却又无微不至,舒适得很。
      这里是“裴家”最深处的一个院子,虽然深幽,然而设计得庭院旷朗、视野开泰。抬头天空清朗,远眺青山在望;院中种有桑枣,素瓦青砖,质朴雅致、落落大方。眼下这个院子东偏房里,有一位衣着光鲜的公子,正在手持蒲扇给跟前的小泥炉扇火烹茶。他就是“裴家”实际的主事,江羿。
      一阵急速的脚步声从这个小院子的外头传来,伴随着一个紧张、但是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您不能去那里……”
      “请不要再往前走了,赵云大人,您不能进去!”
      江羿推开窗朝外看了一眼,正好看见赵云不管不顾地大踏步冲进这个院子,而刚才开口阻拦的人——家里的一个仆从——无奈地止步于院门,一脸的不满甚至愠怒,却没有多跨进来一步。那仆从转眼看见站在窗前的江羿,于是冲他微微一躬。江羿瞧了他一眼,他便低下头悄然退下了。
      江羿转身,操起蒲扇继续扇火。
      片刻后,他端了茶站在一直静立在正房门口的将军身后:“麻烦借过,我送茶进去。”
      赵云自闯进这个院子时起就一直站立在这里。高大的身躯笔直、挺拔,静默地对着正房那扇紧闭的门扉,那神情,恨不得目光能穿透门板和墙壁一直看进屋子里面去。江羿和他说话,他竟然充耳不闻。
      江羿无奈,只得用手臂轻轻地撞向赵云,略略提高了一点声音:“赵将军且在这里自找个地方坐了,待在下送茶进去,再来招呼。”
      他不碰触还好,他的手臂刚刚接触到赵云的衣衫,只见眼前的人身形一晃,一只手就朝他肩膀这儿格了过来。江羿吓了一跳,下意识的连续退了好几步,险险的站住了没将手里的茶杯茶壶尽数扣到地上。他一抬头,对上赵云的眼睛,不禁再吓一跳。赵云满面煞气。一贯温和又英俊的人,在这种表情下就会尤其的令人害怕。两人对峙片刻,赵云似乎终于醒过神来,他看了看江羿,认出了他是谁。赵云默默地侧了侧身,刚才的煞气已经从他的脸上消隐而去。但是,当江羿从他面前走过,走向正房紧闭的门扉的时候,他仍然露出冰冷而锋锐的神情,那甚至称得上“森然”。
      “诸葛先生和刘子初大人有事相谈,遂吩咐外人不得入内。在下送茶进去给他两位,也只是尽点待客本分罢了。”
      于是禁不住在走进去之前解释了一句。其实完全多余。之前孔明吩咐“不得打扰”时赵云正在身边。但若不解释,江羿觉得自己实在是无法在赵云的注视下坦然地走进那个房门——那个目光,落于身上宛若刀剐。

      约莫半刻钟后,江羿才从里面出来,四下环望,不禁苦笑。他方才对赵云说“赵将军且在这自找地方先坐了,待送茶进去后再来招呼”;而赵云,的确如他所说“自找地方”坐了。这个院子的树下有石桌石凳,东、西偏房里也有桌几凳椅,收拾得干净齐整,又生着火,赵云却在这寒冬腊月天气里,在正房的门外廊下,刚才静立的位置,席地而坐。
      江羿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这么冷的天让赵将军在此粗简之处等候,是‘裴家’的招待不周,实在是失礼了。”他面露笑容,打叠出十二分的热心对赵云建议道:“江某陪将军到前厅坐罢?喝钟热茶去去寒气,不敢说烹茶手艺如何,仗着茶叶还好,还算可以入口。”见赵云不理,又说,“或者,为您找间房休息一下?我们生意人家,多少有几间客房,倒还舒适……”
      赵云仍旧不理。
