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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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遭人怀疑,她心里已经有底,听“桓烟阁”的府卫说起日影曾经详细问了闹鬼的事,她就知道自己暗里的举动瞒不了他。
日影和月影两人处事谨慎,对她处处闪避必然有所怀疑,只怕这时候已着手开始调查她的背景,之前为了常江陵耽搁寻找水火龙珠的事,她余下的时间不多,再拖下去,她怕还没行动前,就被人摸清底细了。
在府里一个月,她只能大概知道南郡府的建法,粗看去只是按方位建的,没什么特别,但若仔细观察又会觉得每株花草,每座假山的位置都有深刻的含义,像经人特别设计过,目的是为了给人指路,不是她多心,偌大一个南郡府竟然从没人迷路过,据她所知,即便是刚进府的丫头,也无专门人员教她们熟路,似乎是习以为常的事,不论你的目的是哪儿,也无论择了哪条路,只要认准了方向,七拐八弯之后最后一定能达到目的地。
这也是为什么她被调至偏园去却没人给她领路的原因,据傅婶的说法,偏园就是在最偏僻的地方,只要在西苑,一直往西走,走到什么人也看不见了,前面也没路了,那地方就是偏园。
早先她观察月影的神态,只觉得他像是极为重视那偏园的新主人,甚至开口和常江陵要人,想必那人比常江陵更为重要,但他们什么都不问就放她离开着实出乎她意料之外,若不是太小瞧她,认定她在南郡府玩不出什么花样就是太过重视那人,才把对她的怀疑暂时搁置一边。
不知那人是遇上什么危险,月影竟然开口要她护人,府里的府卫多得是,何必要一个丫头出马?在他们眼里,她应该还只是一个稍嫌聪明的小婢女罢了,该不会连她身怀武功的事都看出来了吧?
“藏花,你去哪儿?”正疑惑着,迎面遇上当初一同进府的丫头之一明露。
“偏园,影侍卫让我去那儿了,听说来了位新客人。”
“哦,那位啊,我亲眼瞧见他搬进来的,还跟我问路来着,那个态度啊,跟这几天见的举人大人们都不一样呢,温柔可亲的紧,事后还跟我说谢谢,长得更是没话说,只可惜家底不好,行李多是多全是用来装书的,一样家用也没有,要不也不会搬了偏园去……不管怎么说,藏花,你这回可是交了好运了,上哪儿找这种好伺候的主子。”
月影没说她什么时候得到偏园去,她也不急着赶,正好闲着,便和明露在廊上聊了几句,从她口里得知她的新主子似乎也是读书人,像是迟来的举人,听说身体不好,在路上染病才来晚了,府里客房多的是,不止为何竟然将他安排到偏园去,南郡王向以好客远近闻名,却如此对待一个病体初愈的文人,未免有些不通情理。
藏花心不在焉地听明露唠叨了半天,南郡百姓最景仰的除了国老无非就是郡王大人,若不是她真对那位文人很有好感,也不会连私下一向崇拜的郡王大人也口吐怨言。
她的新主子才来第一天,说了几句话而已,就将明露的心收得服服帖帖的,看来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她原本计划将常江陵的事处理得差不多了,就要着手调查东苑和北苑的地形,好不容易自负的常江陵已经对她消了戒心,她正计划这几天入夜就开始行动的,这下换了人,又得重新开始,南郡府的规定是贴身侍女必须睡在主子隔壁,若不先取得主子的信任,她是无法顺利出门的,希望她的新主子不是疑心病重的人,听明露的口气,那位文人只是温文有礼而已,这也可以省下她不少麻烦。
“你们在这儿干吗!”
正聊着,燕姐带了喜鹊远远走来,看她们满面红光的样子,像是遇上了什么好事,正喜上眉梢,看见她们,冷了脸,连说话的口吻都变得冷冰冰。
“远远就瞧见两个没事干的丫头在闲磕牙,怎么,活儿都做完了?”眼神一瞟,认出垂首的藏花,“呦!我说这大胆的丫头是谁呢,这不是那日在厨房里胆子很大的藏花吗?瞧瞧你这张脸,这是怎么了?”嫌弃地伸出一根手指挑起她红疹未退的脸,“听傅婶四处夸耀你长得俏,人又机灵来着,我还当真了,这才来西苑几天?就把脸弄成这样,往后可怎么见人啊!”
