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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雨后山中蔓草荣 ...

  •   三月二十二,宜出行嫁娶纳彩,忌安葬动土入宅。
      便如黄历所言,这确实是个适宜出行的日子。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隐于天边的旭日尚未完全升起,天幕的尽头依然残留着些许暗色,仿佛是一大块暗蓝透亮的宝石镶嵌在上面。
      马车驶出扬州城的时候,正是旭日初升、朝霞漫天的那一刻,炫目的金红一直透过车帏漫进车厢,仿佛在地面洒下一层薄薄的金沙。
      车轮滚动发出“骨碌碌”的声响,闭目许久也未能安眠的李陌揉揉额角,握紧了手中的一张字条。
      那是临行前花满楼到郎中那里问来的,上面用有些潦草的行草列出了许多事项,诸如忌饮酒、忌生冷、忌辛辣、忌浓茶、忌荤腥油腻、忌过度辛劳……林林总总列出的禁忌写得满满登登,本便茹素许久的李陌看到这些之后一度感到人生十分无望。
      但鉴于这是友人的心意,所以哪怕那一刻她想的是“这单子究竟是哪个开出来的,告诉我一定不打死他”,李陌也依然从善如流地接下来——当然,会不会照做则又是另外一回事。
      临别时花满楼的话犹言在耳。
      “八月是家父的六十寿诞,如若不嫌,届时请务必要来……”
      她想做的许多事,到八月也确实都要做完了。
      只不过——
      握着那张字条,李陌闭着眼笑了起来。
      届时,花满楼恐怕却未必想要见到她。

      午后的日光很盛。
      春分已过去许久,江南一带几乎已完全摆脱了冬日的萧瑟清冷,有新生的笋尖从地底露头而出,仿佛还带着未被蒸干的露水的气息,在一片茫茫的竹林里显得尤为可人。
      穿过密密匝匝的茂竹,路过鸟雀低鸣的树木,有小小的院落坐落在人迹罕至的林中,白须灰袍的僧人正在井边汲水,仿佛大千世界的红尘纷扰都被隔绝在外面,只余这一方格外僻静的狭小天地。
      屐履踏地的声音沙沙,仿佛有风拂过高低起伏的树梢,惊飞了一树欢脱的雀鸟,也惊动了低头汲水的僧人。
      “阿弥陀佛,大师近来可好?”
      红衣银甲的来人双手合十,满头如雪的银丝在阳光下折射出几乎虚幻的色彩。她抬起头,未裹绷带的左眼黑如点墨,如山林中脉脉的流水一般泛着微微的凉意。
      或许是午后的阳光太烈,又或许是那鳞甲上反射出的光芒太强,苦瓜大师眯了一下眼睛,凝视着那人细细打量了许久,方才缓缓道:“阿弥陀佛,原来是李施主。”
      李陌站在原地任他打量,听到他的话后才垂首恭敬道:“在下来取回自己的枪。”然后她顿了顿,嗓音略微干涩,“但在那之前,在下想为战友上一炷香,不知可否?”
      苦瓜大师当然不会拒绝这样的要求。

      禅房中燃着香。
      素雅的、清淡的,自黄铜的香炉中徐徐升起,最后弥散在阳光铺满的房间里,仿佛是言语所无法描述的迷梦,在眼前如晨雾般缓缓散尽。
      净手、拈香、举香齐眉,上首的佛祖垂眸敛目,操手坐于莲台,唇畔依稀有笑,像是聆听信徒的忏悔后源于心底的欣慰。
      透过那碎金般耀眼的阳光,透过那满室飘渺不定的摇曳香气,顶礼跪拜的女子敛去脸上一切多余的表情,似乎连一身浓烈如朝阳的红衣也带着光阴荏苒后的沧桑疲惫。
      苦瓜大师在一旁看了许久。
      李陌扣下最后一个头,额头同地面接触的时间似乎格外长久,待最后直起腰身看向苦瓜大师的时候,略带歉意地笑笑:“抱歉,让大师久等了。”
      “无妨。”苦瓜大师摇头,“此乃人之常情,施主无需介怀。只是不知施主是否还要到后山一趟?”
      后山。
      那里有一处平坦而僻静的地方,地面上有茸茸的青草和不知名的野花,周围生着密密匝匝的竹,像是从琼台仙境落入凡间的一角,显得格外宁静纯美。
      那里埋葬着她的马。
      从十岁到二十三岁,它是她最亲密的战友,也是最忠诚的伙伴,是她亲手挖土、亲手下葬、最后亲手立碑的冲粹。
      思及如此,李陌无可避免地又回忆起了某些画面,她平放于膝上的手指瑟缩了一下,血色一寸一寸从脸上褪去,即使沐浴在阳光中也不能阻止忽然流窜在体内的寒凉。
      “自然是要去,只是——”李陌缓缓闭上了眼睛,“我需要我的枪。”