      一连碰了两个钉子,江羿由不得脸上也冷然。原本商人就最不喜和当兵的打交道,在而今战火纷飞的乱世就更是如此了。他压了压脾气,微微弯下腰来对赵云伸出手去,“赵将军还是随我去前厅里坐罢。眼下如此,若被诸葛先生看见,免不了以为我们这些下人不知礼数。这倒还是小事,将军你在这里,只怕打扰到里面的诸葛先生,恐怕不合适宜。”
      听见“打扰”二字,赵云当下就双目赤红了,也不知他是愤怒还是悲哀。江羿措手不及,只感觉到伸出去的手臂被一股很大的力量扭住,钻心疼痛。
      他顿时口中哀嚎:“痛痛痛痛……你这人怎么回事,无缘无故下这么重的手?救命呀呀呀~~~”他叫得凄惨,却刻意压低着嗓音,显然在顾及着房间里的人。
      赵云一愣,自觉失态,立刻松手。
      江羿瑟缩着蹲下来,一脸委屈加嫌恶地揉着自己的手臂。
      赵云看见他龇牙咧嘴的痛苦模样,想想刚才是自己无理,不由有些歉疚之意,正待开口陪个不是,不料江羿突然反手伸过来“唰”一声将赵云怀中青釭剑拔剑在手,顺势一个侧翻闪过赵云身侧,立在庭院中央,对着明朗的阳光审视着手中的青釭剑,赞道:“声似龙吟,明如秋水。真是好剑!”他在这边赞叹着,那边赵云自不饶他,转眼已到他跟前,出手迅速刚猛,来势汹汹。
      江羿持青釭抵御,才堪堪避过,赵云的拳脚再次紧随而来,根本不容他半分喘息。
      青釭剑杀气太盛,极难制御。江羿拿着它不敢贸然攻击,只图抵挡自保而已,总之是不趁手,三两个回合后他干脆将剑反插于地,弃剑徒手与赵云在院子里走起了拳脚,两人所用全部都是悄无声息然而致命狠绝的招式,一时间竟也难分高下。不多时,江羿手下一个破绽,就这么一瞬,顿时天地倒悬,下一刻身体重重地撞在硬实的地面上,全身骨头差点就此散了架。
      这下十几年的颜面扫了地了!
      江羿仰躺在地上,直直的瞪着头顶上蓝色的天空。他实在不想在人前如此狼狈。但方才赵云下手太刁钻,他被那一下子摔得一时间动弹不得,甚至连说话也不能了。唯有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着,尽力压下胸口中翻涌不息的气血。
      终于,脑袋里的眩晕感慢慢的过去了,他微微撑起身体,毫不意外地看见青釭剑的锋刃正指着自己的咽喉。
      “你刚才装得好啊!”赵云冷冷地说。
      “我装什么呀?我脖子上都架上你的剑了。”江羿喘息着陪笑道,“赵将军别生气,在下说白了就是个生意人,看见您这把剑是件千金难求宝物,一时间见财起心而已……我也没打算看了不还您的啊!”他还在絮絮地念叨着,看见赵云脸色愈发的阴寒,干脆重新躺回地上,嗤嗤地笑了起来:“赵将军您今儿心情很差,要不,我陪您打架吧。像刚才那样,不要手下留情,受伤了也不要紧。打完了,就畅快了。”他左右转头看了看,“不过要到别处打。这个院子里肯定不行。”
      赵云冷着脸“唰”地收剑入鞘,走回到廊下,仍旧席地坐下。
      江羿静静地露出一个微笑,然后,慢慢地起身。他身上原本光鲜的衣着现在满身尘土,皱皱巴巴,他却也不觉狼狈,只是不紧不慢地整理了一下,走到赵云身边坐下来。他现在不热情、不懦弱、不傲慢也不调侃,取下腰间系着的一个小小的布袋:“就算是要坐在这里,左手的伤还是先处理一下吧。”
      对上赵云惊疑的目光,他偏头向身后的房间示意了一下。
      赵云沉默,终于摊开左手伸到江羿的面前:“军师……如何知道?” 自他被刘度五花大绑着上城墙直到现在为止,他和诸葛亮尚还没有机会私下说话。
      “要不然你如何那么快的弄断绑你的绳索?”