“多谢燕姐关心,这疹是让脏东西给碰了,过几天就会好。”
“是吗?”燕姐冷冷道,“粗手粗脚才会不知从哪儿碰了一身腥回来,喜鹊,往后你可要记得,不干不净的地方千万不要去,免得毁了你如花似玉的脸,落得跟藏花一样,以后也没指望了,记着,你还得靠这张脸讨卢大人欢心呢。”
“卢大人?”
“顺天府来的卢大人,正三品的大官,皇上跟前的红人,听说过吗?”以为她们是听了卢大人的事心生羡慕,燕姐得意地“哼”了一声,“喜鹊就是让卢大人看中了,给叫去伺候来着,这可是喜鹊的好福气啊!”
好福气?傅婶一再提醒手下的丫头卢大人不是好人,喜鹊没当一回事吗?明露和藏花互看一眼,很聪明地保持沉默。
“你们也别杵着不动了,该干吗干吗去,我今天心情好,暂时放你们一马,下回别再让我抓到你们偷懒,不然我一定饶不了你们!”
“是。”
“等等,藏花你回来。”燕姐儿示意她一人回来,瞧见明露走远了,才附到她耳边小声说,“听说你被影侍卫降到偏园去了,那地方可是和西苑隔开的,日后什么饮食料理都由你一个人来,不知你是惹到影侍卫什么了,才给调到那么偏的地方去,不过不论怎样,你可得小心伺候你的主子啊,要让咱们南郡的客人出什么岔子,十个花藏花也赔不起。”
藏花点点头。
“哼,我见你还乖巧,才特意提醒你几句的,你可别嫌我多事了,对了,要是往后影侍卫或凌总管跟你提起将你调到东苑的事……”
“奴婢就说没见过世面,见了两位大人会失态。”
“你果然机灵。”燕姐点点头,满意了,“既然这样,我也不为难你,你安分受己地做事,往后我燕姐也不会亏待你,大不了也将你和喜鹊一块调到西苑长久工作。”
“谢谢燕姐。”
“恩。”认定了她是比她更卑下的奴婢,再怎么样也不会跟她作对的,燕姐放心了,柳腰款款地领着喜鹊离开。
藏花看着她们离开,心里暗想东苑是两位大人住的地方,当初尹大哥一再告戒她避开国老,她也不会傻得正面对上他们,燕姐担心她抢了她的工作未免多余,何况进府已经一个月了,她连国老本人却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只要她一直待在西苑,是没机会和国老碰上的,傅婶说的没错,这里阶级分明,各苑的人都很少外出走动,何况是堂堂国老本人,要真和他遇上,也很难。
心里不知是惋惜还是为不用多伤神而松口气,她背着行囊,认命地找她的新主子去。
走啊走,走了半天还不见底,寒风阵阵,吹得她直起鸡皮疙瘩,到了个三叉路口,她犹豫了下,随便挑了条路走,反正只要走对了方向,总能找到吧?
