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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笙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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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笙歌(上)
唱戏,不外乎是戏院、堂会,周而复始。唱戏的人,便也在一场接一场的笙管笛箫、喝彩叫好声里,不断地成长,在岁月更替中,渐渐的褪去生涩,逐步圆熟,如破茧成蝶。文麒如是,语默亦如是。不同的是,语默的身价,远比文麒高,这表示着她的走红程度,也远远超过了文麒,似乎也有人劝过语默,换个更有实力的搭档,不过语默都没同意,文麒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感激,只是,这份感激,在许多事情面前,就未免成了尴尬。
谁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张挂在戏院门外的水牌上,“季语默”三个字显得格外的大,四周缀着一溜儿电灯泡,装饰得花团锦簇,美不胜收,文麒的的名字排在她后面,明显就低了一个等次,一台戏两人唱,待遇硬生生就是不同;
也没人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语默所到之处,会有大批戏迷簇拥等候,只求一睹芳颜。当语默从车驾中走出来,向他们轻轻挥手的时候,那些戏迷会大声呼喊她的名字:“季语默、季语默、季语默……”一声声,殷切热络,整齐划一。
和语默同行的文麒,也能得到戏迷友好的点头微笑,但那些人是语默的戏迷,不是他的,那些掌声、喝彩,仅仅是从语默身上分出来的,客套的,为了不使他难堪的,甚至是施舍的。这些他同样是明白的,这,不是不让人失落的。
但这些是语默应得的,不是么?文麒也会这么想。毕竟,他们同在一个戏班,他看见了语默的努力,她也比他肯用心,她能成功,不是没道理的。但是,这些被他想了许多许多遍,想得明明白白的理由,在遇到相同景遇的时候,还是会如一根刺,从心里无声无息地透出来,化成越来越沉暗的眼神。
这一天,又是这样,当他们从戏院正门走进去,语默仍频频回身,向戏迷们挥手致意,文麒终于说道:“你只管理会他们做什么,还怕一会儿在台上看不够他们对你欢呼?”语默一怔,文麒向来不会掩饰自己的心情,这次也一样。她想了想,便跟随他一起往里走,身后仍是山呼海啸一般的“季语默、季语默、季语默!”前来给文麒捧场的戏迷,也同样在欢呼着,只是,他们的声音,不知不觉的,就淹没在无边的声浪里。
其实在语默看来,她倒不见得想出这个风头,只是那些戏迷大老远的跑来,守着,等着,不就是想多看看她么?那就多站一站,让他们多看一会儿,也是没妨碍的吧?但她清楚地看到了文麒的脸色,她隐隐地叹了口气,她又该怎么办呢?有戏迷喜欢她,难道是她能控制得了的么?
快进后台的时候,戏院老板交了一张帖子过来,说道:“两位老板,今儿个真是天大的面子,张少帅来看戏了呢。”
文麒问道:“哪个……张少帅?”语默已经道:“是东北军的那位少帅张翰青?”戏院老板道:“可不就是他嘛,如今季老板你可以北平的当红名角儿啦,谁不想来看看呢。”说着话,忽然留意到文麒脸色不对,连忙找补一句,道:“要说在这北平城里,能和季老板搭戏的,也就是彭老板了,两位老板唱对口儿,那才叫做行云流水,天衣无缝呢。”这话听得文麒一笑才罢。
