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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年夏天(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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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渐地暗下来,初夏的风带着黏腻感,裹得人呼吸不过来。
凌昀一下下地踹着路上的碎石,不情不愿地往家的方向走去。身后时不时传来同龄人的嬉戏声,凌昀垂着细白的脖子,楞是提不起劲回头去一起玩耍。
六月的中旬,实验小学的毕业典礼刚刚结束,凌昀无精打采地穿着雪白的衬衫,把下摆塞在了黑色直筒裤的腰带里,正式告别了小学生活。
毕业典礼四点钟结束,凌昀父母的离婚官司在三点钟开庭。开庭的那个中级法院,距离凌昀家的小区只有步行五分钟的路程。在小区门外踱着步子,凌昀咬咬牙,掉头往中级法院走过去。
那扇打磨得发光的棕色大门被凌昀瘦弱的双手推开时,审判长正在拖着调子念判决结果,凌昀被判给了他的父亲凌卫国。凌昀愣在门口,看着母亲的脸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最后气愤地站了起来,踩着高跟鞋离去,大批记者尾随着苏悦离开,快门声湮没了苏悦墨镜背后的一声叹息。
凌卫国扶了扶眼镜,有条不紊地收拾起桌上的文件。凌昀避开人群,一溜跑到父亲身边,半高不高的身高让他还得仰视着自己的父亲。
“你说好不和妈妈抢我的,骗人!”凌昀鼻头一酸,眼圈红了。
“晚上想吃什么?”凌卫国脸上的表情淡淡的,并不回答。
“我不吃,你欺负我妈,我恨你!”凌昀涨红了脸,狠狠地说了一句,转身又跑了。
苏悦急匆匆地上了车赶飞机,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儿子来到了现场。她人生之中有过许多较量,从未像今天这样狼狈。她和凌卫国打官司,他做自己的诉讼代理人,她的儿子被她曾经的丈夫亲手夺走。明天,不,甚至是今天晚上,大大小小的娱乐媒体就会报道女歌手苏悦在离婚官司上输掉了自己的儿子这件事情。
“啪”一声把手机给摔在了车上,苏悦靠着车窗重重地叹气。经纪人跟着叹气,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两张机票给苏悦:“苏悦,那你今天晚上还走吗?”
苏悦瞥了一眼自己和凌昀的机票,冷冷地回答:“走,为什么不走。”说完,便毫不迟疑地拿过凌昀的那一张,三两下撕碎了。
墨色的夜晚驱散了空气里残留的闷热,街景在后视镜里急速地倒退。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最后的热度给蒸发了。
喷泉喷着三三两两的水柱,在花花绿绿的灯光下看起来还像是那么回事。喷泉下是一个地下广场,有一个小型游乐场,一个书店,两个精品店和几家小吃店,小孩的尖叫声此起彼伏的。
凌昀脏兮兮的书包被摔在墙角,而他正站在篮球机前挥汗如雨。一枚一块钱的硬币给投篮三分钟,如果中得多还可以免费再投。涨红了脸的少年只顾把一个个滚落下来的球砸向篮筐,命中率低得可怜,不停地投着币。
游乐场对面是一个小小的书店,几个小孩坐在门边的木凳上,一页页地翻着已经被拆封的图书。顾思齐捧着一本简版《呼啸山庄》,时不时被对面的叫喊打断,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看了看对面投球投得撕心裂肺的凌昀。
放下书,拎了书包,顾思齐不紧不慢地走到凌昀身边的那台机器,从口袋里掏出一元,塞进投币口。机器滴滴地响了起来,四五个篮球滚到了手边。顾思齐没有看身边矮了半个头的男孩一眼,手起手落地开始投球。
三分钟加上额外赠送的两分钟,几乎百发百中。凌昀呆呆地看着顾思齐面前的篮筐,自己面前的机器什么时候停了都不知道。“滴——”一声,挡板竖起,顾思齐歪着头看了看面前的战绩,弯腰拎着包要走。
“喂!”凌昀伸手抓住顾思齐的肩膀,神色里带着恼怒和崇拜。
“干嘛?”顾思齐回头瞥着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男生,口气不冷不热。
“你干嘛来炫耀啊!”凌昀抬头,瞪了瞪顾思齐。
“你太吵了。”
“你……”凌昀瞪着顾思齐,眼睛圆溜溜地转了几下,眼眶竟然红了起来。
顾思齐愕然,看着凌昀泫然欲泣的样子顿时手足无措起来:“喂,你别哭啊!你干嘛!”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凌昀离开游戏机城。
公园边的花坛下,顾思齐双手抱臂居高临下地看着哭哭啼啼的凌昀,“你哭够没啊!不就是投个篮么!你再哭我揍你啊!”
“我妈不要我了……我妈……”凌昀坐在花坛边垂着头,全然不顾顾思齐的恐吓,抽泣着说。
顾思齐顿住,沉默了一会又半蹲着用手撑着膝盖,有些老气横秋地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不是还有你爹么!再说了,你一个男孩子,哭哭啼啼的不丢人啊!”
