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马旦》浮世花开

3、涛若（上）

　　３、涛若（上）

　　语默喜欢京戏，从小就喜欢，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弦索胡琴里记叙的故事，像是磁石，不断地吸引着她，让她在西皮流水二黄倒板的声音里沉醉经年。后来遇到赵师傅，能够学戏，对她来说，都像是上天赐予的喜悦，那不仅仅是生命的安定，还有心灵上的安宁。

　　时下许多戏班都是只教戏，不教其他，大段大段的唱词没有台本，全凭口传心授，许多成了角儿的人，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认得，这似乎成了梨园行的一个通病。幸好，赵师傅并没有这样，说起来他只有语默这么一个半徒半女的孩子，左右无事，教戏之外，也一并教她读书识字，还教一些诗词歌赋之类的东西，语默记得赵师傅说过，懂得了这些，才能更好的体味唱词和戏曲的意思。

　　她应该感谢赵师傅，懂得阅读，给了她许多便利，例如，在彭班主名义上答应了教她京戏，实际上却根本没这么做的时候。虽然亦有每天的喊嗓练功，但也仅限于此了，十几岁的孩子，应该是分科的时候，即便是旦角，也得分出个青衣、花旦，但语默仍然是练着最基本的功课，从头开始，一直如此。

　　幸好可以阅读，文麒不知从哪里给她找来好几个戏本，在忙完了一天的功课和劳作后，她独自在灯下翻看，自己揣摩。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的流过，又该过年了。

　　此时是宣统二年，街上走来走去的，有衣衫鄙旧的百姓，也有吆五喝六的兵卒，还有洋人，许多人心思惶惶，许多人饥寒交迫，许多人典当度日，却仍然有许多人听戏，也许，这个民族有着对自身古老文化的向往，越是乱世，越想看看从前的好日子，戏文里，评书里，鼓词里，多得是大破匈奴，抵抗外族入侵的故事，外族和洋人，在许多人心里分不清楚，也未必想要分清楚吧。

　　总之，有戏唱，戏班子才有活路，至于为什么，彭班主是不愿意去想，也是想不明白的，与那些国家大事相比，他更关心的是戏班的生计，他也似乎颇有经营之天分，天庆班起先在天桥开台，唱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就找路子准备进戏园子里唱，要知道，在戏园子不仅收入能多一些，一群人吃饭住宿也有了着落，算是登堂入室，更上层楼。可巧的是，有个小戏园子正缺班子搭台，一来二去这事情就敲定下来，天庆班上上下下兴高采烈的搬进这个名为“听雨轩”的小戏园子。

　　在此间开戏之前，是最后一次在天桥的表演，照例是全班子弟齐齐上阵，照例是留下语默一人，至于为什么，语默清楚，她必须任命地点点头，尽管她知道，不论是否点头，都必须是这个结果。

　　空无一人的戏园子里，有一种奇特的静谧，语默收拾完毕，抱着膝坐在台边，望着下面的座子，就像是有琴声鼓点声在她心底流出，她站起来，大红的台毯软硬适度，翻手，走个圆场，转腰，拉出一个势子，她面对着空荡荡的桌椅们，清晰开唱：

　　“我只有挥衫袖寂寞起舞，我只有抬望眼寄语声声。倘若是盛世年华太平宁静，倘若是麦浪起伏五谷丰登；我情愿冷落无邻血凝冻，我情愿寒月凄清度晨昏。从此后每到月华升天际，便是我碧海青天夜夜心。”

　　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不为了什么而唱，只是因为深深喜爱。没有箫鼓伴奏，没有喧闹喝彩，却有着心里的喜悦充实。她堪堪唱完，忽然有人喝了一声“好！”这蓦然而至的声音让语默吓了一跳，台下昏暗，看不清人在何处，她试探问了声：“谁？”

　　走出来的人，长袍马褂，没看清他的人，倒看见他辫梢上的金坠角在微弱光亮里一闪，语默一怔：“是……涛贝勒？”很有点不置信。

　　这也难怪她不信，空无一人的小戏园子，坐落在并不繁华的地方，谁能想到忽然走进一个尊贵人物？涛贝勒面上浮现出的微笑，又让这一切实在不像是幻梦，他慢慢走过来，说道：“这里又没外人，不用拘礼儿，你愿意的话，可以称呼我的名字，我叫涛若。”

　　语默笑笑不言，涛若亦不勉强，他仍穿着家常衣服，并不华贵，也依然显得与别不同。语默不由得看了看他，这样的少年，容貌反而是次要的，他的凝远气度，沉稳而端雅，已经足够吸引人的了，更何况，他眉目清朗，很是俊秀。

　　语默的心，忽然一动，她连忙收回目光，涛若微笑着说道：“你方才唱的是《嫦娥奔月》？似乎与别不同。”语默亦笑了笑道：“这出戏知道的人不很多，可见涛贝勒也是个戏博士。不错，寻常听到的都是清亮婉转的高腔，只是，那并不适合我的嗓音，所以我有所修改。”

　　颇含惊异的目光，来自涛若，凝注于语默面庞，过了半晌，涛若才说道：“你知道么，有许多人，唱了一辈子，不懂得按自己的嗓音改良唱腔，哪怕他们已经成名。”

　　语默笑了笑，说道：“这并不奇怪，梨园行里规矩很多，许多人将前辈的经验奉为皋臬，不敢轻易更动，成名人物，更是如此，这自然也有例外，不然哪来的许多流派？而我这样一个上不得台的小人物，无论怎么改，也是无所谓的，因为没人会听见我唱。”

　　“哦？”涛若眉毛挑了一下，说道：“你为什么不能登台？”语默道：“很简单，因为我是个女孩子。”涛若笑笑：“但你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