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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尾声 月下把酒话前尘 ...

  •   血,漫天的血。
      金戈交错的铮鸣,人声马匹的哀嚎,铁蹄踏地的隆音——以及刀兵入肉的钝响。
      在这一片狼烟遍地的沙场上,能听到的便只有死亡和杀戮交织出的奏鸣,每一枪下去都能见到四下飞散的血花,战马踏过的是分不出敌友的尸体,血液渗透到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仿佛在兵刃交击瞬间发出的脆响,都是死去的战友在身后凄凄的哀鸣!
      这里是长安——可在这一刻,没有人能认得出这是长安!
      狼牙军踏过的土地,留下的只有百姓的哀鸣和鲜血!这里再没有“银烛朝天紫陌长”的和美,这里也不再有“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壮阔!甚至如果她守不住这一方城门,这里将再也不是大唐的长安!
      她不能退!
      身后是长安手无寸铁的妇孺,身边是同门拼死浴血的战友,只要她多斩杀一个敌兵,就可能有更多一个同伴存活下来!
      在毫无间断的杀戮当中,她的感觉已经趋于麻木,沥泉枪挑起的血肉几乎要比她还厚,但即使是这样,依然有更多的敌人如同蝗虫一般扑上来,毫无间断。
      即使这样她也需要继续战斗下去——她必须战,她只能战!
      只有杀过这里,才有可能有朝一日取得安禄山的项上人头!
      只有她在前线深入敌军,身后的同伴才有空间在这里施展全力!
      然而。
      然而。
      昔日的好友如秋日的落叶一般从半空中落下,她只来得及看到一片茫茫的白色,然后那一片如雪的微光被淹没在敌人碾过的铁蹄之下,即使她伸出手,能抓住的也不过是一片虚无。
      不、不、不……

      “不————————————!!”

      李陌挣扎着从床榻上翻身而起,她的手指触碰到的只有春日微凉的空气,那空气沿着裸露在外的肌肤渗入每一个毛孔当中,她甚至感觉到体内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凝固成冰。
      她保持着这个伸出手的动作许久,仿佛已经在冷汗浸湿的床榻上化为了一座雕塑。
      许久之后,被定住的时间仿佛终于开始在她身上流动,她跌跌撞撞地走下床打开窗户,窗外一轮明月一如往昔,而她则反手扼住自己的喉咙,如同因为缺氧而濒死的鱼类,贪婪地呼吸能接触到的每一点空气。
      窗外,新月如镰。
      这里是扬州。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这里是李太白口中“烟花三月下扬州”的风流之地,这里是王维笔下“一片扬州五湖白”的温柔水乡,这里有文人骚客的醉生梦死,这里养育过才华艳发的名流方士。
      ——这里是七姑娘的师门,七秀坊所在的扬州。
      可是眼下,这里是没有七秀坊的,大明的扬州。
      弯月高高地悬挂于空中,但街道上却没有繁华的灯火和人流小贩,更夫持着鼓角敲响一慢三快的四声——这意味着现在是四更天,距离破除极乐楼的阴谋已经过了近三个时辰。
      连续忙碌的时候还不觉得,一旦清闲下来,寒冷如同附骨之疽,在体内的每一个角落冲撞。
      她清楚这种感觉。
      在这个世界睁眼之后的那一个多月里,这种寒冷每一日都如影随形,只要闭上眼睛就能听到百姓求救无门的哭号,城门被攻破的景象好像是一张刻在了眼皮上的画,但凡闭眼,便定然如仙音烛一般转动起来,提醒着她那一刻的绝望和无能。
      李陌对着遥遥的月亮举起了手——带着厚茧和伤痕的、几乎不属于女性的手。
      这双手守不住长安。
      空气似乎又稀薄了起来,李陌不得不将窗户开得更大一点,几乎将半个身体都伸出外面。
      如果不这样做,她觉得自己会窒息而死。
      漫长到仿佛永恒的时间流逝,又或许其实不过是一盏茶的时间而已,她的感知几乎被体内的冰寒一同冻住,甚至于在听到屋顶有什么响动的时候,她反应的速度都慢于平日。
      有一只手忽然从房顶伸下来握住她的手腕,然后猛地一扯,李陌只觉得风声呼啸、天晕地转,等双脚站稳在房顶的瓦上时,她看到了比天策的戎装更红的披风。
      那个人见到她的脸时动了动嘴唇,上边修得十分整齐的胡子也动了动,看起来就像是两条生错了位置的眉毛在抽搐。
      是陆小凤。
      他本来是在笑的,可是看到了李陌的脸之后,他脸上的笑容似乎被抹平似的,只剩下了惊讶。
      李陌听到他问:“你又跟人打架了?”
