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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合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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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合兵
海东来醒来时,身处一片黑暗之中。
那是一种非常逼仄且凝固的黑暗,不见五指,不闻声色,周身上下大约只在头顶处有些微的空气流动。
在这里,睁开眼或者闭上眼,区别仅仅在于,是活人还是死人。
海东来倒是觉得,把自己封入棺木的人,并非真的认为自己已经死了,否则也不会留下通风的气孔。
棺木……
海东来无声地勾了勾唇,倒是一丝急着要出去的意思都没有。
合眼调息了一会儿,他的知觉便开始慢慢恢复。
——这说不上是一个值得期待的过程,因为随着五感五识的回归,被刺了一剑的胸口上,剧痛也跟着缓缓苏醒。
海东来额头上渗出了点冷汗。
那一波一波袭来的疼痛让他处于一种诡异的,既清醒又涣散的状态之中。
清醒的是头脑,涣散的是身体。
于是,在这样完全寂静漆黑却又安然无害的棺木中,海东来反而冷静下来。此前发生的种种,便如走马灯上的图样一般,在他脑中旋转轮换,闪回切进。
韦皋的话,进入大非川之后的月霜行,月下一蓬炸开的剑光,黑暗里交谈的声音……
一一过滤。
反复比对。
互相关联。
——这是由刺入胸口的那一点,连起一条线,再铺开整个面的缜密思虑。
……
不知过了多久,棺盖被揭开,探进来一张瘦得颧骨突出的脸。
海东来被骤然泻入的亮光刺得闭了闭眼睛,尚来不及动作,便听见那人说:“咦,你这么快就醒了?”
“……郭王余?”海东来眯起眼睛,声音不大地说道。
郭王余将他从棺中扶出来,嗫嚅道:“你胸前的伤口不算深,但你清楚自己的病吧,如果不把你放在一个见不了光的地方,伤势会恶化。”
“所以你们就把我封进棺材里?”海东来喘了几息,略显虚弱地问,“我躺了多久?”
“一天一夜。”郭王余瞧了眼他的气色,接着就老实又窝囊地蹲在旁边煎起药来。
海东来看得出郭王余的心不在焉和防备,便冷哼一声,问道:“她在哪里?”——他说得没头没脑,也未曾点名道姓,但郭王余表情一僵,显然已是反应过来了。
“她也不是故意的……”郭王余摸了摸鼻子,小声说。
海东来听着,就满脸讥讽地笑了:“什么时候你还能替她说上话了?郭亲卫。”
郭王余斜他一眼,烦恼不已地说道:“我是担心徐舍人的军队还没打过来,你就把我军主将给杀了。”
“我杀她?”海东来眸光暗了暗,盯着他说:“没记错的话,是她要杀我吧?”
郭王余缄默了片刻,才又一边滤药一边慢吞吞地说:“十几天前,我从麟州私募了六百名死士,个个都是一身武艺,且家人又亡于吐蕃人之手的。”
“你和月霜行倒是打的好算盘。”海东来思忖了一会儿,白着脸,要笑不笑地说,“用我的钱,买别人的命。”
郭王余并没有反驳,这六百死士,本就是冲着找吐蕃人报仇而来的,生死不计,若说是卖命倒也没什么不对。
“他们已经到了?”海东来又问。
郭王余点点头,说:“月霜行交代过,如果你问起,也不必隐瞒。这六百人今早抵达,现在被安置在倒淌河镇,由夏云仙带领他们开始布防,月霜行也在那边跟着。”
“倒淌河镇?”海东来皱着眉咳嗽一声,待稍稍压住了伤口翻起的疼痛,才又问道,“月霜行想要打巷战?”
——吐蕃骑兵在一马平川的原野,靠着凶悍的冲锋几乎是锐不可当的,但若他们进入城镇,在狭窄弯曲的巷道之中,便毫无施展余地。
巷战,确实是好选择。
前提是,吐蕃大军能够放弃对他们有利的平原地形,进入倒淌河镇。
“让我猜的话,巷战大概只是月霜行计划的一部分……”郭王余给海东来把着脉,似笑非笑地说,“反正我搞不懂她想什么,也不想费脑子去弄明白,大不了陪她玩掉一条命。”
他说得轻轻松松,仿佛什么都看开了。
古往今来,战场厮杀,到头不论输赢,大概也都是十人去一人回。
海东来目光闪了闪,不再说什么,端过案上那碗略凉些的药,一口饮尽了。
待他放下药碗时,便看见门口站了个人。
那人金甲银剑,眼眸如星,美得像是一朵长在悬崖上的,凛冽盛放的花。
海东来无声地望着她,刹那间,胸口的剑伤痛若剜心。
月霜行也在看他,却始终没有说话,也没有踏进房间半步,只在屋外略站了站,便跟着来找她的亲卫走了。
她离去的脚步有些狼狈仓促,海东来看在眼里,目光中就露出了一点轻冷之意。
郭王余倒是随着月霜行出去了一会儿,再回来时,便对海东来说:“韦公派来的一千五百人快到了,他们正在校场准备交接事宜。”
——这一千五百人的到来,意味着大非川上的唐军终于有了骑兵。
同时,也意味着这支三千人的军队,终于,完全地,建立了。
海东来眸光微凝,深吸一口气,低声问道:“我的人呢?”