人烟少了,傅婶说的,等到见不到人了,没路走了,那地方就是偏园了,藏花看了看面前三丈高的红墙,很听话地停住。
左右瞄了瞄,果然见到右侧有个小小的废园,想必就是偏园了,她进去一瞧,满地落叶,抬脚还踩到几片破瓦,大概很久没人上这儿清扫过,荒废很久了。
长上青苔的小径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灰,有几行轻浅的脚印伸向两栋破旧的建筑物,痕迹还很新,像有人刚走过不久,还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遍。
一定是那文人搬书的时候留下的,看这些脚印间隔均匀,痕迹轻浅,那文人体力还不错,不是她想象中的文弱书生。
藏花笑了笑,有些恶作剧地踩着他留下的脚印,一个一个踏过去,踏得竟然还有些吃力,那人一步就有她两步那么远,他一定很高大了。
恩,力气大,身材修长,温柔可亲,书生……组合起来真是一个奇怪的人,明露竟然还说他长的好看,一张好看的脸配着高大、孔武有力的身材,怎么想都觉得怪异。
她心里嘀咕着,一边进到一栋建筑里看了看,这里面是厨房,该有的厨具一应俱全,果然像燕姐说的,在这里膳食都要自己料理了。
稍后,她进了另一栋,一楼是书房,二楼是卧房,她转了转,都没人,见放在床上的包袱还扎成一团,并未整理过,暗想这人连床都没铺,人就已不知所踪,真是个怪人。
心里怀着疑惑,她很快铺好床,再打开一边的柜子,从里边掉出几本书,大概是那人随身带来的,她好奇捡起来一看,《应天历》、《甘石星经》、《禹贡》、《南方草木状》……
这些是什么?
她一脸茫然,随即想起什么,“咚咚咚”地跑下楼,冲进书房里。
果然这里堆了一屋子书,她随手挑了几本,念道,“这本是《周易》,太艰涩了,不好看……这本《希夷先生传》……希夷先生是谁?好像在哪儿听过……那些是《搜神记》……搜神记不是讲鬼神的吗?……《山海经》我还见过,《本经》?《素问》?《灵枢》?《六韬三略》?《武经七书》?《花果卉木全芳备祖》?连《养鱼经》都有!”
她张口结舌,看着一屋子奇奇怪怪的书,光看这些书名,让人怀疑这位文人到底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里?算命的,种花的,看病的,开矿的,还是养鱼的?
好像哪一个都合适。
她咂咂舌,心想这些书五花八门,包罗万象,读完这些书的人岂不博学多才,天文地理,植物医学,兵法奇门无所不精?
这也未免太惊人了!
心里不由对他更为好奇,从他随身的衣物来看,应该是喜爱朴素的年轻男子。
她之前跟在常江陵身边时,就觉得他身为男子还天天换不同款式的衣服实在奢侈,同一件衣裳从来不穿第二遍,不烫平镶玉的还不肯穿,她以为只有常江陵才这般爱美的,后来才知道这些举人都一样,互相攀比是如今读书人的习气,书院里甚至还流行涂脂抹粉,看谁装扮的最好看。
她见过的那些举人没一个是像读书人的,连传统的儒衣都不常穿,身上的衣服更是五颜六色造型百变,但这位迟到的举人似乎有些与众不同,他偏好白色,带来的衣裳全是白色的,样式也简单,上面只有简单的纹绣,除此之外,一点花样也没有。
恩,看来这位才是真正的文人呢,能吃苦,好学识,且品行纯良,虽然还没见过面,对这偏园的主人已经好感渐生,藏花有心给他一个好印象,便决定先将这里收拾干净,让未来的主子可以住得舒坦一点。
她先淘米,洗干净煮上饭,然后拿了扫把出去园子扫落叶,这里落叶堆积许久,长时候没人来了,扫起来有些吃力,等把所有落叶清除干净,她渐渐出汗,正喘着气,感到额头上一片冰凉,她抬头,惊讶地发现天空中开始飘起一片片晶莹的雪白。
下雪了?十一月就开始下雪?在南方真是少见啊……
她停下休息,张开手掌接住一些雪花,让它在掌心渐渐融化,掌心的冰凉让她想起以前,以前每年下雪的时候她都和舞语在柳烟阁玩雪,玩得手脚冻僵了才停手,今年,她和舞语都是一个人了,不知娘会不会陪着舞语……
正痴傻地昂头,望着白茫茫的天空,忽然觉得冰凉的空气里传来一股异样的气味,她鼻子动了动,闻出是书卷味,很淡的书卷味。
一把颜色朴素的油纸伞挡住天空,也遮住了她的视线,她才一怔,便听到身后有人说:
“姑娘,刮风了,你站在雪天里,会受寒的。”
※ ※ ※ ※ ※ ※ ※ ※ ※ ※ ※ ※ ※ ※ ※ ※ ※ ※
好清朗的声音!饱含着不容措置的亲切和温柔,寒风里,这声音像一道暖暖的阳光,突如其来的,暖了她一身。
身后这人,便是她的新主子吗?
