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当时已惘然》彼时花落

2、后知后觉

　　大学毕业后蓝浩轩被上海一家外企挖去做部门经理，依楠便跟着他在那里定居。
　　五年多的时间里蓝浩轩没有提到结婚的事，每天除了忙工作的事情，还是会和以往一样对依楠百般疼爱。
　　依楠虽然优秀，却早已失了抱负和野心，只是每天按时上下班，尽力做好小职员的本分。她的工作并不是很繁重，大部分时间她都是一个人窝在他们租的小房子里安静地码字。依楠很喜欢写写小说，却从来不让蓝浩轩过目，也从没打算要发表，因为她笔下的男主角一直是同一个名字，唐若枫。
　　他们虽然同居，却是分房睡。蓝浩轩很君子，处处尊重她，绝不越雷池一步。至于蓝浩轩从来不提结婚的事，依楠丝毫不曾在意。心死了，交给别人或是留给自己都是一样的。
　　机遇真是个爱闹性子的小孩，偏偏要挑上依楠这个对升迁毫无欲望，几乎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人。很突然的，依楠就被指定来帮忙完成一个很棘手的大CASE。而事情的起因仅仅是因为她不小心把小寒寄给她的一封信混在工作报告里交到总经理那里去了，还正好被从瑞士赶来的大老板看到了。这算是什么理由呢？
　　她的办公室很奇特。很大的一间，里间据说是大老板偶尔会来休息的贵宾室，中间是总经理办公室，与外间她的办公室只隔了一道镜面门。她看不到里面，里面的人却可以将她的一举一动看得万分清楚。门边一张秘书台，是为总经理贴身秘书张岚准备的。
　　依楠从来没见过大老板，也从来没有机会见。高层会议她没有资格参加，她手上的文件再急，也得经由张岚传进去。总经理派给她的工作多得吓人，她几乎每天都要提早上班，晚上再加班。里间那扇门很少打开，张岚进出的时候也开得很小。
　　依楠对大老板并不感到好奇，只是偶尔会抱怨总经理派给她的工作太多了，不拿她当人看。每当她这样说的时候，张岚看她的表情总是奇怪得紧，有时还会加上一句，是大老板的意思。他不舍得的，但是没有办法。
　　依楠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一直猜测着，是公司事务太忙，才不得不让她如此辛苦。
　　人一旦忙起来真的什么都会忘记。依楠这样早出晚归的，似乎回到一个人的生活状态，几乎忘记了蓝浩轩的存在。只有每天早上看到他在厨房忙着给她做早餐，每天晚上守着一桌热了好多遍的饭菜耐心地等她回家的时候她才恍然大悟似的脱口而出，你还在啊？每每这个时候蓝浩轩的眼睛就会有一瞬间死灰色的沉寂。有时候他会笑着回答，我一直都在啊！不久之后蓝浩轩去外地公干，早上起来她看不到桌上准备好的早餐才忽然记起他已经走了。
　　晚上呆在没有蓝浩轩的房子里，依楠突然觉得心里有些慌乱，仿佛他永远不会回来似的。她虽然不爱他，却不习惯一回头他不在她身边。
　　头几天蓝浩轩都会打电话回家，并不说很多话，只是为了确定她已经安全地回到家。他知道她每天晚上都回来很晚，会很害怕巷口那只大狗。可是渐渐的他没有了消息。每天回到家依楠都累得半死，往往倒头便睡，从未想过要打过去问一问。直到回来的前一天，蓝浩轩打来电话，第一句话就是，你真的不担心我吗？她才意识到自己有多没心没肺。蓝浩轩的声音从未有过的嘶哑低沉，仿佛含着极深沉的悲痛。
　　你什么时候回来啊？依楠慌忙问。
　　我，有可能不回来了……你希望我回来吗？蓝浩轩闷着嗓子，似乎压着哽咽的声音。
　　你回来！依楠立即叫道。你回来，一定要回来！怎么可以不回来！
　　蓝浩轩许久没有出声。久久沉默中突然哼一声，似乎是笑了，随即挂断了。
　　依楠的心忽然很痛地跳起来，她并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一直让它痛着，毫无办法。
　　蓝浩轩果然还是回来了，带回来一大堆依楠爱吃的零食，又做了一顿极丰盛的晚餐，很细心地洗了碗，为她擦了席子调好空调温度。突然很小心地问她今晚可不可以和她睡在一起。