      火龙沥泉枪。
      枪杆赤红,枪头如血,金纹沿着枪身一路盘旋到最顶,最后在枪尖凝固成一个格外张扬的姿态,形如九天游龙,又如末世劫火,仿佛有令人心折的凛冽光彩由内而外地迸发出来,即便是安静地平躺于架上,也似乎危险得能割下人的头来。
      此枪煞气过重,不祥,恐妨主——李承恩在得到这柄枪的时候曾经做过这样的评价,而后将其束于高阁不用。
      如若不是为了让李陌杀出重围、报信长安,这柄枪恐怕会被搁置到师父百年之后。
      “阿弥陀佛。老衲修行不够、道行太浅,即便日日诵经也不能去其煞气的万中之一,实在是愧对施主的托付……”
      苦瓜大师在身后说了些什么,李陌已经完全听不到了。
      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面前的枪上。
      伸出手去的时候,李陌能明确地感觉到自己的颤抖。
      有那么片刻她甚至疑心自己会握不住或者根本拿不起这柄枪,然而在接触到的瞬间,金属的冰凉和迎面而来的凶煞之气几乎在瞬间便唤醒了沉睡在她体内的记忆,有什么在血液里不断翻腾,仿佛积蓄一冬将要破土而出的种子,叫嚣着要从身体内迸发出来。
      李陌清楚这种感觉。
      就像是初次拿枪时的懵懂兴奋,又像是夜宿于战友身边的安稳宁静,无论哪种,都是天策这个身份才能带给她的不灭的回忆。
      “经年凶兵,其煞气非一夕而成,如何能够轻易净化?此事本便是陌强人所难,大师何错之有……”缓缓地,将额头贴在枪身上,就像是最虔诚的信徒在佛前扣下的头,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房间里散开,“反倒是我,该多谢大师为我保管兵器。”
      取回这柄枪,她才能真正算得上是个天策。
      如此,她或许从此不必再受失眠之苦了。