      有一道细长的伤口自赵云的掌心横裂而过,看着比一般的割伤要细,实际上却深得多,正因如此,血是不会涌出来的,只是一直慢慢往外渗着,难以停止,便会淤积在皮肤下面。以至于现在赵云整个左手手掌看上去就是黑紫色的。这种伤,稍动一下手指,都会引发剧烈的疼痛。
      “很严重,万幸没伤到骨头。” 江羿皱了眉头,“‘月光’割那种绳子,断口能比最快的刀割还要齐整,要是将它握在手掌里这么一拉,一下子就能将整个手掌连皮带骨地给切下来。将它交之于你的那个人没有告诉你它的厉害吗?真够乱来,用它来割绳子,真正是……”
      给他“月光”的人,将那“形如蚕丝,色如月光”之物交到他手上的人,在长沙郡,那个人肩背挺拔地站在他的面前,虽然在笑着,那个笑容里却夹杂了苦意。
      ——十五天。这对孔明的恢复来说并不足够。但我没有办法。眼下时间太宝贵。倘若我误了刘备大人的大事,孔明是要怪我的。
      那人又说,
      ——不过呢,假如这次刘备大人不是让赵将军你到这里来,如果是其他人来,我是说什么也不会同意让孔明去做他将要去做的事情的。但是,却恰好是赵将军你来到了孔明的身边。总觉得……这是天意也说不定。
      那个人凝视着赵云,终于在嘴角边溢出一点柔和温暖的笑意来:
      ——这样想着,我就能下决心,而且,也有信心了。

      手上传来的剧痛将赵云的思绪生生拽回,对面的江羿带着一丝不忍的神情看了看他的左手:“会很痛,会是超出你想象的痛。所以,作为补偿,你可以问我问题,保证有问有答。”
      赵云知道他是想转移自己对疼痛的注意力。不过,他也正好有些事想要问他。
      “江先生和黄蓂黄公子,可有关系?”
      江羿打开一块布,熟练地挑选着排在上面的要用的器械:“嗯~没有及时介绍是我疏忽了。赵将军也瞧见了,裴家就是普普通通的做点药材小生意的人家,不过呢,是襄阳黄家的本钱。”他用一把小巧的银刀在赵云左手手掌处划开了几道小口,随即拿出一个小瓷瓶,将里面的粉末倒了一些上去,黑紫色的淤血开始慢慢流渗出来。赵云只是在药末刚倒上去的时候浑身一抖,他一声不吭,脸色却刷的一下苍白了,额头上顿时冷汗如浆。
      江羿瞧了他一眼,手里不停,嘴里慢慢地说道:“在下江羿,是襄阳黄家蓂公子的管家。偶尔会到这边的生意上来帮把手。下人而已,‘先生’二字不敢当。赵将军直呼‘江羿’便好,若承蒙看得起,称声‘老江’,感激不尽。”
      赵云牙关咬死,也不答话。眼见掌中淤血渐渐的流尽了,那种难以言喻的剧痛也渐渐开始减轻。江羿拿出另一种药粉敷在赵云手上,用绷带仔细缠好。
      “江先生……”
      赵云略有迟疑。从一开始知道裴家做的行当的时候就怀疑,刚才确认了这里果然和黄家那小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是令他非常不悦的事实。自从来到这个零陵城以后,黄蓂在他的想法里已经和“危险人物”四个字划上了等号。然而,这个江羿,这个自称“蓂公子的管家”的老江,赵云在面对此人的时候,却有一种莫名的信任感。就算他自己,也并不清楚这种信任感是从何而来。
      “黄公子到底……”
      江羿短促的笑了一声:“赵将军你要理解我们做下人的难处,你看,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管家而已。”
      这个问题他不会回答的。赵云看着江羿的脸就明白了这一点。而手上的伤已经裹好,现在江弈什么也不会说了。于是,他亦不再多问,只简单的说了一句:“多谢。”
      江羿便起身走出院子去了。
      不多会,他返回来,手里拎了两壶酒。
      他递一壶给赵云:“喝一口?”说着,自己也盘腿坐下来,大嘛嘛的拍了拍身下青砖铺砌的地板。
      赵云迟疑了一下,接过,仰头喝了一大口,顿了一顿,又是一口。
      江羿侧着头,探究着赵云的表情。过了一会,他收回目光,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我跟你说,没有人能在黄家的地盘上做出任何对孔明不利的事情,你信是不信?”