郭王余似笑非笑地挑了下眉毛,然后走出房门拍拍手,说道:“喂,那边几根柱子,你家大人喊你们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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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东来换上盔甲,与郭王余一起前往校场的时候,一千五百名蜀兵已经到了。
与另一侧郭王余带来的士兵截然不同,这些成都府的骑兵和步兵说说笑笑地站成一团,形容懒散,毫无军纪,甚至还有不少人躲在旁边打盹。
早就站在校场前方高台上的夏云仙见他二人来了,便先问过海东来的情况,被后者不冷不热地噎回来之后,倒也清楚他这伤内情尴尬,所以并未再说什么。
只默了片刻,接着又面有忧虑地说道:“你们看这些兵……”
“这些兵怎么了?”郭王余往场下瞥了一眼,跟着就兴味十足地笑了起来,“韦公真是舍得,派来的都是精锐啊。”
他一说完,海东来就扯着唇角冷笑道:“马是好马,也得看月霜行有没有本事驾驭。”
夏云仙听着他们的对话,先是不解,再一想便也明白过来了。
眼前这一千五百名蜀兵分明都是些不知道上过多少回战场的老兵油子,抛开条条框框的规矩,单说在冲锋陷阵之时,这些人便是绝不会怵惧敌军的进攻的那一类。
在他们身上没有任何墨守成规的东西,有的只是麻木的杀伐之心和活下去的意志。
如果月霜行有能力控制住这队骑兵与步兵,那么在即将到来的拦截战中,大唐军队的力量无疑将大大增强,而反之,一旦这些人失控,他们所引起的骚乱也将是巨大的。
这一刻,校场上的所有人都在观望着月霜行。
很显然的是,这位年轻主将的首次亮相表现如何,必定会很大程度上影响到未来的战局。
第二通鼓后,月霜行终于出现了。
她走得不快,也没有抬头看谁,只那样垂着眸,慢慢地穿过众军踱向高台。
与海东来、郭王余一身正式戎装不同,月霜行并没有着甲,而是穿了件素白的袍子,通身只在袖口和襟边滚了如火焰一般鲜烈夺目的红纹。
她这副打扮,此前在鄜坊军镇时,海东来是看过一回的。
但他没想到的是,一军主将校场点兵,如此庄重的场合月霜行竟然会特地换了这么一身。
可更让人吃惊的是,自月霜行来到校场那刻起,乱哄哄的场面不知为何顿时止住了,一千五百名成都府的兵士不再说笑,而是面露惊愕地盯着她。
他们瞪大了眼睛,方才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情荡然无存,目光中满是疑惑和难以置信的震惊。他们之中某些人或许叫不出月霜行的名号,但在过去无数场战役中,韦公跟前这位白袍红纹的小将如杀神般浴血冲锋的身姿,他们是绝不会忘记的。
冷酷,决断,不顾一切,又有着仿若鬼魅飘忽的战术。
——这是韦皋帐下的先锋校尉,失踪三年,此刻此地,终于又一次出现在了成都府将士们的面前。
而她,是他们此战的主将。
旌旗一指,所向披靡。
这一千五百人原本因必死而麻木的眼睛里,乍然间流出了一丝期盼的光芒。
于是。
在这莫名诡异起来的气氛中,月霜行一步步登上了高台。
她始终垂着眸,没看任何人一眼。
然而,就在她站定的瞬间,整个校场变得鸦雀无声。
海东来惊讶地看着月霜行,然而仅仅一瞬之后,他便又恢复了平静淡漠的神色。
他几乎能够断定,韦皋派来的这队人此前一定认识月霜行。
也许,不单是“认识”这么简单。
因为他从这些人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很难在老兵身上出现的信赖,这必须是同生共死过才能拥有的感情。
而就在此时,月霜行终于开口了。
她的声音并不大,但每一个人都还是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她的话。
“从今天开始,我将自己的后背,交给诸位。”月霜行抬头淡淡地扫了一眼场上三千多名将士,没什么表情地说。
她由始至终只有这一句,非常短,语调也是平缓稳定的,并不算热血煽情。
可她话音刚落,成都府那一千五百人便面目一凛,猛然抽出腰间长刀,以刀尖触地,而后单膝跪下,齐声喝道:“吾佑大唐!”
霎时,兵刃出鞘饮血后的肃杀与悍然之气席卷而至,感染全军。
下一瞬间,校场内三千多将士便已全数跪下,随之爆发的,是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喝。
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咆哮着,从胸腔中喊出“吾佑大唐”这四个字。
震动天地,冲破云霄。
令人热血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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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后,冬措堡内忙碌一整天的众将士终于得以休憩。
郭王余做完手头的事,才忽然想起要去给海东来换药。待他打着呵欠走进房间的时候,看见海东来正望着手边一堆卷宗出神。
“月霜行呢?”郭王余笑嘻嘻地开口问海东来。
“你觉得,她有胆子出现在我面前?”海东来收起卷宗,悠悠地反问道。
郭王余耸耸肩,说:“你们俩的事,我管不着。”说完,便麻利地给海东来把脉、换药。
他也累了一天,指望着早点去睡觉。
不料伤药换到一半,海东来却毫无征兆地突然出声问他:“什么是‘本我’?”
本……我……
本我?!
郭王余反应过来,猛地瞪大了眼睛。
海东来怎么会知道……
他头皮一紧,悚然看向海东来,只觉得麻烦又至,简直是不得片刻消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