戏院老板走了之后,文麒问道:“你认识那个什么张少帅?”语默笑道:“我自然不认识,是报纸上总有关于他的报道。”文麒“哦”了一声,隔了好半天,才接了一句,道:“这些人,还是少接触为好。”语默一壁上妆,一壁回头对他笑笑:“师哥,我知道的。”
看,她还是很听他的话呢,到底是师兄妹,语默再当红,也还是得听他这个师哥的话,文麒只觉得这一刻心气平和。
这天唱的是《铁弓缘》,正是刀马旦的段子,语默一身短衫,扮做陈秀英,文麒自然是扮做匡忠了,上台时,他们都看到了坐在首位的一个军装少年,那人眉目英挺,颇有风采,这就是那位张少帅了吧,果然不俗。在语默唱到精彩处,他除下白手套,微笑地鼓掌,文麒也看到语默微笑着对他点头示意。
散了戏,那个张少帅还到后台来了,那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吧?文麒不知该如何应对,他总是觉得十分奇怪,为什么语默遇到这样的人,不管对方是位高权重,还是声名显赫,她都能做到言谈自若?那个张少帅显然对语默颇为欣赏,他后来还留下了自己的名贴,说是,以后有什么事,只管来找他。但是,有什么事呢?应该有什么事呢,会有什么事呢?文麒觉得颇悻悻。
还有语默的戏迷,也会时常到后台来,文麒和语默各自被戏迷簇拥着,那么遥远,仿佛牛郎织女,中间划过一道遥远的天河。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语默都应付得来的。张少帅走了之后,又来了个吴大帅,彼时各方势力征战不休,谁知道那个大帅是何方神圣,有势力的人,戏班子都是得罪不起的。
那天,吴大帅来看戏,身边搂定一个妙龄女子,文麒和语默都认得,那是个新晋的坤伶,嗓音不错,扮相也好,可是,那个女子此刻坐在台下,傍依在吴大帅身上,就像个交际花。文麒看到语默皱了皱眉,鄙夷的眼神多么明显,而那个坤伶显然看到了,她同样看过来的眼神里,也含着一丝明显的嫉恨,像是薄薄的刀锋,让人心底一寒。
似乎顺利成章的,在散戏之后,有人送来请贴,语默婉转拒绝,几次之后,就是副官前来说项,再次是被拒绝掉了,没过几天,一场戏散,后台口忽然喧闹,语默和文麒寻声看过去,竟然是吴大帅,亲自前来邀请了。
话,自然说得客气,意思却是明显不容推拒的,彭班主瞧得明白,这一场,怕是跑不掉了。他悄然示意语默,该点头就点头吧,虽然前去赴宴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清楚。
所以,所有的目光,也都集中在语默身上,只等她点头。
但她偏偏没有点头。
那封请贴,端端正正的放在妆镜前,纤细手指按着它,缓缓推出,一直推到吴大帅面前,说了什么,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态度,是再次的拒绝。
所有人都看到,吴大帅的脸色一瞬间垮下来,没有人能当众拒绝他。从来没有。语默是个例外。他似乎是“哼”了一声,掉头走了。一直依在他身旁的坤伶却没走,她俯低身子,轻轻说道:“你凭什么?都是唱戏的,都是下九流,你装什么高贵?”她双眉挑着,语声也是挑衅的味道,你凭什么,再红,你也不过是下九流!
语默微笑,看着她,一字一字的道:“唱戏的人,自个儿不尊重自个儿,才会成为下九流。”
坤伶骤然直起身子,受到鞭笞似的,面色绯红。她忽然笑起来,那么明媚,那么冷酷:“好啊,说得好,季语默,我倒要看看,你什么时候成为下九流。”
彭班主倒吸一口气,暗想:这一下,麻烦要来了。
的确,麻烦来了。没过多久,戏院里就有伤兵闹事,砸了东西,打伤了人,最后演变成了一场混战,戏班众人和伤兵的大混战。人人都挂了点彩,椅子、乐器在众人中间飞来飞去,砸中的,便有血迹溅开。
巡捕房也出动了,又是一场喧嚣,最后只得戏院老板拿出钱来,才算过关。这场风波是谁指使的,大家一样心知肚明。
