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杀传》柳柳

5、狗、乌嘴雀与神之光

　　拉萨姆德家的孩子今年已经八岁了，因为出生时的异像而让整个合台山区都在传说他的故事。那是个比起父母的来说太过瘦弱的孩子，干净透明，微笑像花一样可以安抚人心。合台山区最伟大的人物大萨满也让那个孩子跟他学习，他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代的大萨满。
　　了不得的孩子啊，连大人们都会用敬畏的眼神看那个瘦小的孩子。然而与他同龄的孩子们可不会这样，家里的阿爹阿娘用那种恨不得把自己跟那个病殃殃的小子调换的语气谈论他，教训自己，山里强悍的孩子们反而格外讨厌小丫头一样的小子。
　　大萨满给那孩子取得名字叫做那西，这是神圣的名字，意为神明之光。
　　这天里，那西从萨满那里结束了半个月的学习，终于得到假期回家。沿着村道往上地势最高，坐落在密林边上的就是那西家。村里最强壮的几个孩子都是刚刚随着父兄从山里回来，每个人都有斩获。那几个少年一见那西走来，就又是起哄又是鬼脸地嘲笑起他来。
　　村子里有一个笑话，说的是有一天那西的爹、村上最了不起的猎人拉萨姆德猎回了一只兔子，他娘才要把兔子炖上作一家人的饭食，正宰那兔子。那西突然见就哭了。问是为什么，他说，兔子同他哭诉，不忍心见一条生灵就这么葬身人腹，他心情难过。而且，杀生有损功德，是世祖说了的，造杀孽是要下地狱的。安格蒂亚为使他不哭，就把兔子给了那西，由那西安葬了去。
　　少年们举起了自己打来的雀鸟小兽，有些还是没有断气的，朝那西使劲晃悠。禽兽吱吱乱叫，如有灵性般统统将无辜眼睛瞧向了那西。“那西啊，这许多的禽兽在叫，你怎么不心痛啊！”他们拿的是那件事来调笑。
　　“你不是神明转世，要保佑所有人的么——使神通把我们都打倒，再吹口气把这些鸟儿都医好，又活蹦乱跳的，怎么样，‘小世祖’。”一个彪悍的男孩子大声叫着，他手里捏着的小乌嘴雀儿已经被□□伤了翅膀，如今那孩子一用力，乌嘴雀儿更是吱啦乱叫，拼命挣扎，羽毛也抖落了许多。
　　“来啊，是男人的就跟我们打一架，老是躲在背后怎么成。爹妈们老是叫我们跟你学，你就让我们看看你究竟是哪里厉害？是比我们会打架呢，还是比我们更会打猎。”那彪悍的男孩子说着，一旁的其他孩子也跟着起哄了。明显是孩子头的彪悍男孩说到得意，他挤弄眉目，怪声怪调，“不过我看来，我们的那西小世祖看了血就会头晕，还是整天躲在安格婶婶的怀里才比较安全，是不是，小世祖。”
　　“要娘们儿护着的世祖那西呀。”
　　那西清秀的眉毛皱起，这些孩子玩笑开得大了，世祖岂是他们可以用以玩笑的。“赫拉拉，别说那玩笑话。神明是无处不在的，你怎可出言不敬？”
　　“欸哟哟，是哦，我们那西小世祖教训的是啊，我赫拉拉罪过罪过。”嘴里夸张地说着，赫拉拉凑了过去，假装跟那西低头。手里却更使上了劲，“来，那西小世祖，我把这雀儿交给你了，请您原谅我的罪孽。”赫拉拉把鸟儿塞到了那西的掌中。
　　那西只觉得手心一阵热流，有什么粘粘的液体在流淌，他低头一看，脸色都变了。那鸟儿已然挤压死了。小小脑袋上的几个孔窍都涌着血，眼珠子瞪得大极了，好像要和血液一起滚流出来似的，直直的映在那西的眼睛里。
　　赫拉拉假意看了一眼，怪叫起来：“我说那西啊，你怎么可以这么不小心呢，你瞧，这雀儿都给你捏死了，这可怎么办才好呢？”
　　那西呆呆看着掌心的小雀儿，突然有很奇怪的感觉。他竟然不觉得悲伤。只是眼睛再也移不开了，直直看掌心里的那只鸟儿，鸟儿小小身体里的血液很快就流干净了，渐渐萎缩成小小的一团。血液也凝结成块，不规则的形状，粘在皮肤上。