她心里一跳,没急着回头。
她从六岁开始便被娘安置在柳烟阁工作,名为阁主的女儿,实际并不得宠,柳烟阁是声色场所,会出入那里的皆是纨绔子弟,言语举动之间,除了轻薄就是辱骂和轻蔑,她从小就听惯了命令和指使,学会如何在打骂之下仍然笑脸迎人。
进到南郡府,里面的人反而较柳烟阁和善,这里待遇丰厚,各苑的总管和府卫很少为难下人,下人间私下也会互相交好,连矛盾争吵也少有,与柳烟阁相比,简直是一方乐土。
只是再容易相处,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的,南郡府龙蛇混杂,来往的人三教九流,从当朝大官到江湖草莽都有,未免引起纷争,进得南郡府的都被训练得谨言慎行,严守主仆之间的尊卑之分,自她进府以来,没听过哪个主子唤个婢女姑娘的,还用如此平和的嗓音,关切的口吻。
她现在稍微有些了解为何明露会对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如此有好感,原来光听声音,也会有如沐暖阳之感。
“姑娘?”
身后人再唤一声,语气里似有些疑惑不解。
她怕怠慢他,急着转身和他打招呼,反而踉跄几步,差点跌下土堆去。
一双温热的手适时扶住她,立刻像着火似的很快收回去,那人似有窘态地道声“失礼”,规规矩矩地后退一步,见伞离了她又上前一步,但小心翼翼地避免再碰触到她,对男女之防分得很清。
她心里暗笑,等站稳了,瞧清眼前几乎全是白,身后是大片雪花,雪白的,这位连她手也不敢碰的正人君子也是一身白,月白色的轻薄儒衫,面容如玉。
她见过不少好看的人,舞语、尹大哥、常江陵……甚至连那位卢僭也称得上英俊了,但都无眼前这人的气质。
这是一个十分儒雅斯文的读书人。
一身洁白无暇的儒衣,白得跟雪一样,蒙着眼看去,只觉得他几乎融进雪里,身后墨黑的长发用白丝巾绑着,随风飞扬,一手执伞,一手负背,深邃黑眸如潭,漾着浅浅温柔,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她竟觉得脸颊有些发烫。
尹大哥固然是人中之龙,傲视群雄无与伦比,和他相比似乎多了分霸气;常江陵美丽无双,世上再无第二个美奂美仑的常江陵,可和他一比又多了几分艳俗;卢僭少年得志,意气风发,可惜一身官场污秽。
这人,全无逼人的盛气,一身潇洒清逸、点尘不沾的的轻灵感,连看人的目光,说话的口吻都是淡淡的,如此俊逸出尘的人物,若不是刚才扶了她一下的手是温热的,真以为大雪天遇见仙人了。
空气里浮着淡淡的书香,从他的衣衫内散发出来,若不是长年累月伏于书案,是不会培养出有如此好闻的味道。他果真如她想象中一般高,她站在土堆上,双目平视竟然只能看到他的胸膛,比她认为的文弱书生要结实一些,却绝不能用孔武有力来形容,看来看去,只嫌太过消瘦了。
“姑娘?”
她缓过神,注意到他的神情落落大方,想必是被人盯惯了,并无无局促之感。
“奴婢叫花藏花,您别再唤我姑娘了,直接叫我藏花就好。”她打量他俊逸的面容,轻轻道,“要被奴婢的上司听见了,一来认为奴婢不守规矩,二来也会瞧不起您。”
他听了,微微皱起好看的眉头,“他们……为何会瞧不起我?”