      她的反应慢了半拍才回答:“……没有啊。”
      “那你怎么像刚从河里面捞出来似的?”陆小凤围着她转了一圈,摸了摸唇上的胡子,啧啧道,“老远就看到你的鳞甲在那反光,走近了才看出来,原来你是打算从楼上跳下去。”
      “……”
      李陌没有回答,也没有如往日一般反驳回去。她只是看着他,用一种非常微妙的眼神,顿了许久之后才问道:“你来……做什么?”
      “哎,对了。”提起这个,陆小凤忽然又变得兴致满满,他献宝似的捧出一坛酒来,得意洋洋地在她面前摇了摇,问,“你要不要去喝酒?”
      “……喝酒?”
      李陌的神色更加诡异,但对方却浑然不觉,点头道:“喝酒。对了,花满楼也在——在百花楼。”
      李陌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现在是宵禁!”
      陆小凤不可思议地看回来:“不被抓到不就结了?”
      于是李陌又不说话了。
      她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乌沉沉的眸子里面像是有火在烧。
      这是一阵长久的静默,久得像是暴风雨临来前的宁静,陆小凤甚至觉得,觉得她下一刻可能就会发怒。
      可是李陌没有生气。
      非但没有生气,她甚至笑了起来,或许是顾忌着宵禁的巡逻,她的笑张狂却无甚声息,偶尔从指缝泄露出的一点声音,破碎得几乎像是在呜咽。
      她笑了很久,一直笑得弯下腰去,有泪水沿着眼角流淌下来。
      陆小凤惊讶地看着她,犹豫着是否该上前去试试看,这人是不是被人点了笑穴——因为他完全感觉不到,一个喝酒的邀请而已,究竟有哪里好笑。
      “去,怎么不去。”李陌笑够了之后,抹去眼角的泪水,笑着问他,“你请客吗?”

      请客的当然不是陆小凤。
      但凡有花满楼在的地方,远远轮不到陆小凤来请客。

      百花楼的后院有一片空地,空地上面种满了各类花草,眼下开得最盛的当属那两棵白玉兰,它柔软的花瓣就像是白玉的雕刻,却又比玉更多了三分生气。
      沿着白玉兰伸展的枝桠看过去,有一座六角凉亭伫立在那里。
      花满楼坐在凉亭里,脸上的表情沉静而温和,又似乎隐隐透出一种光彩来——似乎只要是有花在的地方,这个人总是开心得像是要发出光来。
      这是一幅写意的画,只可惜他脚边堆满的酒坛实在是有些破坏美感,看起来总有些不伦不类。
      听到脚步声之后,花满楼微微颔首,略带歉然,道:“可有扰了你的休息?”
      “不,他去得很是时候,我刚好睡不着。”
      李陌在他身边坐下,然后补充了一句很不合时宜的话:“你有茶么?”
      “你老远跑来这里,就是为了喝茶?难不成你不会喝酒?”听了她的话,陆小凤大惊道,“今日是清明,便是守孝之人喝上两杯纪念先祖亦是无妨,你总该不会一口都不喝吧?”
      守孝。
      听了这个词,李陌几乎觉得心口都在滴血。
      她想守孝,却又如何守孝?她又该为谁守孝?
