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尔石衣

1、1

　　幽暗的灯光，桌面上七七八八散落着瓶盖，名贵的酒瓶中的酒却没有去了多少。酒杯中还有浅浅的红酒，倒映着后面一对依偎的男女。女孩子不时地抽泣一下。
　　夕澈低头看了一眼，真的看到有一滴小小的泪珠从怀中女子的眼眶中挤了出来。
　　他静静地观赏了一会儿，觉得原来这就是女孩子的哭法，似乎与自己记忆中的不太一样。
　　他至今的记忆中，有印象的只有两个女人，在熙和妈妈。
　　在熙从来都不哭。
　　而妈妈会哭。不，是常常哭。不过，她哭起来，眼泪是毫无预兆地就流出来，然后收也收不回去。
　　虽然是这样，她竟想尽量不想让他发现。
　　只是，他总是第一个发现的。因为每次，她哭完都会不由分说，不计他们家还有多少剩下的钱，去为他买一大通漂亮的衣服。
　　他很不喜欢。因为那些衣服虽然漂亮，却都是女孩子穿的。
　　而他，是个实实在在的男孩。
　　有时候，如果实在没钱了，她去街上买个发卡也好。
　　小的时候还不觉得，上了学才在同学的目光中觉得别扭。
　　因为别扭，所以这样的次数多了以后，他便发现了规律，也知道了原因。
　　而妈妈每次却都会这样解释，
　　因为我们澈长得太好看了，所以要穿好看的衣服，男孩子的衣服都太难看了……澈阿，是妈妈不好……如果你是女孩子该多好……
　　澈阿，如果你是女孩子多好。
　　这是他童年的时候，听到的最多的一句话。
　　后来，他长大之后，虽然也越来越多地听到这么一句话，却都不是从她的嘴里说出来了。
　　他不想再听别人说起，就去把至耳根后的头发剃成了平头，染了颜色，蓄了胡子，抽起了总会熏得他双眼通红的烟……噢，对了，一开始他也总会把和别人比显得有些大的眼睛时不时地眯起来。后来就不这样了，因为，在熙说这样的自己会让人觉得更加有种无法招架的性感。
　　“夕澈哥，夕澈……”
　　怀里的女孩抬起头，看到夕澈神游太虚，扯了扯他的衣服。
　　“噢，”他回过神来，“华姿啊，哥还有点事，要先走一步了，你没事了吗？”
　　女孩有一刻的愣怔，随即抿出了一个微笑伴着鼻头抽吸的声音，甜甜的，又像有点委屈，“没关系的，我已经没关系了，夕澈哥有急事就去，我可以的……”
　　如果是别人，一定不忍心撇下这样楚楚可怜的伤心人，但他是裴夕澈。
　　“好，”伸手捧住女孩的脸，用手指擦去已经半干的泪痕，“哥走了，别想那么多，有什么事再打电话给我，嗯？”
　　女孩看着他的眼睛，一瞬间变得有点恍惚，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夕澈再附赠一个赞赏而温柔的微笑，整整衣服就起身，垮出了那个豪宅，一次头也没回。

　　出来的时候，天色还亮，他习惯性抬头看了看天。
　　这次，竟然真有一架飞机从头顶飞过。
　　好像离地面很近，飞过的时候，隆隆的响声震彻天地，震得他心肺都微微颤动。
　　是要降落的飞机吗？
　　又一样习惯性地摇摇头，举起手指向天空致意，然后低头，开始匆匆地赶路。

　　等到了乔氏，天色已暗。夕澈又看了一眼玻璃窗外的天空，却只能看到那下面繁华霓虹流转的光华。
　　他回过头，拍了拍脸颊。开始敲门。
　　“进来。”没敲几下里面就回应了。
　　他推门进去，里面的黑色皮椅中正端坐着一个女人。
　　他知道她就在等他，所以也没说废话，走上去把从口袋里摸出来的东西交给她。然后站在她面前，看她把这东西塞进掌中的小型电脑。
　　办公室内灯光并不很亮，显示屏上的光亮倒映在她的脸上，随着页面的变化而变化，她的表情掩没在这种变化中而模糊不清。
　　夕澈突然想起，她也是他记忆中的女人，甚至应该印象极其深刻。
　　不过也只是应该，否则他方才为什么会没有想到她呢？
　　也许是，他连她的笑也没有见过，又怎么一下跳到哭时的模样呢？

　　看了不知多久，她突然向后靠在了椅背上。脸上的表情更加的复杂地看向已经站得不时换脚换重心的夕澈，眼神颇具深意的样子。
　　这让夕澈浑身汗毛统统张开，也开始回想刚才自己有没有什么出错的地方。
　　“你……”没给他神游太远的机会，那女人突然开口，“这些资料是怎么弄到的。”
　　“嗯……我陪她玩电脑游戏，上网……然后……嗯，弄来的。”
　　“那么短的时间，还在她眼皮底下，她没有怀疑？”
　　“她好像不太懂电脑……还是挺容易的。”
　　女人看了他一眼，拿了份资料念出来，“曲华姿，香港最大的连锁饭店董事长千金，今年21岁，从小在美国留学，主修商业管理。一个新时代女孩子……不太懂电脑？”
　　夕澈干干笑了两声，挠了挠头，表示自己也不解其中奥秘。
　　她没有再问，只是轻到不能再轻地叹了口气。
　　如果是别人，一定会以为那是呼吸，但夕澈知道，那是叹气。
　　不是刻意记住这样的叹气，只是因为，它伴着曾经的某些记忆一起留在了脑海深处，不用翻找，就能自行出现对号入座。

