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愿》Vicodin

11、出游

　　一入了夜，盛天城就数城西的夜集热闹。

　　戏曲杂耍，功夫表演，小商小贩都是攒足了精神头儿挑灯兜售。一整条城西大路，两旁都排满了商贩摊子，路尽头靠近码头的圆形大广场上，飘扬着城里最有名酒家——落仙楼的标志旗子。

　　高低交错的灯火辉煌，和熙熙攘攘的嬉笑人群，让清凉夏夜热闹非凡。

　　这么热闹，怎么他还会无聊得直打盹儿？小小的首饰摊后面，不到中年的黑瘦摊老板掩住嘴巴打了哈欠，顺便把眼角挤出的泪擦掉。

　　为什么？对了，想起来了……他的生意很不好嘛。

　　看起来一样的东西，他家的价钱就是比别家贵了一倍以上，也难怪人家都是问了价钱以后带着‘你当我白痴啊’的表情拂袖而去。

　　人么，就是如此。热闹的辜希粲心母鎏永淝澹巳诵睦锞吐砩先隙ㄊ遣恢档萌タ础饷炊嗳耍济蝗烁行巳さ亩鳎睦镏档米⒁狻；故谴杖ト硕嗟奶樱抢锘跎欢ú淮怼?

　　黑瘦的摊老板晓得人这种心理，也知道若是花钱雇几个假客，来摊上晃了不走，生意多半就会好起来。但是……他就是非坚持这个但是。

　　他是个好人。叹气。

　　没好到普度众生，也没好到路见不平——他只是个力量很微弱的普通级好人，不求助人，不求救人，只求不害人，不坑人，不骗人。

　　所以，他家的首饰，不管是金是银，翠玉还是珍珠，都是货真价实。

　　所以，他没像其他所有摊主那样，花钱雇几个假客。

　　所以，他的生意很不好，他无聊得一直打盹儿。

　　还好还好，他孤身一人没有家累……不然，这样惨淡的生意，回家了是会被老婆骂的吧？

　　他的老婆啊……究竟何时才能遇到——摊老板正打算无所事事的在脑袋里描画未来老婆的相貌，就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发问。

　　“老板，你可知道，这夜集何时才散？”

　　好个俊俏的声音啊！颇有出淤泥而不染的优雅味道——摊老板赶快张开眼，热情地看过去——

　　嗯嗯，俊俏的少年郎，果然配得起那般好的声音。

　　“咳咳……到，到戌时啊。” 摊老板笑容满面，见少年身旁跟着一个蓝衫女子，但是头戴罗帽，相貌被层层白纱遮了严实……不过瞧那绰绰气质和纤细身段，十有八九也是位豆蔻小美人——“小哥，看看首饰？你家小娘子一定会喜欢的。”

　　少年闻言，神色古怪的红了脸。他身边的女子，却咯咯的轻笑起来。

　　摊老板听了那轻笑，马上忘了身在何处自己姓啥。

　　如此酥人骨髓的天籁之声，出谷黄鹂也必然羞愧而死吧……摊老板痴痴地想着，望着女子——不，是少女，随夜风飘动的面纱，满面笑容定在脸上，拆不下来。

　　有这样的声音，怕是什么容貌也要比得失色了。

　　少年侧过脸，瞪了蓝衫少女一眼。

　　“她不是我娘子。” 少年眼里带怨，声音却仍平稳清澈。“她也不喜欢首饰。” 说了，就要拉着少女走人，谁料少女竟停在摊前，一手捉住摊子的边缘。

　　“等等啊……” 她小声叫着，再次把摊老板的七魂六窍酥出体外飘荡，让那少年微微皱眉。“我……我看看好么？”

　　“有什么好看？” 少年顿了一下，返身回到摊前。“这些天……这些你都有吧？”

　　“那些不是我的。” 少女低低答道，放轻了声音，除了少年没人听得真切。

　　少年听了，竟是片刻沉默。

　　“好，你看。” 他沉声道。抬头，见摊老板还魂散九天外，少年皱眉。“老板，你还好么？”

　　“……嗯？好，好！” 摊老板脖子一缩，被少年带点儿凶狠的目光惊得清醒。看不出这少年一脸俊雅，眼神也可以那般犀利……不过，有这样的姑娘跟在身边，不凶点儿还真的不行呢……“姑娘慢慢看，慢慢看！”