      无处结庐,亦无根基,而又户籍不明,在迟了数百年的这个朝代里,守孝一词听起来简直是个笑话。
      既是清明,那么也当可一醉解千愁。
      于是李陌弯腰拎起一坛酒,笑道:“我怎么不会喝。一定要论起来,你还不一定喝得过我。”
      陆小凤眼睛一亮,道:“这可是你说的!花满楼,你一定要记着,看我们两个是谁先倒下的!”
      看着这两个人,花满楼不禁失笑。
      酒是好酒,入口即化,味甘略辛,却没有烧酒的辣喉之感,虽是比剑南烧春少了那么几分味道,但却胜在清香甜美,似乎连姑娘也可以饮满三杯。
      李陌喝着,觉得味道和竹叶青十分相似,但许是经过了改良提纯,喝起来总觉得酒味更加醇厚。
      酒过三巡,空气里似乎都弥漫着一股甜美的酒气,便是只闻着这味道,似乎都能让人醉了。
      此时李陌终于想起了一个问题,道:“我还没有问过,你为什么找我喝酒?”
      陆小凤道:“同朋友喝酒还有为什么?”
      李陌看了他半天,试图从他的脸上找出什么端倪来,但到最后也只觉得他这话说得无比认真,所以她也就无比惊讶。
      她忍不住问道:“你这人到底是以什么标准交朋友的?”
      陆小凤奇道:“交朋友还需要标准?便不能是我看你顺眼,生出一见如故之感?”
      “……”
      “你是不是想太多了?”陆小凤新开了一坛酒,深深吸一口其中的香气,道,“如果你一定要理由,陪着我们四处奔波、到处查案算不算?能给初见的人这么大的助力,难道不是值得一交的朋友?”
      李陌叹气:“我一直以为我帮的是花公子。”
      “什么花公子!”不知道是不是喝得有点多了,陆小凤比平日更加口无遮拦,“大家都是朋友,何必那么生疏!不瞒你说,每次听到你叫他花公子我就觉得冷。”
      于是李陌去看花满楼,这个桌上唯一用酒杯而不是酒坛饮酒的男人微微苦笑道:“陆小凤说得是,大家都是朋友,直呼我名姓便好。”然后他顿了一下,又补充一句,“只是在下听到花公子这个叫法,也是从来不会觉得冷的。”
      李陌听了只能摇头——这两个人交朋友的标准,大概都有点古怪。

      在他们说这番话的时候,已经又饮过了一巡。
      花满楼“看”着两个人面前摆着的酒坛——这两个人从一开始就放弃了酒杯,现在三个杯都摆在他的面前,只有他一个是规规矩矩地在品酒,而他们只能算得上是豪饮。
      用竹叶青来豪饮,实在是……不妥。而他则微微有些懊恼——若是知道他们打算如此喝酒,那他便不会将这竹叶青进行提纯了。

      “其实这两天除了查案,我一直在想一件事。”陆小凤打了个酒嗝,摇着头,像是吟诗一般道,“我一直在想,你是打哪来的。”
      李陌弯腰取酒的动作顿了一下。
      而陆小凤却似乎没看到她的迟疑,也不去听她的回答,只是摇头晃脑地道:“酒后之言当不得真,如今我这么一说,你也就那么一听——对了,说之前我先打听下,你的名字,具体是哪个字?”
      她抱起一坛酒,道:“阡陌交通的陌。”
      说起这个名字,简直是李陌一生的痛。
      她是李承恩去打马草的时候捡到的。
      就在紫花苜蓿的旁边,也不知道是谁抛下的孩子,身上裹得实在算不上厚实,在秋风中懂得瑟瑟发抖,连哭都哭不出来。
      李承恩顺手就拎回了府里,本打算扔给姐姐处理,结果大概是天生的缘分,那时候李陌只要离了李承恩就嚎啕大哭,只要在他怀里,哪怕被抱走形了都笑得见牙不见眼。
      合府上下都表示这是缘分,于是尚未娶妻的李承恩就多了个累赘。
      出于一种被人强迫了的不快感,当时依然年轻的英国公起名的时候很是懒惰,甚至差点直接叫她“苜蓿”。
      最后他被姐姐怒斥一顿,想起来是在田间小道找到的她,就干脆起名为“陌”。
      但这事儿没完。
      李承恩对紫花苜蓿这个名词显然很是执着,具体表现为:在李陌及笄的时候,他给李陌取了一个字叫怀风。
      身为半个粗人,李陌一开始还真不知道怀风这两个字代表的含义,但问题是裴元听说了她的这个字之后,居然千里迢迢打了一筐紫花苜蓿送到天策府上,她甚至来不及对信使表示一下“你们谷里的大师兄脑子终于被针扎坏了么”之类的疑惑,看到里面夹着的字条就黑了脸。
      ——苜蓿草,一名怀风。
      所以在师父大人眼里,她就是个打马草的附属品是吗?!