      李陌已有三月不曾砰枪,虽然武技大约并未生疏,但在拿起枪的时候,却生出一种仿若隔世的恍惚感。
      事实上,如今回忆起苏醒的那一刻,她亦觉得那仿佛已经是十分久远的事情了。
      耳边响起汩汩的水声,仿佛是历经一场大梦之后的突然惊醒,李陌抬眼看到茶水没过紫砂的杯底,午后的阳光透过纸窗射入房间,与杯中升腾出的些微热气混合在一起,虚幻摇曳的雾气让人有种置身方外之感。
      一小片茶叶在杯底微微晃荡,对面的苦瓜大师重新坐于席榻,在摇曳不定的热气后面,僧人脸上的皱纹仿佛被拉伸抹平,在眼前幻化成一张格外年轻的脸。
      即便明知是光影交错出的海市蜃楼,李陌也依然看得怔了一下,而后那幻觉便在眨眼间消逝殆尽,只余下苦瓜大师沉静的面容,仿佛少林寺中林立的佛祖雕像那样慈祥。
      她忽然就笑了出来。
      苦瓜大师有点惊讶地抬眼看过去,李陌便立刻敛了笑容坐好,只是眉眼间依稀残留着些许笑意,嘴角细微的弧度透露出些许怀念的味道来。
      “抱歉,是陌失礼了。在下无意冒犯,只是想到了些前尘往事……”
      李陌似乎是打算说些什么,但在这样的开头之后是长久的静默,她顿了许久,仿佛是忽然失去了说话的兴致,沉默着拿起了茶杯呷了一口。
      如苦瓜大师这般德高望重的僧人,自然不会是个热衷于刨根问底的人,所以他只是静默着为自己也满上了茶。
      最后依然是李陌打破了这种静默。
      “大师似乎从未说过在下。”
      “哦?”苦瓜大师因为这句话而看过去,那眼神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了他的疑问——他应当说些什么?
      “在下曾有一位少林故人……”李陌微微阖眼,仿佛是在回忆昔日旧友,声音舒缓地道,“每次见面,总少不得对我开解一番……譬如放下屠刀。”
      “我与他的观点自然总是相悖的……所以我甚少与他好好谈话。”能忆起的画面有许多,但最后说出来的却只有寥寥数语,李陌晃晃茶杯看着当中的涟漪,最后只是叹道,“彼时每每遇见他只觉十分烦躁,但现在想来,却也是趣事一桩。”
      待她说完之后,苦瓜大师安静了半晌,最后评价道:“若他不是着相之人的话……那一位,同女施主的关系当是十分好的。”
      “但愿如此罢。”李陌眯眼,辨不出情绪地笑道,“明明见面的时候一直在说话,但事实上眼下细想,才发觉我们似乎从未好好谈过什么。”
      “阿弥陀佛。诸恶莫作,诸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女施主的那一位故人想要表达的,大约是希望你能心存善念——众生已苦,何须再添杀孽?能放下屠刀之人越多越好,终有一天能因此造出一方净土。”
      “哦?”李陌放下茶杯,饶有兴致地道,“在下才疏学浅,这句佛偈倒是第一次听说……那么大师也如他一般,望我能放下屠刀……诸恶莫作?”
      苦瓜大师迟疑了一下,经过良久的思虑之后,出人意料地缓缓摇了摇头。
      “所以说,那一位同女施主的关系实在是非常好的……”苦瓜大师这样道,“女施主是心志坚定之人,不会因为一人一言而动摇本心,故而老衲从来不提——恕老衲直言,因为即便是说了,女施主怕是也依然会照本心行事,不如不提。但今日既然说到了这里,那老衲就再多嘴一句。”
      “诸法因缘生,缘谢法还灭。许多事情冥冥中自有定数,一味强求也不过自寻烦恼罢了。须知世上诸多业,皆由无明起,我们凡人虽修炼不到四大皆空之境,但至少可以不让自己画地为牢、作茧自缚。”
      说到最后,苦瓜大师似乎也因为这番说辞而涌出诸多感叹,最后长叹了一声“阿弥陀佛”。
      李陌没有接话。
      她定定地看着苦瓜大师,在香气弥漫的房间中轻轻地合上眼,仿佛在思考方才话中蕴含的禅意。
      但不过片刻而已,她就又笑了起来。
      “如大师这样的方外高人,隐居在这里实在是暴殄天物。”她提起茶壶,将二人的茶杯一一注满,而后看着杯中散开的涟漪,微笑着道,“大师胸中自有天地,而陌不过红尘中人,窥不破这世间的有为法,说来实在惭愧。”
      听了她的话,苦瓜大师也笑道:“不过上了年纪的人在倚老卖老而已,女施主实在过奖。”
      “大师过谦了。在大师面前,在下是真的自惭形秽。”
      李陌并没有说谎。
      同她过去见过的许多高僧一样,苦瓜大师有一双似乎已然勘破红尘的眼睛。在这个全然陌生的朝代里,在自己救命恩人的注视下,她险些有一种冲动——将自己的过去和盘托出的冲动。
      还好也只是冲动而已。
      李陌举起茶杯,那动作却仿佛她手中拿着的是一坛酒,而不是一杯茶,对着苦瓜大师朗朗笑道:“大师若不介意,在下就在此厚颜一句——若有朝一日天下大定,河清海晏,陌定然请大师为我拜忏,在佛前颂一曲忏悔偈。”
      语毕她仰首喝干了那杯茶,然后对苦瓜大师略一欠身,道:“今日已经叨扰许久,天色不早,在下也该告辞了。”
      “如此也好。”苦瓜大师并未阻拦,只是跟着起身将她送至门边,随口问道,“接下来可有打算?”
      “算是有罢。”李陌抿嘴微笑,“这个季节,洛阳城的牡丹花应带开得十分漂亮。”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雨后山中蔓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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