　　目光安分的垂下，摊老板不小心瞄到少女捉在摊边的手。

　　那真是……嫩肤若暖玉凝脂，纤指如润滑青葱，那个那个……摊老板学识不多，实在找不出更多形容，心头懊恼不已。

　　如此美人，到怪不得层层白纱遮面了。真的抛头露面，这夜集必是大乱啊！

　　如此美人……实在不是他可以妄想。摊老板敛了心神，又顿起满脸热情的笑，把目光移到相比之下危险性小的少年郎身上去。

　　“唉……” 少女微微偏头看了许久，幽幽叹息。“果然，我就是瞧不出哪个好看呢……”

　　那个……隔着那些面纱，她也能看得清楚东西吗？摊老板苦苦保持神志清醒，同时疑惑着。

　　大概是听出了少女的失望，少年瞄两眼摊面，随手拿起一只白玉镯子，递到她身前。“你觉得它丑不丑？”

　　“……不丑。” 少女回答。

　　又拿起一只青玉镯子。“这个呢？丑不丑？”

　　“不丑。”

　　“两只都摔碎在地上，你更心疼那一只？” 说罢便扬起手，作势要摔。

　　喂喂——别摔啊！摊老板张大了眼，不敢相信两人的对话。

　　“别……别摔啊！” 少女果然通晓摊老板心意，从少年手中夺过两只镯子。

　　好，好女孩啊！摊老板差点痛哭流涕。

　　“那，给你带在手上，可以救一个，你挑哪一只？”

　　摊老板抹了抹额头的汗，不敢喘大气。

　　“不管我挑哪个，另一个你也不要摔。” 少女仍然警惕的捉紧手中两只镯子。

　　如此爱惜东西的女孩，别提那酥人心魄的声音和纤纤玉手，即便是貌似无盐，也赶快娶进门吧！摊老板几乎就要这样劝说少年。

　　“我说要摔的时候，你就已经知道了吧。” 少年一笑。“不管什么东西，一提生死，感觉就立分高下啊。”

　　“……嗯。” 少女怔了一下，终是点头。看看手里两只镯子，将青玉镯子放回摊上。“你说的是……只是生死，并非玩笑啊。”后面说得太小声，已是低喃，连少年也没有听见。

　　“老板，这白玉镯多少钱？” 少年转向摊老板。

　　“那个……二两。” 摊老板抹抹脸，决定以之前看到的翩翩少年郎为准，刚才那番古怪生死的对话，他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

　　本来，摊老板已经有准备听少年讨价还价，或是干脆地对着价钱嗤之以鼻，因为少年少女两人的衣着朴素，身上一点挂饰也没有，看起来就是普通家世。二两银子，足够普通人家生活几个月，不是个小数目。

　　所以，听见少年干脆的话时，摊老板神色古怪的僵在那里。

　　“好，我买了。” 少年从腰间掏出银子，放在摊子上。

　　原来，我竟是天底下最穷的人。少女非常小声地叹道，把手里的白玉镯递给少年。

　　少年本来正为她的喃喃自语而发笑，见她把玉镯递给自己，就愣住了。

　　“你干吗给我？” 他问道。

　　“是你买的，当然给你。” 少女理所当然的回答，拉起少年的手，就要把镯子套上去。“好象戴着有些小呢……”

　　“别给我戴！！” 少年面红耳赤的吼道，缩开手。“那是给你的！”

　　“给我？我不戴首饰的啊……” 少女很疑惑的说道。“就算非戴不可，那个……也有很多可以戴，不用买新的吧？”

　　“那你干吗停在这摊子前看？！” 少年没空注意摊老板掉到首饰间的下巴，径自面如火烧。

　　“就是……看看啊！” 蓝衫少女被少年吼得莫名其妙。“我没见过卖首饰的摊子……就是想看一看嘛……你为什么生气？” 话到最后，已带委屈，还握着镯子的小手开始微微颤抖。

　　心疼啊，心疼啊！摊老板都禁不住的捂住胸口，目光谴责的看向少年。

　　果然，少年也马上慌了手脚。

　　“我……我没有生气！” 少年声音压低放软，想伸手安慰她，又缩了回来。“这镯子是我送你，我看你不收，心里一急才……” 越说脸越红，但他已经经验老到，不会再真的乱喷血了。