      李陌那个时候才知道,估计马草才是师父的真爱。
      不过这事儿她没打算和陆小凤说,而花满楼现在还嘀咕着“陌上人如玉,好名字”这样的话,她也就不打算拿真相戳破他们的幻想。
      陆小凤听了她的话,很是满意地点头道:“我本来还怀疑着,但听了你的名字,现在我几乎能肯定八成。”
      他的这幅样子让李陌也提起了性质:“你想出什么来了?”
      “我曾经对野史很感兴趣,几乎每个朝代的都读过。”
      陆小凤的口齿已经不甚伶俐,但他的基本逻辑却没有混乱,至少他说出的话,条理还是非常清晰的。
      “最有趣的是唐朝,那时候有个说法,叫‘一教两盟三魔四家五剑六派’——据说这两句话,能完全概括当时江湖最顶级的实力。”
      李陌的嘴角本来带着些笑,但听着陆小凤的话,渐渐的她便再笑不出了。
      她凝固在嘴角的笑容像是刻坏的雕像,在月光下面泛着石灰一样的青白色。
      “这事具体说起来太麻烦,只说我最有兴趣的部分吧。当时的唐玄宗据说有一名爱将,有府天策,世袭英国公——具体名讳我已不记得了,但听说其人是大唐开国功臣之后,代代忠良,而他更是‘临敌应变、动合时机’的不世之材,于统兵一道大有心得,是天策府历代的最强统帅。”
      月色凉得像是冬日凝成的霜。
      李陌木然地捧着酒坛。
      “野史记载,他有一名爱徒——这是他此生唯一的徒儿,无论是在朝廷还是在江湖,都是个响当当的人物。”陆小凤晃着脑袋,似乎是在勾勒那人的形貌一般,道,“那徒儿的名字嘛,我也不记得了。不过我记得,那是个女子,后人评价她‘忠义之狼’,行兵布阵尽得其师真传,一手枪法也是出神入化,足以在万军当中取得敌将首级。”
      李陌似乎听得很认真,又似乎根本没有在听。
      她撕开酒坛的封条,仰首灌下,大有一饮而尽的架势。
      “关于她的最后记载是在安史之乱,据说当时奉旨守城——有一说,这旨是她自己去请的,至于然后嘛,便再没有了。”
      故事到这里结束,可是陆小凤的兴致却依然高昂。
      他仰首将怀中的酒饮尽,高声唱道:“长河落日东都城,铁马戎边将军坟……”
      说实话,这歌唱得一点都不好听。
      可他毫无自知之明,不但自己唱,还要给自己敲节拍,酒杯和酒坛交集在一起的声音很是清脆,但听多了也让人觉得心烦。
      最可怕的是不知道他是不是只知道这两句,但反正他嘴里反反复复唱的就只有这两句。
      李陌不知道他是不是醉了,但她知道他们每人都喝了七坛,而这酒似乎带着些后劲,她虽没醉,但却也有些微醺。
      一旁的花满楼忽然温言道:“你不要管他。他没醉,至少没醉得彻底,所以才能这样唱歌呢。”
      李陌看着花满楼,好像第一次发现他长得挺漂亮的,又好像是在看一大坨金元宝。
      “说起来,我还没有感谢你。”
      花满楼似乎能感觉到她的注视,他说话的时候也是面向李陌的,乌黑的眸子像是温润的玉。
      “你没有杀了他们,我很感激你。”
      空气里弥散着浓厚的酒香。
      李陌今晚的脑子实在不怎么好用,她想了很久方才意识到,花满楼说的是云间寺的事。
      不过稀奇的是,他不是在感谢她解救了被人挟持的岳青,而是感谢她没有一箭贯穿那两个人的喉咙。
      她不禁问道:“……你确定你没有说错?”
