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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番外一:灰白色的记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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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一天的雨终于在傍晚的时候停了。
琴绘从衣柜中翻出压箱底的黑色连身裙,再瞥了眼窗外阴沉沉的天空后又给自己添上了一件长袖的外套。一旁落地镜中即刻倒映出女孩的身影:服帖的短发、苍白的肤色、无表情的脸孔,与一身黑的素净装束。看起来似乎有些渗人,但对今日而言却是再合适不过的打扮。
琴绘只多看了一眼,就飞快地把目光从镜子上移开。恰好房间外响起了雾绘姐姐即将失去耐心的催促声,琴绘敷衍着应了一声,便头也不回地从镜子前走开。
候在走廊上的雾绘也同样是一袭黑色正装。见琴绘出门后她习惯性地先上下检查了一番。结果没发现什么不妥,却也还是顺手帮她理了理鬓边的头发。琴绘瞥到她从什么地方摸出了一个黑色的发夹,把她随意垂在额前的刘海别到一侧。
“好了。”看起来雾绘总算是满意了些,“我们走吧。”她随手拍了拍妹妹的肩膀,能清晰地感受到掌心触及的肩骨僵硬紧绷。
“你要学着更冷静一点。”她再度开口,语气让琴绘分不清是安慰还是说教,“他比你更不好受。”
“我知道。”琴绘小声地答应。
木村婆婆去时是三月的月末。
辉一在半夜给她打了电话,难得啰啰嗦嗦说了一堆,翻来覆去地告诉她婆婆是在梦中去的,去时状态安详平和、没有经历一丝痛苦。当时琴绘捏着听筒许久都没有出声,她只是安静地倾听着来自听筒那一端男孩冷静沉着地不似寻常的声音,以往他不会那么多话,不过是借着安慰她的机会安慰自己。
能陪着他的亲人本就不多,如今竟又少了一个。
琴绘忽然恍惚地想起自己前些天去医院时,木村婆婆还喜滋滋地对她说起,等到出院后,要去公园看看今年的樱花。
“花期都延迟了,肯定就是在等着我这个老婆子康复呢。”她记得说这话时坐在病床上的婆婆正喜滋滋地望着窗外,仿佛已经见到了那一团团落在树枝的粉色云朵。
今年的花期的确是晚了,但婆婆终究还是没能迎来能够出院赏花的那天。
“琴绘!”
琴绘回过神,就感到姐姐在她身后轻轻推了一把。而站在她面前的木村伯母,被拘束在压抑沉闷的黑色的筒裙里,面上满是疲倦之色,“小琴,你们来了啊,”见到清水家的姐妹二人后,她才舒展眉眼弯出一抹笑来,随后她偏过头,对着乖巧地跟在她背后的男孩低声道,“辉一,你带小琴去给婆婆上柱香吧。”
她熟悉的男孩半个身子都藏在母亲后面,触及琴绘的视线后似要宽慰她般提了提嘴角。
“请节哀。”接着她听到姐姐对着木村伯母这么说。
她应该也向着伯母复述同样的话,可偏偏喉头梗塞地发不出一点声音。婆婆的遗照就挂在灵堂中央,无声地提醒着她老人已不在此世的这一残酷的现实。
作为如此悲哀现状的亲历者,她有什么资格去对伯母和辉一说“节哀”呢?
言语是苍白的。结果她唯一能做的,只是跟着姐姐对着婆婆的遗照深深地弯下腰。
上过香后,姐姐就被邻居家的三姑六婆围住了。分明心中暴躁地快要按捺不住,她却还得压着情绪浅笑着去迎合那些婆婆妈妈们的“问候”。琴绘不想被卷入其中,便识相地溜回到了室内,随意挑了个角落坐了下来。
她讨厌这种场合。相似的场景总会让她想起四岁那年的夏天,她的吊瓶还没拔就被匆匆忙忙接出了医院,回去却发现家里的布置改成了压抑的黑与白;病痛的折磨尚未结束,就不得不被逼迫着接受眼前父母已经逝去的现实。每个前来吊唁的人都从未吝惜同情的眼神,乐意于刺探他人隐私的妇人们也一刻未停地用着看似惋惜实则暗含幸灾乐祸的口吻向所有愿意听她们说话的人传播有关他们清水家的一切小道消息:包括次女的顽疾,以及即将被病弱的幺妹拖累的优秀的长女。
回忆掀起一股怒火翻涌,憋得胸口隐隐作痛。琴绘按着心口试着偷偷深呼吸了几次,算是把压抑在胸腔里的那股火气给吐了出去。
她顾自缩在角落里平复情绪,无意间抬眼却对上辉一担忧的目光。
从最开始他一直跟在自己母亲身后,礼貌地向每一位前来哀悼婆婆的宾客鞠躬行礼。无论是那些从未谋面、在此时故作姿态的远房亲戚,或是态度疏离的母亲的同事,还是紧握着木村伯母的手、喋喋不休的邻居,他都能在适时的时间配合应有的表情说出合适的话语。不过是换了身黑色西装,那副成熟稳重的姿态,竟让她觉得有些陌生。
琴绘仍在恍惚,忽然却看到辉一低声对伯母说了几句什么,而在获得许可后,他便绕到房间边缘沿着墙边狭窄的走道向她走来。
“怎么了?是不舒服吗?”在关切询问她的时候,他也摘下了伪装的面具,流露出她所熟悉的温和来,“是不是房间里太闷了,要不要出去走走?”话音未落,他接着又想起了另一处不妥,“不过晚上外面还是有些凉,我带了厚的外套……”
琴绘抬起手,制止了他仿佛无休止的念叨,“我没事。不是你想的那样。倒是你……”她越过辉一的身影望了眼仍站在门口的木村伯母,“你在这时候开溜没关系吗?”