　　依楠想拒绝，看到他望向自己的眼睛已经生了细碎的皱纹，眼白布满血丝，心里猛然被什么捶了一下，鼻子一阵刺酸，差点落泪。原来他已经这样憔悴了吗？
　　那个晚上依楠很乖很安静地躺在蓝浩轩的怀里，心想如果会发生什么那就发生吧。蓝浩轩却只是轻轻拥着她，下巴抵着她的额头，沉默着一个字也不说。依楠的脸靠在他的胸膛上，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地传进她的耳朵，很慢，她怎么深呼吸也不能把自己的心跳拉慢了和他的一起。两路心跳似乎是在赛跑，他怎么也追不上她。听得久了，依楠突然觉得莫名的恐慌。蓝浩轩忽然深深叹口气，依楠就觉得，他好像是放弃了。既然追不上，就没有必要再追下去了。
　　蓝浩轩。依楠蓦地唤他。
　　嗯。蓝浩轩应她。
　　你不可以离开哦！
　　蓝浩轩将她抱紧了些，把她的头深深按进自己怀里。
　　他身上有一股隐约的清凉的怪味，药味似的。依楠立刻觉得内疚。她从来不知道蓝浩轩的味道是什么。但是这样的味道真得很奇怪。他一直在用很廉价却很家庭味的花露水，为什么她一点都闻不到？
　　她忽然觉得头顶有什么东西落下来，接触到她头皮的刹那灼热无比，然而迅速就凉掉了。
　　依楠想抬头，蓝浩轩却不放她。她便在他怀抱的温度里沉沉睡去。
　　早上醒来的时候蓝浩轩已经离去。依楠只依稀记得他离开前曾经用尽全身力气似的抱紧她，就一下下。那样的力道突然从她身上卸掉，让她有一瞬间觉得悲凉。
　　那晚似乎是蓝浩轩对她疼爱保护的最后一晚。从那以后蓝浩轩很少回家，几乎天天彻夜不归。即使回到家也只是立刻把自己关到房间里闷头大睡，不吃不喝不说话，也不再对依楠表示任何的关心。
　　他终于失去耐心了啊！依楠苦笑着。不是不难过，却哭不出来。习惯了有他在身后把一切都打点好，习惯了他的无微不至，忽然他离开了，她才感到自己有多么寂寥。
　　家里打来电话让依楠回家乡参加亲戚的婚礼。
　　回到阔别的家乡，依楠的脚根本不听使唤，不自觉地就走到唐若枫家门前。房子已经很旧了，像是很久没人住过。有邻里的大妈走过，告诉她这家搬了很久了。
　　走了，都走了。依楠心中涌上无限惆怅。
　　回到上海，她带回了初中时的同学录。其实不用翻，那串号码早就在她心里根深蒂固。不知道为什么还想去拨这串数字。也许是空号，也许早就被别家买回。
　　只是想要拨打欲望一瞬间吞噬掉她所有的理智。
　　电话竟然是通的，接电话的人奇怪得很，她不说话，他便也不开口。
　　就连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爱我的人，我也抓不住了。全是我的错，我自己从未努力过。但是既然我不爱他，就不该这样浪费他的青春。放他走，让爱他的人快点找到他。依楠自顾自地说。
　　说完她也不挂电话，仿佛等着那边的回答。但是这种奇迹怎么可能会发生呢。那边却也不挂断。许久之后依楠叹口气，准备挂断。
　　依楠。
　　听到这一声唤的时候依楠差点晕倒。她什么都不能做，只直直地站着。那一声唤仿佛穿过几个世纪的光阴，划破几千几万光年的距离突然就将她扑倒。
　　这是我的私人线。没有人知道我将它保留下来了。我一直期待着有一天你还是会打过来。我以为这是个永远不会实现的奇迹。我不想打扰到你现在的生活，但是一想到这次你一挂断，以后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唐若枫一如高三结束那年一样缓缓地说着，尽力压制着激动的情绪。
　　依楠却猛然把电话挂掉了，支持不住，一下子扑到电话上痛哭起来。
　　她再也没有打过去，没有勇气。
　　蓝浩轩仍然没有改变。依楠狠了心再次提出分手。蓝浩轩很爽快地答应了。他说好的那一刹那依楠的心痛到无以复加。蓝浩轩很快搬出了他们的房子，离开之前告诉依楠一个消息。米雪难产去世了，唐若枫现在是一个人。