      “那个时候我感觉到了你的杀气,很重的杀气。”花满楼道,“但是在我说了‘别杀他们’之后,你的弓偏移了轨道。”
      他的神色非常认真。
      他是真的在为李陌没有杀人而感谢她。
      李陌觉得自己需要确定一件事。
      她问:“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是不是挺不喜欢我的?”
      花满楼愕然。
      “不过后来两天我就没这么觉得了,但现在你这么一提,我就觉得你一开始果然还是讨厌我的。”她叹气,“你实在是个奇人。”
      李陌说着,看了一眼还在高歌同样的两句话的陆小凤,道:“他也是个奇人。”
      “你亦是。”花满楼颔首,随即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神色微微郝然,道,“有一件事情,我大约需要对你道歉。”
      他的语气神态都很郑重,李陌觉得十分惊讶——原来这个人,也有做错事的时候?而且还是对她?
      于是她问:“什么事?”
      花满楼略一犹豫,还是道:“花某耳力一向优于常人——你在拦住那些僧人时说的话,我听到了。”
      “……”李陌狠狠地愣了一愣。
      她觉得自己现在的脑子就像是面糊和着水般,而花满楼的话就如同棍子,在里面好一通乱搅,把二者干脆混成了糊糊。
      因为觉得那一寺的僧人都对不起“大师”的这个称呼,她报上名号的时候很是憋着一股怨气,也着实没想到会被旁人给听了去——不过她更没想到的是,居然会有人为了听到这个而道歉。
      “无妨,听到便听到吧,事无不可对人言。”
      李陌摇头——大约是酒劲逐渐上涌的原因,她这么做的时候,略微觉得有些头晕。
      “你知道吗,我是被师父捡到的。”
      或许是喝得多了,又或许是这满园的花香酒气,当然也有可能是被梦境和话语勾起了心事,她打心底生出了一股倾诉的欲望——哪怕对方听不懂、不相信,也都没有关系。
      “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我的人生从一开始就始于师父,在知道什么是天策之前,我就已经是一名天策。”
      李陌狠狠灌了一口酒,她现在觉得这酒实在是比不得剑南烧春,喝多了如水一般缺了味道。
      “师父教我识字读书,教我枪法骑术,教我行军布阵,教我做人行事——最后,他教我忠君爱国。
      “天策虽入江湖,但依然是朝廷一员,我们每一个天策都以身上的红衣银甲为荣,我们是大唐的最后一道防线,为了家国平安、百姓和乐,我们可以以身献国。
      “请旨守城的那一刻,我便没想过自己能活下来。来到这里我便是捡了一条命,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幸事,知道这里是哪之后,我就从没奢望过自己还能再回去。
      “——回去我又能做什么呢?败战之将,愧对师门,有何颜面再见圣人?
      “你无须道歉,亦无需介怀,我李怀风不敢说一生行无错路,但至少我为了百姓而奋战到了最后一刻,我对得起身上的戎装。
        “我无悔。”
      话匣一旦打开,便如开了闸的水一般,源源不断地倾泻出来。
      陆小凤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唱歌,不过李陌狠狠地喝酒,完全没有注意。
      “你不知道大唐有多美。
      “那个时候我见过纯阳皑皑的白雪,我也见过万花谷五光十色的春华,七姑娘让我见过七秀坊婷婷的舞,叶师叔带我观过庄内销金断玉的神兵利器,我曾经同战友一并驰骋过大漠里荒凉的黄沙——那个时候,我可以一人一枪纵马江湖、横扫沙场!
      “——可是那些,都比不上长安的繁华似锦!