“没关系。刚刚已经是最后一批宾客了。在仪式开始前妈也能稍微休息会儿。”辉一在她身旁坐下,他垂眸盯着眼前的一小片地面,也不知是在想什么,神情在不知不觉中多了几分冷意。
“辉一?”敏锐地捕捉到他这一刻不同寻常的情绪,琴绘忍不住担忧地出声,“你怎么了?”
她的声音有效地拉回了身边人的思绪。辉一即刻回过神,“我没事。”他惯性般给予她安抚的笑容,但那笑在肃穆压抑的氛围中终究是转瞬即逝。
“琴绘。”短暂的沉默后,辉一突然开口。
“嗯?”
“我忽然发现,一个人的‘死亡’,其实是很微不足道的。”
室内昏暗的光线落在他的眼底,掩映出往日难以从中窥见的悲伤。
“你看,婆婆走了,可这世界上的其他人并不会因此而受到影响,他……他们甚至都不会知道有这样一个人永远地离开了。”他一直低着头,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今天来了这么多人,可又有几个是真心在为婆婆的离开难过的呢?”
“不,才不是这样。”然而他话音还未落,琴绘就毫不迟疑地就否定了他。
她将手肘抵在膝上,以便能撑着下颚,同时专注地盯着摆在灵堂正中央的婆婆的遗像,“真正‘微不足道’的生命,是消失后也不会被任何人记住的。”
堂上的照片是黑白色,但其中老妇人慈爱的笑容却也为其添上了一抹柔软的色彩。
“如果我们一直惦着婆婆,那她的离开怎么会是‘微不足道’的呢?”她偏头看向他,正在注视着他的那双浅灰色眼眸仿佛也被感染了来自那张照片上的相似的波光。
那光芒并不灼目,他却仿佛被刺了眼那般,不自在地挪开了视线。
婆婆的葬仪从日暮时起,持续了整夜。
第二天一早,在经过最后的告别式后,承着婆婆的棺木被送上了开往火葬场的车。
在那之前琴绘再度来到棺边,端详着躺在棺材中表情安详的老人。婆婆被包裹寿衣中的躯体瘦削得可怕,但她的面容却一如琴绘记忆中那般平静祥和。顿时有关过去的种种回忆都不自觉涌上心头,提醒着她过去曾在老人那感受到的温暖。而与此同时,她也从未如此清晰得认知到,这会是她与婆婆的最后一次会面,从此往后,这位待她如亲生孙女的长者,会永远从她的生活中离开。
情绪激荡着翻滚沉浮,琴绘偏过头,用手背拭去蒙了视线的水雾。
木村伯母的状态也很糟糕。昨日仪式过程中她就有多次因站立不稳而险些跌倒,多亏辉一在旁一直搀扶支撑着她,才得以让仪式能够顺利完成。
至于,辉一……
在等候火化结束的时间,琴绘抬起头,就能看见不远处陪伴在母亲身旁的少年的身影。此时他正揽着母亲的肩膀,面容呈现出的仍旧是那副与年龄不符的冷静与镇定。
从昨日起他便是这样了,无论是在整场告别仪式,还是今天目送着婆婆的棺木被推进焚化炉,他的表现都平静得不似寻常,甚是已经开始替代几乎快要被悲痛压垮的母亲与工作人员商议葬仪的有关事务。
可越是如此,琴绘就越感到不安。她忍不住起身,再度坐到他的身旁。
她的动作自然引起了辉一的注意。他有些恍惚地转眼来看她。
“我没事的。”
他浅浅提了提嘴角,无声地对她做出这样的口型。可下一刻,来自手上的触感令所有他试图表现在外的泰然便轰然溃散。他即刻低了眼,便看见女孩的手正覆在自己撑在长椅上的手上。
她的眼眶还绕着薄红,手也是冷的,但相互触碰着的肌肤却柔软得不可思议。
是温暖的生命赋予的柔软。
他竟无端又一次感到为此恐惧,指尖微微颤动,仿佛想要摆脱这一刻她施加于己的桎梏。然而,她分明只是轻柔地将掌心贴在自己的手背上,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逃脱这座脆弱又蕴含着浅淡温度的囚笼。
大约等了一个多小时,火化终于结束。焚化室内,伯母与辉一将婆婆的遗骨捡入骨灰坛,至此,繁杂的葬礼算是暂时告一段落。
在返程途中,琴绘踯躅许久,最后还是小步追到辉一身旁,扯了扯他的衣袖,“你可以和我来一下吗?”她仰着脸,注视着他的双眼专注而认真。
这对辉一而言显然是个意料之外的提案,“嗯?怎么了吗?”