“因为您对一个下人礼遇啊,他们会认为您也出身贫寒才会对下人这般体贴,自然而然也就瞧不起您了。”
“原来如此。”他微微颔首,对她几不可察地一笑,“人生不过数十载,我只求随心而已,旁人的目光无须太在意。”
“公子您没听过人言可畏这句话吗?”以为他不解世事,出于惊讶,心里的想法便一股脑儿地吐出来,“人活在世上不总是一个人的,既然活在群体里必然要顾及其他人的想法啊,你虽然不在意他们如何说您,可他们会在暗地认为您自视清高,然后结成一团排挤您,在您上京的途中刁难您,甚至在大人面前说您坏话,等您处处碰壁时就会觉得其实您还是需要理解的,可那时您再解释已经没人肯听了,与其和低三下四的奴婢交好,公子不如结交些能助您前程的朋友,再不喜欢也得忍气吞声,那对您有利无害……公子,你一径看着我做什么?是我话太多了吗?”
他立刻撇开视线,改扫她发顶,“你身子不高,体形瘦弱,我原想你最多十二岁,但看你谈吐,似乎经历不少世事,你……其实已过了十五吧?”
从来只有她让人吃惊的,还鲜少有人让她觉得惊讶,她身材瘦小,能一言猜中她年龄的没几个,当初进府的时候为了让傅婶相信她的年龄还费了不少口舌,藏花顿了顿,承认自己有瞬间楞住。
“奴婢刚过十五。”
他“恩”了一声,似乎对于一下猜中她的年龄一点不意外,表情温和,“你才十六啊,这个年龄仍是太小了些。”
她不明所以。
他看了看她,解释道,“十六岁的少女,该是对世事一知半解,你却懂得过多。”
“我……”她哽住,“我们、这些当奴才的……自然要懂得一些才能生存啊,让主子开心,猜得出主子心里的想法……何况……” 她从小见惯了,服侍人服侍了十年,还有什么看不透的,当主子的心思都一样,不管是柳烟阁还是南郡府。
他闻言,直言道,“莫非你父母狠心在你小时候便让你卖身做奴?”
咦?他怎么知道?她、她有这么说过吗?藏花惊讶的张大嘴,心底有些慌张,“不,不是的,哪会有如此狠心对待自己孩子的父母,我,我不过是家业……”
“家业?”
“对,就是家业……”藏花见他极聪明,才见面几句话便有触及她心底秘密之感,怕他再问,自己会不知不觉说出些胡话,忙打断他,“奴婢看您的装束,也是准备进京的举人吧?”
他微微点头,“读书人无非想谋个一官半职,倘若有幸能得皇上器重,为天下百姓谋取安乐,是慕容瑾生平所愿。”
“慕容瑾?”觉得这个名字在哪儿听过,有些耳熟,想了想,“啊!您就是常少爷三天两头挂在嘴边、让他咬牙切齿、时时拿来怨恨的慕容瑾?那个和他下棋下了十几年也害他输了十几年的死书生?……啊!抱歉!”
他宛然一笑,并不生气,“原来你是江陵兄身边的侍女,他脾气怪异,难得肯让人跟在身边,又对你提及输棋的事,想必对你颇为信任。”
“您过奖了。”
“其实他不是赢不过我,只是遇到难子时每每心浮气躁,若他不骄不躁,布谋全局,单以棋艺上的造诣,我未必胜他。”
要他不骄不躁?那可难了,藏花心里嘀咕,瞄见慕容瑾看着她似笑非笑,像是知道她心里想什么,怕他认定她不守规矩,忙摆出一本正经的脸色,附和道,“是了,常少爷最近修身养性,是收敛很多,下次您再和他对弈,可要谨慎些了。”
说完规矩地垂首,静候他称赞她乖巧懂事,等了半天没动静,只听到一声轻笑。
她抬头,撞进他含笑的眼眸里,她心里有些砰砰乱跳,听他温和带笑的嗓音说,“藏花,在我面前你无须隐藏真性情。”
“啊?”什么意思?