望着满地破碎狼籍,语默紧紧抿着唇,文麒从她眼前走过,额角见了血,是混战中受的伤。彭班主什么也没说,只喃喃自语:“造孽啊,造孽啊。”语默吸了口气,闭目,终于说道:“好吧,我去就是了。”
文麒一怔,她明白去的意义么?她知道她去了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他连忙说道:“语默,别去。”彭班主眼睛一瞪,低喝道:“她不去,等着伤兵再来砸场子?”一时,众人皆无言。
13、笙歌(下)
京畿之地,多得是奢华府邸,那些几百年的老宅子,从明清两朝走过,几经易手,也几经翻修,在世事沧桑里,冷眼旁观着兴亡更替,也成了那些繁华旧梦的哀叹挽歌。而清朝灭亡后,这些宅邸便再度换了主人,有些王府,如今也成了势力军阀的居所,例如声势正强的吴大帅府邸,便是如此。
这时的吴大帅,也正以此为荣,一边搂定坤伶,就着她的手吃橙子,一边讲述府邸由来:“这也曾是个贝勒府呢,那个贝勒叫什么来着?”身旁的副官十分尽职尽责,听见他问,就回答说道:“那个是涛贝勒,涛若。”
“是啦,叫做涛若。”吴大帅点点头,神色得意非凡:“贝勒又怎么样,如今不也落魄了,听说他现在正在天津日租界,连北平都不敢回呢。这宅子,老子是花了大价钱买下来的,就算他回北平,也甭想再住进来了……”话未说完,已经被一块橙子堵了回去,坤伶倒不关心这屋子原来主人近况如何,她更想看到语默。想看到她今天怎么来,又怎样去——毁灭纯洁,让她和自己一样污秽;拉下高贵,让她和自己一样平凡,想想都是快乐和解气的事。
于是她笑笑地问道:“你不是请了季语默么?她好象还没来呢。”吴大帅听了哈哈大笑,道:“你是希望她来,还是希望她不来?”给人说中心事,坤伶也哈哈大笑起来,半是掩饰,半是矫情。
当然不会不来,情势到了这个份儿上,不来也不成的。就在吴大帅与坤伶两相调笑的时候,一驾马车停在了吴大帅门口,坐在车辕上持鞭驱驾的是文麒,他听好了车,很想最后再问一句:“语默,你真的要去么?”但他也知道,语默的回答也会与之前的完全一样:“我不能不去。”
心里暗恨,自己也是昂藏七尺男儿,也是一身的功夫,却偏偏保护不了她。他看着她纤细的身影从车里出来,面色凝重的,有着毅然决然的勇气,也有着屈辱无奈的悲伤,他握住了拳,为什么,他保护不了她?为什么只能让她一个女孩子来挽救戏班的命运?
他看见语默往里面走,她的步子有些沉重,他忽然跑过去,拉住她的手:“语默,我和你一起进去!”在他手掌里,她的手指柔润细腻,混若无骨,引得他心神一荡,很想将这双手合在掌中,细细摩挲,他看见语默对他微笑了一下,她说:“好吧。”但她眼睛里并没有笑容。
跟去了又能怎么样呢?他又能做什么?他孑然一身,如何与权势做对?
从踏足这里的一刻,语默就认出了这是哪里。苑亭依旧,却已物是人非,路过花园的时候,她向里面看了一下,仿佛还能看见十五岁的清朗少年吹起玉萧,只为给她引领道路。
她低头一笑,想不到,今天又是在这里。
这一次,引领道路的是吴大帅的哈哈大笑声,不愧是行伍出身,笑声也来得更大声更放肆,语默深深吸了口气,身体挺直,目光中的黯然一扫而去,该来的尽管来吧。
她昂然迈步,走了进去,屋子里的笑声戛然而止,坤伶甚至以绢子掩口,发出轻轻一声惊叹,人人都知道她逃不过,人人都知道她必然要来,只是没想到,她是这么来的。
此时的语默穿了一身男装的长袍,略有宽大,将身姿尽数掩藏,短发抿向耳后,压一顶男装礼帽,半露双眸,她笑容清淡,却傲然人前,目光清澈,却有着一番不怒而威的气势。在吴大帅伸出手要与之相握时,她微微拱手,只笑一笑道:“劳各位久等了。”
说罢,振衣而坐,目光从在坐众人面上一一扫过,她淡然微笑着,却仿佛是在说:“我来了,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