抬起圆溜溜的眼睛,凌昀稚气十足的脸上还是十足的委屈,哭声有变大的趋势。顾思齐翻了个白眼,再次放软了口气。
最后凌昀的哭声被一支香芋冰淇淋给止住,两个男孩坐在巨大的铁树下舔起了冰淇淋。顾思齐摸了摸口袋里的零钱,一边在心里愤愤地骂了一句多管闲事,这个星期的零花钱又快没了。
被凌昀遗落在游戏机厅的那个书包里还有苏悦给他塞的一把零花钱,而物主却完全忘记了这码事,在清冷的月光下丝毫不觉得吃人嘴短。
“你这么迟不回去你爹不揍你么!”顾思齐斜了凌昀一眼。
“我爸不会揍我的!”凌昀专心致志地对付着手中的冰淇淋,“你爸会揍你吗?”
顾思齐不说话,站了起来,背好书包,冷冷地说:“我爹已经死了。”
凌昀被一大口冰淇淋冻得打了个寒颤,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顾思齐倒是轻笑了一下,洒脱得有些超乎年龄,一个健步跳下了花坛,留了一个清瘦的背影给凌昀。
一边走还一边说:“小屁孩,别再哭了。我走了啊,再哭我揍你!”
凌昀愣在原地出了神,香芋冰淇淋渐渐地融化了,黏腻腻地淌在手上。
时钟滴滴答答地走过八点时,凌昀推开了半掩的院门,走进院子。这套有天有地的仿欧式庭院还是当年凌卫国和苏悦带着凌昀一起去看的,家里的摆设一如往常,苏悦在家里本就没留什么痕迹,常年在外飞来飞去的她早就把公司当成了休息的窝。
“爸。”凌昀轻轻地喊了一声。
凌卫国在厨房里应了一声,没带什么情绪:“洗个手准备吃饭吧。”
“嗯,”凌昀垂着头往洗手间走。
凌卫国解下围裙,一手端着西红柿炒蛋,一手端着豆芽炒鱼片往餐桌走。凌昀自小乖巧,懂事又体贴,从来没给老爸带过什么麻烦,今天这么迟才回家也算是闹完了。嘴角扯了一个不自觉的苦笑,凌卫国像是得到了什么慰藉一样,全身的防备都卸了下来,拿起瓷碗准备盛饭。
站在饭桌前的凌昀欲言又止,低着头却不坐下。
“干嘛呢,坐下吃饭。”凌卫国奇怪地看着他。
“我妈呢?”凌昀闷闷地问。
凌卫国提起筷子,尽量放平稳口气:“去美国了。”
“哦,”凌昀扫了一眼玄关那的高跟鞋,又开口:“我书包弄丢了。”
“咳。”凌卫国呛了一下,“开学前带你再去买一个,坐下吃饭。”
凌昀用手揉了揉刚才被喂了无数零食的肚子,在饭桌边坐下准备再战。
小学毕业这年的夏天沉默而冗长,凌昀花了绝大部分时间给床铺和电脑。
凌卫国每每在三十多度的高温下解开领带推开家门,都能听见二楼书房传来隐隐约约的游戏声音,随即只能叹口气,收拾收拾自己,走向厨房继续做老妈子。
饭桌上也是沉默的,凌昀吃着饭的时候眼神总是飘忽不定。
“凌昀,明天该去报到了吧。”凌卫国摘下鼻梁上的无框眼镜,放在一边。
“嗯,”凌昀腮帮子被米饭塞得鼓鼓的,敷衍了一声。
“要我陪你去吗?”凌卫国停了一下,还是问。
“不用了,我自己去。书包我自己去买。”凌昀盯着菜,闷声闷气。
“好。”凌卫国的口气里仍旧没有情绪,仿佛忽然习惯了曾经粘人的儿子变得独立了这个事实。
特地早早地出了门,没想到去实验中学的那条小坡上已经熙熙攘攘地挤满了新生。凌昀快要被正午的太阳晒得融化,肩膀忽然被狠狠地揽住。
“凌昀,你忒不够意思了啊,整个寒假邀你都不出来!”李达哲笑着,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凌昀的小身板上。
“没心情。”凌昀瞟了一眼自己从小到大的好朋友,没精打采。
“诶!你怎么了啊!”李达哲收起笑容,问。
“没事。”凌昀叹了口气,提了提背包的带子,继续往前走。
“诶,你怎么回事啊!”李达哲停下脚步,准备打破沙锅问到底。
“跟你说没事就是没事啊!你怎么这么烦啊!”凌昀一挥手甩开李达哲的手臂,一巴掌甩在了身后的路人脸上。
“啪”的一声,顾思齐只觉得脸上带着暑气热辣辣地疼,还没缓过神来就听见对面的男生忙不迭地道歉。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是故意的。……诶,是你啊!诶,你没事吧!”凌昀把李达哲晾在一边,拉着顾思齐的手恨不得涕泪齐下。
顾思齐终于认出面前这个被晒红了脸的男生是两个多月前吃了自己一个香芋冰淇淋两包仙贝三包跳跳糖还不给钱的那个爱哭鬼,又碍于在学校附近要保持良好形象,说到:“没事没事,没关系没关系。”
凌昀迟疑了三秒,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人了。顾思齐微微一笑,理了理衬衣的下摆,丢下凌昀自顾自往前走去。
可当顾思齐站上演讲台作为新生代表发言的时候,凌昀就知道自己并没有认错人。顾思齐眉目间透露的那点傲气和当时投篮机关闭的时候一模一样。
原来他叫顾思齐,凌昀在心里默默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