他移开视线,便注意到她身后冉冉升起的炊烟,再看看扫成一堆的落叶,立刻失了玩笑的心情,心不在焉道,“适才我入园的时候见到地上的脚印,心里便猜测入园之人性子里必带几分顽皮,你既然天真未抿,难得保有一份纯真,何苦将它隐藏起来。”
“原来您早知道了。”被他一语道破,又知他刚才是在笑她装腔作势,藏花有些尴尬,“……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啊,只是想主子是读书人,一定生性拘谨,我必恭必敬,是想给你一个好印象。”
“你若开始便以真性情对我,我对你的印象会更好。”他说完,紧接着问道,“你方才唤我主子?……你不是跟在江陵兄身边的侍女吗?何以……”
“原来您还不知道?月影侍卫没跟您说吗?”
“月影?”他看了她一眼,语气怪异。
“是啊,听明露说是他带您进来的,那您应该已经见过他了,难道他没跟您提起从今天开始奴婢就换成伺候您的侍女了吗?”
“伺候我?”他难得惊讶,微沉的目光朝某处望了眼,“……他没提,我还以为他知道我不习惯让人伺候……”
“大概是怕您一个人打理不了吧,这里乱成一团,您住进来之前根本没人收拾,多个人帮忙也好,何况您身边也要跟个人才能显示出您的身份啊……主子,主子?……”唤了几声都不理,他在看哪里?
“没什么。”他收回视线,略沉吟了下,果断地下了决定,“我不能累你被……月影责备,既然你已经来了,只要你允我一个条件,我便让你留下。”
“什么条件?”
“我并非出身富贵,你无须称我主子,从今往后,在我面前也不可自称奴婢。”
“这个容易啊!”藏花大大松了口气,“还以为您要提什么苛刻的条件呢,原来只是这个,这好办,反正我也不喜欢老奴婢奴婢的叫自己,以后人前我不叫就是了,至于主子这个称呼,您要是不喜欢,我也不叫了,大不了我叫你公子吗?这总可以吧?”
他点点头,注意到她开始瑟缩起来,心思一转,不着痕迹地领着她往内园走去,“对了藏花,你既然已经跟在江陵兄身边,月影侍卫何以会特意调你过来?”
说的也是,府里也不是没丫头了,藏花撇撇嘴,觉得有些不服气,瞧了眼不知不觉跟着走的儒雅男子,暗想跟他可比跟常江陵好多了,这样想又觉得气消了些,不过她引来月影兄弟注意的事可不能让让知道,怕他又问得她招架不住。
“大概是觉得我手脚利索吧,又懂事又识字的丫头可不多了。”
“你识字?”
“小时候有人教我,我就学了。”
“那人待你比你父母还好?”
怎么又扯到她的父母?藏花奇怪看他一眼,他表情温和,并无异样,“那倒不是,只是我娘忙着生意,难免顾不上我,小时候和姐姐一起玩耍,也不觉得孤单。”
“你爹呢?”
藏花歪头沉默了会儿,“死了。”她说,“在我没出生前他就过世了,娘是这么说的。”
一只手在她发顶碰了碰,很快又缩回去,她心中一动,仰视他愧疚不安的脸,灿笑道,“公子不必为我担心,这件事我从小就知道,早就不在意,没爹又怎样?我还有姐姐……和娘呢。”
慕容瑾微微颔首,心知她先说姐姐后说娘亲,且每提及娘亲时便语气僵硬必然有异,但看了看她笑得灿烂的脸,没再多做追问。
雪下大了,藏花匆匆跟着他走,险些滑了一步,才惊觉不知何时已下了土堆,手上清扫的用具也不知去哪儿了,自己正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向屋子,他走得很有规律,一步一步的,可以称得上缓了,奇怪的是她得用三步才跟上他一步,两人的身高差距真有那么大吗?
耳边风声依旧,却少了凉意,她微微探出头,一股寒风便灌进脖子,冷得她直打哆嗦,原来他站在她右侧,为她挡去了大半风势。
眼尖瞄见他半个身子盖了雪花,这才发现他还将伞挪了她这边,自己却几乎冒着雪走。
瞧见她担心的眼神,他温和地解释道,“我不碍事的,倒是你,出了汗,再吹风极易受凉,以后打理园子还要仰仗你,我不能让你先出了病。”
他说话时清清淡淡的,并无强迫人的意思,但不知怎的,听的人就觉得不能忤逆他,藏花嘟嘟嘴,眼睁睁瞧他把伞尽往她这头塞,他身上的雪却越落越多。
两个人再怎么看,也是她比较强壮一点吧,何况他还病体初逾,藏花张了张嘴想反驳,对上他带笑的眼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人,不过初次见她,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好?