　　依楠却不知道自己是开心还是难过，只觉得要逃离上海。但是她的辞呈被总经理退了回来。她顾不得许多，不惜和张岚发生冲突，推开那扇门进到里面。
　　她一进去便明白了张岚那句话的意思。
　　他不舍得的，但是没有办法。
　　他不舍得她这么辛苦的，但是没办法，只有这样，他才可以一整天一整天都看着她。
　　总经理不在，唐若枫站在宽大的落地窗前看她，阳光在他脸上涂了金色的蜂蜜一样，他的笑容温暖甜蜜。
　　依楠和唐若枫再走到一起根本毫无悬念，只是依楠发现自己的心里已经不止住了他一个。不管蓝浩轩以什么样的身份存在在她的心里，她都不能否认那一块地方很大，很重。
　　依楠和唐若枫结婚前一天蓝浩轩打来电话祝贺她。
　　依楠立刻泪流满面。
　　蓝浩轩明明还是在关心她，离开了那么久，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联系，他却很清楚地知道她的一举一动。她想问他现在在哪里，他却迫不及待把电话挂断了，似乎怕有什么秘密被她发现。依楠并不放弃，打电话去查号台，却查到那号码是医院的。
　　依楠立即赶到医院，刚好看到蓝浩轩被推进手术室。
　　他的姐姐立在手术室外泣不成声。
　　她告诉依楠，蓝浩轩之所以不急着和她结婚是想要赚更多的钱给她更好的生活。但是他太辛苦太劳累了，那次公干在会议上晕倒，立刻就被查出是胃癌晚期。他快不行了，随时有可能死在手术台上。他刚刚是拼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只为了再和她说几句话。
　　仿佛有千斤炸弹在依楠脑子里炸开，她一下子瘫倒在地上，不能言语，只剩流眼泪的力气，双手死死扒在手术室门上，似乎要把它穿透。
　　她从来没有认真地看过他，记忆里唯一的一次便是那个寂静的夜晚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她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变得还是一直就那么憔悴。刚认识他的时候他壮得很，肌肉发达活力四射，她连他现在消瘦成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他是在她的面前一寸一寸瘦下去的啊！
　　他故意对她不好好让她回到唐若枫身边的时候没有愧疚感，这样做他比她要痛苦亿万倍吧？他在离开他之前替她把唐若枫的情况都打听好了，他是早就准备好要离开，早就准备好有一天唐若枫自由了就把她送回去吧？她现在却什么都不能为他做，只能做着无用的祈祷，祈祷他不要死，不要走，不要离开！
　　仿佛有一个世纪的时间，医生才从手术室里出来。她才发现已经是第二天的8点了。
　　医生无奈的摇头瞬间让依楠万念俱灰。
　　蓝浩轩被推出来的时候依楠甚至不敢走近了去看。他的脸却没有被蒙上，瘦得只剩骨架轮廓，头发很稀黄，眉毛淡到几乎看不见了。眼睛紧紧闭着，嘴唇抿着，没有血色，淡淡一道线似的横在鼻子下。嘴角却是上翘的，仿佛在笑。
　　依楠忽然冲上去，扑到他身上又捶又打，哭喊着，你笑什么得意什么！你以为你骗到我了吗？你这个笨蛋傻瓜天下第一大白痴！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你以为自己很伟大吗？你不是要用一辈子来等我吗？你说话不算话！我恨你我恨你！
　　蓝浩轩却再也不会解释什么了，只是静静躺着，直到依楠被强制着拉开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蓝浩轩，真地走了。
　　手机响起来，她知道是唐若枫。婚礼定在九点举行，新娘却不在指定地点等待喜车。
　　依楠没有接，只是在一群人的挟制下挣扎着看着蓝浩轩被缓缓推进太平间。门关的一瞬间，依楠绝望地觉得整个世界都离她远去了。
　　原来爱上一个人，也可以这样后知后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