　　好个情意绵绵的场景啊！摊老板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之前的困倦早没了影子。

　　“可是我送你的绣帕，你也没有收啊……” 蓝衫少女马上说道。

　　哦哦哦……原来还有这般计较啊……摊老板不免看向少年。瞎子都看得出来少年的心意，人家女孩送了绣帕，竟然还不收？！

　　“我……” 少年见摊老板在看着，俊脸窘红不退。“我收着啦！你看！这不……这不在我衣衫里搁着？” 将绣了小小金莲的白帕从怀里掏出来，又赶快揣回去。

　　哎呀，真是害羞的少年人……摊老板嘻嘻笑着。

　　少女沉默片刻。

　　“我还以为你丢了呢。” 她轻道。

　　少年看她一眼，叹息，将玉镯套上她的细腕。

　　“你带着是太大了。”白玉镯一直从腕上滑下来。“算了，你若不喜欢——”

　　“那我也收在怀里，好么？” 少女却不在意的学着少年，将镯子放入衣衫中，让少年好不容易正常的脸色又起潮红。

　　摊老板含笑了。这对小情人如此可爱，让他也连带得想起未来老婆来……

　　少年拉着蓝衫少女，向含笑神游四方的摊老板点了头，离开了。

　　摊老板听见他低声对少女说，这镯子，可没法跟你平日戴的那些东西比。

　　当然不能比。少女带笑的天籁之音最后一次让摊老板魂游天外……不过下一句就让摊老板又一次掉了下巴。

　　这是弟弟送我的第一个东西呢，那些俗物怎比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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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看东西好不清楚。” 遂愿抚上垂到胸下的面纱，抱怨道。

　　“你若看得清楚，人家也将你看清楚了。” 十三无奈道，小心的护着她不被人潮挤擦到。“别多说话，这里人多。” 一路走来，凡是听到她声音的人，无不停足投来惊艳目光，让他心里不安加恼怒，但也毫无办法。

　　遂愿低头，沉默不语。

　　“怎么了？” 走了半天，见她一直不作声，十三将她拉紧一点，问道。

　　遂愿却抬头望着他，仍是没有开口。

　　“嗯？” 十三被她看得不明所以。“说话啊。”

　　“……你不是叫我不要说话。” 她很无奈的开口，语带埋怨。

　　“…………” 十三啼笑皆非。

　　“声音美丑有那么明显吗？真是不懂……” 她小声嘀咕，从腰上的荷包里摸出一块芝麻脆饼，小口吃掉，心情变好。

　　看不清楚，她偷偷用神力也好……可是不能说话，哪有法子弥补？不过话说回来，能溜出来，她就已经很开心……

　　“我知道你玩得不尽兴。” 十三软声道。“等会儿逛完了夜集，我们去河上乘舟，好么？租条小船，就你我二人，你也可以拿下面纱。”

　　“好。” 遂愿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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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在小舟上，遂愿手里捧着夜集里买的好玩儿东西，兴致勃勃地一样样把玩。纱帽早摘了放在身旁，原本藏在纱帽里的长发也一并散下。她坐下，深黑长发就滑滑垂到脚边，被夜风吹拂。

　　夜色，远处岸边灯火。月光缥缈，水波粼粼，和船尾一盏小灯下，圣洁的绝美仙姿。

　　黑发柔滑飘起，螓首轻抬，对他微微一笑。

　　十三站在船头，只看得呆了，手中握紧了船篙，差点忘了要撑舟。

　　“十三？” 遂愿连唤几声，十三才猛地回神。

　　“怎么？” 他将船篙绑好，走向她。“你觉得舟出来的够远么？”

　　“这样就好。” 遂愿招手让十三坐在身边，把怀里的小玩意儿一样样递给他，嘴角一直带笑。“今夜一游，不枉我这次前来。过几日我走了，也不遗憾。”

　　十三抿起嘴角，不爱听她提起要走时，那种必然的语气。

　　“你回去时……是像来的时候那样？” 他闷了半天，还是问出口。

　　遂愿顿了片刻。

　　“不是。” 她答道。“有人会送我回去。”

　　“谁？” 十三惊讶。难道是国师？他能揣测天机，说不定便能送了天女。

　　“不知道。” 遂愿语气淡淡的，嘴角仍带笑。

　　“那……你还如此确定几天后一定会离开？” 十三满心迷惑。

　　“……向来如此。” 摆弄着手里的小小木雕，遂愿答道。

　　十三心痛又起，不知说什么才好。

　　“谢谢你。” 遂愿向来动听的嗓音，在风声水声中，缥缈。

　　喉咙里卡了什么，十三只觉鼻子发酸。

　　“说什么谢，你是我家人，应该的。” 沉默后，他轻哑着回答。

　　轻舟，在河面上漂到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