　　夕澈没动，也没再说话，眼观鼻，鼻观心，就这样静静地站着。
　　过了不知多久，那女人突然冒出一句没头也没尾的话，
　　“在熙，快要回来了。”
　　夕澈却随着这句话整个人狠狠地抖了一下。
　　不知道是因为被寂静的突然打破吓一跳，还是被这话本身的内容。
　　那女人嘴角有一丝不能轻易察觉的笑。
　　“是吗……”夕澈觉得还应该说些什么，但是仿佛有什么噎在了喉咙，让他无法再开口。
　　一阵敲门声拯救了他。女人又看了他一眼，懒懒地叫了声“进来”。
　　进来的是一个中年妇女，架着方框的大眼镜，像是要遮掩她原本过于狭小的眼睛，及肩的头发看得出没有被好好打理，已经有卷翘发黄，又似乎是染上了颜色，身上却穿着十分正式的职业装，这样的组合只能告诉别人，它们的主人是怎样的毫无品味。
　　这个女人，别人都管她叫“韵姐”，平时的时候，夕澈对她提不起任何好感，今天却突然感谢她帮了他一个忙。
　　经过夕澈的时候，韵姐没有正眼看他，只是仿佛轻声地从鼻子里出了口气。走到皮椅里女人的面前，却完全换了副脸相。原本已经很大的嘴还在咧开，头亲热地想要靠向那女人，完全不顾及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而径自要汇报手上一摞的资料。
　　夕澈并不惊讶，仍旧一成不变地微微笑着。
　　“英韵，你先等等，”那女人却手一挥。
　　韵姐收回笑容，转过头来，狠狠看了夕澈一眼，也只能垂手站到一边。夕澈感受到那股神色，却扯了扯嘴角没有看她，这回轮到他不给她正眼了。
　　皮椅中女人看向他说到，“今天你先回去，改天我会再联系你。”
　　简单“是”了一声，夕澈走向大门。
　　这个办公室很大，他虽然走得不慢，大概也用了不少时间。因为那边韵姐似乎已经忍不住，还不等他完全掩上房门，就开始叫嚣起来，
　　“我说迎贞阿，老董事长也已经去了三年了，你还把这不男不女的家伙放回身边干什么啊？”
　　那头的声音却不太妙，“英韵，我说过很多遍了，这事我自有打算，你不必来插手。”
　　夕澈一边掩门一边抿出笑意。
　　李迎贞，这间“乔氏”最大的股东，却不姓乔……也不是简单的人物啊。

　　“你对千金大小姐还是那么有一套？”
　　夕澈还没完全掩上门，就听见身后的这个声音响起来。
　　一瞬间他呆在原地，这个声音陌生又熟悉……
　　等到完全反应过来，全身不自觉都紧张起来。心跳的加速度过大而导致漏掉了好几拍。
　　裴夕澈，你竟然也有这样的时候。
　　他戏谑自己，然后摇摇头，管不了内在的情绪了，只能先调整了下表情，
　　慢慢转身，眼睛却还牢牢不放盯着门框。就在这样犹豫的几秒钟里，谁都不知道他的身体脑袋已经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终于还是回过了头，刚才话语的主人映入眼睛。
　　红色主调的连衣裙，白色镶边，条纹搭配地恰到好处，头发微微烫卷，被扎成马尾高高束起。几年不见，小女孩不一样了。
　　“你好啊，在熙。”
　　他咧开一个笑，向她友好地挥了挥手。她却双手抱臂在胸前，脸上有种嘲笑的表情。
　　这个还是没变啊。她总是说着像是赞赏他的话，却有着嘲笑的表情。
　　夕澈想到她说的自己眯眼的时候太性感。那时是什么时候，不记得了，但她绝对就是现在这副想要让人吐血的表情。所以对她赞赏的意思也只能用“像”来理解。
　　“你回来了啊。”他之前是知道了她快要回来，只是没想到那么“快”。眼神无声息地落到她身边大大的行李箱，上面还有他曾经画上去的Mickey头像，然后又无声息的飘向她的身后，那里，却一无所有。
　　他有些茫然收回眼神，再看向眼前人。她有些倦容，眼神却精锐清澈。
　　在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之前，她却先开了口，
　　“我在那里的学业提前完成了，所以先回来，”顿了顿，又撇开看着他的眼神，“明洌哥还要一段时间。”
　　“哦……”夕澈“哦”了很长一声，音还没断，就紧接着接上一句，“欢迎回来，我的小公主。”然后是大大无害的笑容，和一个自认为温暖的拥抱。
　　脸与脸交错的瞬间，两人的表情都瞬息万变着，最后定格在汇聚到眉心的那一点忧郁。
　　感觉到自己怀里的人有微微的颤动，夕澈拍了拍她的背，
　　“这几年无消无息的，再不回来我都快以为你们都不在了呢，还好还好……呵呵呵……”
　　夕澈觉得现在的自己一定笑得很难看，不过又有什么关系，没人看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