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马旦》浮世花开

1、语默

　　浮世花开·刀马旦

　　当时，她正被赵师傅领着，一路向里。绕过影壁，绕过短墙，踟躇地，忐忑的，黯然的，往里走。一壁走着，一壁听赵师傅絮絮地说道：“一会儿见了彭师伯要记得叫人，别闷嘴葫芦似的……”语默感觉到他握住了自己的手隐隐沁出了汗，她恩了一声算是答应，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泛起凄惶的感觉。

　　“师傅。”她终于没忍住，问道：“你不想要我了么？”

　　赵师傅叹口气：“师傅老了，世道也难混，你跟着王师伯，好好学戏，将来成个角儿……”他自己说着，也是苦笑，成角儿，多么轻松的三个字，却，多难。

　　赵师傅自己也是苦熬了三十几年，也曾风光过，当年也是有名的武生，却终于没有成角儿，迫不得已才组了个坤班授徒，世道艰难，谁家的女孩子愿意学戏？收来收去，也只有语默一个人留了下来——她不留下也没地方好去，她是五岁被拐子拐卖了的，幸好被赵师傅买了下来，要不然，不定是什么景遇。跟随赵师傅的五年来，一直当自己女儿似的教养，一老一小相依为命辛苦度日，倒也不觉得十分艰难了。可是，赵师傅年纪渐老，终于要回乡下去了，对于语默，他只觉得这女孩子颇有灵气，如果跟随他埋没在乡间十分可惜，没奈何之下，便领着她一起来找当年的彭师弟。

　　天庆班比赵师傅组的班子大多了，地方也敞亮多了，语默一路看着，花棚下面葡萄架下那些正在练功的孩子们也都在看她。那些孩子剃着一式的光头，穿小坎，在泥地上踢腿下腰，一个个也脏得泥猴儿似的。语默皱皱眉，不愿再看。

　　有人引领着望里走，胡琴声咿呀地传出，含糊不清似乎是一出《秦琼卖马》，赵师傅轻轻咳嗽了一声，胡琴声停，里面迎出个穿青布长衫的中年人，瞧见赵师傅，先是“哎呦”一声，一壁称呼着“师哥”，一壁寒暄。谈了几句，赵师傅就把语默推向前方，讷讷地，也讪讪地说道：“我跟你说的，就是这个孩子。”

　　一只手伸过来，小指上还留着长指甲，先扳起脸儿来看，不置可否地“恩”了一声，然后摸手臂，摸腰身，摸腿，忽然停住：“女的？”他直起身子：“师哥，你开什么玩笑？”

　　赵师傅神色更见尴尬：“我是没法子才来求你，这孩子模样不错，根骨不错，也挺有灵气，不学戏可惜了。可我那班子散了，我也不能带着她走，只好来找彭师弟，跟在你这里，也多让她进益进益。”

　　那边厢声音却冷了下来：“我这里又不是坤班，你留个女孩子在我这里，不方便。”

　　是实话，却怎么听怎么像是推委。语默看了看彭班主光鲜服色，再看了看自己和赵师傅的一身补丁，笑一笑，伸手拉拉赵师傅衣角，“我们走吧。”她说。

　　走吧，也只能如此，赵师傅撮撮手，想再多说什么，已经被彭班主的眼神打断。他“唉”地叹了口气，只能再领着语默出去，临出门时，一老一小两个人，肚子同时咕噜了一声，大概也有两天没吃过东西了吧。

　　将近正午的阳光，照在两个人身上，暖暖的，却也更催起饥饿，站在街头，四处看，能去哪里呢？谁也不知道。

　　不远的地方正走过来一队仪仗，走得很快，在他们跨出彭班主门槛的时候，那队仪仗就已经快到眼前，一乘肩舆，垂着锦帘，周围扈从人员挥鞭驱赶路人，有人躲闪不及，少不得被打，一时间乱成一片。

　　那队仪仗来到近前的时候，不知道赵师傅没来得及躲避，还是因饥饿而行动迟缓，鞭子呼啸着打过来，狠狠地抽中了他，其后被人一推一挤，他蓦地摔倒，头磕在门垛石上，血，从他头上缓缓渗出。

　　语默惊慌，眼看着赵师傅头一歪，昏迷过去，她不容多想，飞快地追上那队仪仗，喊道：“你下来！”一众扈从见一个小孩钻过来，纷纷上前阻拦，语默矮身低头，倏忽晃过，足尖点在行进中的马车车辕上，飞身而起，身子横掠，顺手撩开车帘钻进去。她飞快地抓住里面的人衣服，一边大声道：“你们把赵师傅打死了！”

　　这时才看见里面乘客，那个是十四五岁的男孩子，穿得是家常的旗装，梳了一条辫子下来，每编一道就坠上一颗浑圆的珠子，辫梢系以红丝带、金坠角，通身并不华丽，却有华贵的气派。

　　那男孩子显然是被吓着了，愣了好一会子，周围的侍卫已经围拢过来，车厢窄小，语默根本无从闪避，没多久就被人抓手捉脚的从车厢里拎了出来，另有些人请安着纷纷说着“涛贝勒，奴才们维护不力，该死该死”这类话。

　　涛贝勒从车厢里出来，众扈从正在按住语默，准备让她跪下来，语默力挺不跪，只是大声申辩，涛贝勒听了一会儿，问道：“你们打死了她的亲人？”

　　语默道：“是我师傅！”涛贝勒挥挥手道：“去看看。”一名从人领命而去，他转头看着语默：“你身手挺俊呢，学功夫的？”

　　“学戏。”语默简短的回答，说着话别开头，似乎与生俱来的懒于和权贵打交道。她的目光只是追随着扈从们架扶着赵师傅走过来，他仍昏迷，额头上的血迹仍旧鲜红，她又看见人群中的彭班主，忽然叫了声：“师伯。”

　　涛贝勒的目光亦随之转过来，问了句：“这是你师侄？”彭班主迟疑不敢回答，语默微微笑了笑道：“是啊。”

　　怨恨的目光，多么明显，语默看见了，只是安静的回视。

　　涛贝勒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只道：“既然如此，你好好照顾他们，我改天再过来探望吧。”早有扈从扔下银子，好大一锭，闪闪发亮，彭班主抢上一步检起银子，脸上的笑容谄媚无比。

　　而等到那队车驾远去，回头看过来的目光，依然是忿忿的：“你这小丫头成心给我惹事呢！居然敢去劫他的车驾！你知道他是谁么？他想要你的命，跟捻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你自己找死，可别带累了我。”

　　语默淡淡看他一眼，不反驳，不回应，只是说道：“既然有了银子，给我师傅看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