一直带着疑惑,她走进厨房,而他则进了另一间,她猜他一定是一头钻进书房了,从他身上飘来的书香,便可猜到他有多爱看书。
一直在厨房忙碌,听到隔壁偶然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过一会儿,声音停了,她也没在意,等菜熟了,装进碗里,再盖上盖子,送到隔壁去。
屋里没人,藏花捧着盘子,只犹豫了一下,便毫不迟疑地往书房走去。
他果然在那儿,身后成堆的书册未整理,他已经捧着一本在看了,连盏灯也没燃上,就着窗边的雪光辛苦地看着。
大概是察觉到屋里亮了,猜到是她燃了灯,漫不经心道,“你来了,桌子上有瓶药,你先将它抹上。”
她走到桌边,果然有个瓶子,她将盘子放下,一边摆上碗筷一边好奇问,“这是做什么用的?”抹哪儿啊?
“清热解毒,不是什么珍贵药材,但可以祛除蚀肤草的药性。”
端的菜差点给翻了,她眼疾手快地接住,瞪着他好看的侧脸,有些瞠目结舌。
好半晌才找回她的声音,“我的脸?……都忘了这张脸不宜见人了。”她摸着坑坑洼洼的脸喃喃自语,回想他从看到她的脸到现在连一丝异样的表情都没有,她还以为药性已经褪了。“公子怎么知道这是蚀肤草?”
“我看过一些医书,略有涉足。”
看几眼就知道是蚀肤草,说是涉足太过谦了吧?
又想起刚才翻箱倒柜的声响,难道是为了她找这瓶药?她楞楞地看了他一会儿,收起瓶子。
“公子,吃饭了,书先放放吧。”
他“恩”了一声,却迟迟不见动静。
“公子?”
他从书里抽空看了一眼,注意到她的表情似乎有些僵硬。
“公子,吃饭的时候就该专心吃饭,书先放着又不会跑掉。”
“……”
“您要是不先吃饭,我就不抹药了,您看着办吧。”
吃定他生性温柔,定然不忍她顶着张大花脸,果然他一听她这么说,很缓很缓的,但还是将书放下了,看了她一眼,坐到饭菜跟前。
“你也坐吧。”他说着,掀起碗盖,看了眼,微微楞了楞。
“怎么了?”以为他嫌菜色不好,解释说,“这里只剩下这些了,我忙着打扫园子,没去南苑取新鲜的,等明天天一亮我就去,今晚就请公子暂且忍耐吧。”
他微微点头,习惯性地先含口饭,藏花看他一眼,扫视一下潮湿阴暗的书房,抱怨道,“都说南郡王好客,府里又不是没客房,居然把公子你丢到这破园子来……”
丢?破园子?慕容瑾咽下饭,闻言扬了扬嘴角,不置可否,再看了眼菜色,犹豫了会儿,又含了口饭。
“公子你怎么光吃饭不吃菜啊!是嫌我烧得不好吗?”一直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见他摇头,放心继续道,“还有月影侍卫也真是的,既然把你安排到这儿了,好歹也要多派几个人来……”
“是我让他不必派人来的。”这回他开口解释了,咽下饭道,“我不爱人打扰,西苑里来往复杂,我只求觅一清净之所读书即可,郡王大人才允我搬到偏园来。”
“咦!”藏花一怔,急忙挪动凳子坐到他身边去,“你已经见过郡王大人拉!其他的举人都递帖好几回了,郡王大人都没见他们,你是怎么见着的?”
“这个……”
“啊!我知道了。”没等他说完,藏花得意地一拍手,“他一定知道公子你鹤立鸡群才破例见你的,是不是?”