“可以吗?”琴绘没细答,只是固执地重复了一遍。
而大多数时候他都拗不过她,此番也是同样。
琴绘很顺利地就向姐姐与木村伯母讨要到了许可,之后便领着他走向另外一条路。辉一不解可仍是顺从地跟在她身后,他很快便意识到,琴绘领着他来的地方是居民区附近的那所公园中一个僻静的角落。平日里的热闹都集中在游乐设施的那片区域,衬得这里尤为冷清。
“这里就可以了吧……”琴绘自言自语着,回身看向他。
“我是不知道你在为什么而烦恼……”她没有掩饰自己的困惑,却也不知该如何表达才能用最轻柔的方式抚慰他心间的伤痛。
怎么会看不出来呢,那些故作逞强,大概只有他自己才会以为那是天衣无缝的伪装。
“但现在没有关系了。”
至少现在,他已经暂时远离了亲属近邻们怜悯的眼神,暂时远离了那个他不得不为之坚强的理由,那么他是不是也就能,暂时地放下这些沉重地压负在他肩上的担子了呢?
琴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吐字,对他传达自己的想法,“现在只有我在这里,所以就算你想要哭,也没有关系。”
辉一一直盯着琴绘的脸。在最初的迷惑散去之后,他有些发愣。随后,他抬起了手,又不安地垂了下去。碎散的刘海跟着他低头的动作垂了下来,遮住了他嘴角苦涩的笑。
她好像总是这样。他人只能看到她冷漠带刺的外壳,因而永远也无法想到,她的内里包裹着的是怎样一副笨拙却又善良的灵魂。
或许就是这样的原因,让他会一次又一次地沉湎与她在不经意间施与的温柔之中,扭曲地幻想着那淡淡的、独属于她的温度会一直在他的身边,再也不会离开。
见他依旧是呆站在原地不动,琴绘霎时便有些不安。她从来只是根据自己的猜测行事,凭借辉一的反应查看她是否得到了正确的答案。幸运的是她有很多次的“自以为是”都获得了正确的回报,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每一回都能凭借些蛛丝马迹明确被他深深藏起的内心活动。
“辉……”
她刚开口,音节便戛然而止,像是被不自然地被掐在了喉间。
辉一突兀地走上前,弯下腰将头靠在她的颈侧。他放任自己的身体依靠在面前比他略矮小半个头的女孩身上,只是原本想要拥住她的双臂,在一番犹豫后仅仅是抓住了她的肩膀。
琴绘的身子因突如其来的重量僵在原地,不过即刻她便试探着抬起手,轻柔地环住少年紧绷的双肩。滚烫的气息拂过她颈侧的肌肤,能察觉到他的身子在逐渐放松。接着便是水渍落下来,透过连身裙轻薄的衣料,在锁骨侧汇聚成一汪温热地湿意。
即便是如此,他却连一声泣音都没有发出。
琴绘也只是维持着这样的姿势,沉默着接纳他的悲伤。
“他竟然可以什么都不知道。”
她也不知在多久之后,耳畔传来喑哑的质问。
“他……怎么可以,什么都不知道?”
第一回辉一还能勉强克制自己的情感,然而在这第二遍的问句中,她竟然从中听到了刻骨的恨意。
情绪悄无声息地从这个不小心打开的缺口中倾泻,他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死死扣着肩上的肌骨,掐得她发疼。
“辉一……”琴绘不在乎疼痛,但她无法不在乎此时的辉一表现出的异样。她轻轻地呼唤他的名字,拢着他的双手在他的脊背上温顺地安抚,试图将其带出囚困着他的情感之中。
幸而她的声音像是解开魔法的咒术一般,他的手蓦地松了力道,然而落在她颈侧的水渍却未曾就此停止。
琴绘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在过去这些年之中,她从来没有见过有什么事能让他流露出这般仇恨的情绪。她有些困惑地仰起头,天空仍然是一片惨淡的灰白,恍如整个世界被朦胧的雾霭彻底笼罩。
至少在那个时候,她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