      赵云没理他,只是喝酒。
      江羿也不介意,自顾自地接着说:“你是信的。只不过,即使你相信,即使他身边有上千上万的人围着他、护着他,你还是要亲自守在他身边,死都不离开一步,对吧。”他向后指了指那扇一直紧闭的门扉。
      赵云顺着他的手指看了那扇门一眼——就在这个门扉紧闭的房间里,他的军师诸葛孔明正和上午城墙上出现的那个刘巴“叙旧相谈”。他看了江羿一眼,神色间流露出一份自嘲的悲哀。
      江羿将他的这个神色尽收眼底。
      帮赵云处理受伤的左手的确是受孔明所托。但是,自己却先挑衅着和他打了一架。触摸龙的逆鳞,这简直就像是在把自己的性命提在手上玩。刚才看见赵云垂头丧气地站在这个门前的模样,头脑里第一反应是一个任谁也不会要用到常山赵子龙身上的词——丧家之犬。
      冰冷、紧张、对所有人都怀有敌意——
      真像,丧家之犬。内心不安着、悲伤着,却依然用无与伦比的忠诚恪守着。
      江羿的目光中饱含着嘲讽,心底却悄然泛起了一丝怜悯的波纹。

      “这种酒,入口热烈无比、如同火烧,简直让人以为会把齿舌都给烧掉,但后味却很醇厚绵长。”江羿用一种回味无穷的语气感叹着:“尝过大冬天里泡冰水的滋味吗?我啊,小时候家里穷,曾在天寒地冻的腊月天凿开结冰的江面跳水里去捉鱼。等冻到手脚都不成自己的了,五脏六腑结成一块,整个人几乎成实心坨的时候,这种酒就大有用处了。这种时候,要的就是这种烧起来的劲儿。因为那一口能把要冻死的人烧活过来,然后,再慢慢地把你从一个冰冻实心坨暖回成一个人。从那以后,我爱死这种酒。就算再没了冬天泡冰水的机会,这酒,是再放不下了。”
      两天前,他家公子来信说,刘备麾下赵云子龙,冷静、沉稳、也不失温柔细心,铁骨柔情真将军也。不过呢,心眼很实在。黄蓂甚至笑言:除去那最后一点心眼实在,其他的和三哥你很相像。这真好。
      当时江羿对着信上那笔遒健大方的字迹一阵苦笑:这哪里和我相像了。
      但是,现在,他却觉得的确是相像的。不是黄蓂在信上说的那些,而是,有另外一些东西,感同身受。
      于是,刚才看着赵云那模样,他突然就很想和他打一架,然后,再一起喝喝酒——
      ——我能做的,也仅此而已了。
      他笑问:“这酒怎样?”
      赵云看了他一眼,对他举了举酒壶。江羿笑着把自己手里的那只凑过去,与他碰了碰。
      “喝喝酒,晒晒太阳,自在人生,只是难得。”他舒展着手脚,在阳光中如猫儿一般的惬意地眯起眼睛。
      赵云的脸色亦比先前和缓许多。他仍有心事,沉默依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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