鹤立鸡群是这么用的吗?慕容瑾淡淡扫一眼自动坐到他对面去,对他受特殊待遇似乎很高兴的藏花,低头含了口饭,掩住唇边的笑意。
“话说回来,既然连郡王大人也对你另眼相看,证明公子你很有望成为今科状元,为了你的前程着想,你还是趁现在还有时间多看些正经书吧,虽然博览群书也很好。”瞄了眼他刚放下的书,心里很不以为然。
“正经书……是什么书?”
“自然是四书五经啊。”藏花奇怪看他一眼,“你都是举人了,不会连科举考什么还不知道吧,我看公子你的书房里堆的都是些杂书,有些书虽然有趣,但与科举无益啊,你就算喜欢看,也先搁一搁吧。”
“哦?你觉得哪些书有趣?”
“我看的书没你那么多,四书五经也看过,以前在老家的时候还看过《山海经》,《孙子兵法》……《搜神记》也看过一点。”
“老家?你不是本地人。”
“恩,十年前才搬来的。”她神色一黯,注意到身边的慕容瑾正关切的看着她,不在意地笑道,“也没什么,就是老家出了点事,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了,没什么好提的……公子,你快吃饭啊。”
“……好。”他应着,又含了口饭。
他这样,分明是嫌菜不好了,藏花心想,看不出来他还会挑嘴,看他外表,以为他不重口欲的,原来吃饭那么讲究。
她胡思乱想着,低头扒了口饭,注意到他忽然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害她有些不好意思大口吃饭了,顿了顿,觉得有个问题不问出口,实在如梗在喉,“公子,你见郡王大人的时候,还有没……旁人啊?”
“旁人?”他一楞,见她脸颊微红,似有些紧张不安,略一思索,小心问道,“是指……国老大人吗?”
她点头,脸上更红,他见状,有些苦笑。
“怎么了?大人不在吗?”她见他脸色怪异,忙问道,“是不是我家大人出了什么事?”
他摇头,“今天不知几人跟我打听他的下落,人人一听我见过郡王便好奇问我有没见着戴国老,可惜他出郡去了,接见一位京里来的贵客,无缘得见。”
“哦,那是可惜了,我听说国老也是当世闻名的文人,公子你若能见他,也可得他指教,说不定能顺利蹬上金科。”藏花心不在焉地说着,心里不知该喜该愁,戴天离郡,意味着她偷水火龙珠少了很多阻碍,她该高兴才是。
“我若高中,也不愿假手与人。“他淡淡说着,犹豫了下,夹了筷青菜往嘴里送去。
藏花不在意地看了眼,径自扒饭,也跟着夹了菜,正要塞进嘴,顿了顿,忽然大叫一声,吓得慕容瑾连筷子也掉了。
藏花松了口气,若无其事地为他拾起筷子,“公子,您的筷子脏了,我去厨房洗洗。”说着没等他反应,头也不回地走掉。
身后传来慕容瑾疑惑的声音,“藏花,你去洗筷子我不在意,可是……为什么你连那盘菜也端走了?我并没嫌它难吃。”
“我知道。”她急匆匆地走,就怕他追上来。
一到厨房就把菜倒掉了,懊恼刚才一烧好菜就急着送过去,也没先检查过,差点就让他在她眼皮底下出事。
幸好他只顾着吃饭,还没动过菜,她双手叉腰,思索着慕容瑾生性温和,会和谁结下深仇大恨。
想来想去,觉得他不太可能主动去挑起怨恨,唯一的可能就是举人当中,有人嫉妒他的才华,怕他同去京城,掩了其他人的光芒。
哼,她这个刚认识慕容瑾的人都觉得他学识渊博,并非池中之物了,将来在金鸾大殿上必然能一鸣惊人,也难怪会遭人妒恨。
月影让她小心护他,理由就在此,只是不知是谁那么心狠手辣,今天是慕容瑾刚到南郡府的第一天就急着下手。
是趁着她清扫的时候动的手脚吗?居然能不惊动她,看来是江湖人物。
她瞪着让她倒掉的菜,心思翻转。
雪停了,月华升上梢头,悄悄洒在清脆的菜叶上,泛起淡紫的雾气。
这菜,让人下了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