      说这话的时候,李陌的眼睛很亮。
      完全迥异于平日沉如枯井一般的死寂,里面像是跃动着能将人焚烧殆尽的火焰,这一刻仿佛连她披在肩上的白发,也被唤起了生命的活力!
      “‘绛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大唐盛世,众夷归化,万邦来朝!圣人剑之所指,便是我天策府兵之所向!
      “……可是这一切都没了。”
      李陌拔高声音,从她口中吟出的诗句宛如一首旷世的赞歌,她仿佛于扁舟之上沿河一路划至顶点,然后,却又从那高处重重地跌下来,摔得整个人都支离破碎。
      “大唐……长安……我泱泱大唐国力强盛岂是番邦可比,若非贼子宵小祸起萧墙,若非有人包藏祸心不顾人臣忠义……
      “安禄山,安禄山!你狼子野心丧心病狂!你愧对圣人信任枉为人臣!将家国置于烽烟狼火,让百姓颠沛流离至使天下民不聊生——你究竟有何颜面苟活于世封地称王!”
      说到激烈处,李陌徒然暴起,抡圆了手中的酒坛狠狠地砸在柱子上!
      碎片飞散!
      酒坛在一击之下被砸得粉碎,残留的些许酒液沿着柱子滴滴答答地流淌下来,远远看去,简直就像是从红漆的柱子里流出的泪。
      李陌依然僵持在那里。
      这个晚上她没有束发,她如雪的青丝就这么披散在肩头,好像连那苍白的发尖都泛起旁人无法理解的绝望。
      花满楼愣在座位上。
      他忽然意识到李陌可能是醉了——她已经喝了十几坛酒,哪怕这只是竹叶青而已,哪怕她可能是真正的海量,但这酒经过他的提纯,也还是会醉人的。
      或许他不该由着陆小凤搬空自己的酒窖,更不该由着她那么一坛一坛地拼命豪饮。
      他想说点什么,可是在他有所动作之前,李陌忽然拎了一坛酒,纵身越到庭院中央,开始演武!
      “长河落日东都城,铁马戎边将军坟!”
      那两句陆小凤口中的诗句,在她嘴里吟出来时,忽然就有了驰骋沙场的兵马之风!
      她所施展的一拳一式几乎是最基本的拳脚功夫,月光下她的红衣如血,银甲胜霜,她张嘴时微醺的长吟穿透寂寥的月色,在这一方小院内不断地回响——
      “尽诛宵小天策义,长枪独守大唐魂!”
      好。
      好一句“长枪独守大唐魂”——这样的诗哪怕是身为看客的人听了,也觉得胸腔内气血翻滚,忍不住想要一同高歌!
      啪啦!
      酒坛碎裂的声音传来,却不是落地而响,竟是直接被李陌捏碎在掌间!
      下一刻,李陌忽然跪了下去。
      然后便是长久的静默,只有微风吹过叶片的沙沙作响,像是兵马过后奏响的哀歌。
      身边是不知道真醉假醉的陆小凤,庭院里是大约真的醉得不轻的李陌,这场内唯一清醒的便是花满楼,他唯有起身,向李陌的方向探过去。
      ——你可要休息一下。
      这几个字,在他的指尖触及到对方肩头的时候,无声地消融在了夜空里。
      他触及到的是冰凉的鳞甲,凉意沿着指尖一路攀爬至心口,带着明确的颤抖,似乎是在传递无言的绝望。
      李陌在哭。
      她弯着腰伏在地上,十指狠狠地扣入土里,偶尔从喉咙里泄露出一两声呜咽,如同什么动物垂死前发出的最后哀嚎。
      她在抖,如同风中瑟瑟的枯叶,似乎下一刻便会就此死去。
      ——师父。
      她叩响的牙关间依稀发出这样的声音,泪水无声地沿着脸庞蜿蜒下去,最后在地上砸出一小片湿润的痕迹。
      离得这样近,花满楼无可避免地听到了她的声音。
      然后,他觉得自己听到了心脏躁动的声响。

      她说,对不起,师父。
      我愧对圣恩。
      ——徒儿无能,守不住长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尾声 月下把酒话前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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