　　赫拉拉还要嘲笑那西，眼角突然瞥见自山上下来一个小小的白色影子，脸色变了一变。“是那个怪物——赫拉拉，快走！”其他孩子扯着还不甘心的赫拉拉，慌忙都跑了。
　　从山坡上走下的不是什么人，却是一只小小的、有着雪一样皮毛，以及淡褐色、却在瞳孔上蒙着一层白翳而老是看来盲了一样的狗儿。
　　说到这只狗，还真是有些神奇的来历。
　　这狗崽子半岁后就往外跑着到处溜达，村里养了许多的牲畜，因为每家都是猎户，所以勇猛的猎犬也养了不少。寻常这么小的小狗崽别说那些大狗了，就是大些的鹅啊鸡啊都敢追着乱琢。安格蒂亚也疼惜这小狗儿漂亮，时时往屋里撵它，不让它到村里去，免受那许多的畜牲欺负。哪知这狗崽竟意外倔强，每每都是蹿出了屋去，让安格蒂亚怎么都追不上。
　　弋村里的妇人老人们却常常看见这狗崽子逛荡在村子里，所有牲畜见了这小得可怜的小家伙，别说有上去琢咬的，竟然都要靠边走。实在躲不及的，都趴伏着低头呜呜鸣叫，求饶一般，直到这狗崽逛远了才敢动弹。
　　后来小家伙胆大了，时不时地往山里跑，一跑就是好几天的功夫。第一次安格蒂亚担心了好几天，老拉蒂珐却只缩在窝里睡着了，不时打个呵欠，很是安逸的样子。
　　小崽子失踪了三天。第三天，山里打猎的拉萨姆德才带着满满的猎物和小崽子回到村里。拉萨姆德这次去追猎一只花母豹，这只豹子成了精似的狡诈，拉萨姆德追了几次没追上。这回畜牲居然愣是没有挪动，就趴在树窝里，一双豹眼幽绿直直瞪着拉萨姆德。
　　拉萨姆德犹豫了好一阵子，才把箭射过去，母豹虽然身体抽搐了几番，居然连一声哀吼都没有发出。拉萨姆德越加犹疑，他又射了几箭，眼看那豹子血流了那许多，已经没气了他才凑过去。这才发现保持着固定姿势死去的母豹子肚子下，正安静睡着个白色的小东西，也正是他们家拉蒂珐的小崽子。
　　“我这一路回来，竟然半只猛兽都没有碰上。按理说，那本是野兽最常出没的兽道，当真是可惜，若碰着几只皮毛漂亮的，倒是可以给你和那西都做几件好皮件。”边鞣豹皮边说的拉霍姆德 ，并不像安格蒂亚那样，低头瞧着狗崽子，若有所思。
　　还有一次狗崽子在村里逛荡，一个皮孩子踹了它一脚，还想抓了它进袋子拿到溪里去浸。他还还没逮到狗崽子，小狗崽子叫唤了一声，村里所有的牲畜都赶来了。畜牲分作两批，一批把狗崽子围护在中间，另一批却对那皮孩子围了上去，就要顶琢撕咬。要不是大人们听到动静赶来驱散了牲群，那哭到谁都认不出来的皮孩子不定会怎么样。
　　那之后，村人觉得诡异，要处理狗崽子，每每全村的牲畜们都是总动员，闹得最厉害的时候，山林里都有大群野兽吼叫着往村里来的声音。已经老得连饭都几乎吃不动的拉蒂珐不知哪里来的气力，挣扎到牲群面前对着村人的队伍低低吼叫，就算是拉蒂珐年轻的时候追赶山里最凶猛的野兽也不曾有过那么怕人的吼叫声。后来大萨满来看了，他说，小狗崽是神明之光显现的那一日出生的，也沾染到了世祖的庇佑，乃是天上猎神身边的犬神临凡，不应受到任何人的欺辱，否则必然招致兽类的报复，过去发生的事情就是最好的证明。应让它依照自己的意愿行动，不加干涉，才能相安无事。村里人于是都把狗崽子叫做犬神，不去招惹它了。
　　神奇的犬神和那西的感情却极好，那西从三岁就被大萨满收作了徒弟，一年里都难得几回在家里。每一次回家狗崽子都跑到山坡下来接那西，没有任何征兆的。
　　犬神晃荡着跑向那西，它用嘴牵扯那西的裤脚。见那西毫不动弹，更用力地又扯了一下，依旧没有得到回应。犬神生气了，仰头低低吼叫，极有可能又会招来一次禽兽总动员了。
　　那西回过神来，他右手捏紧了手里的乌嘴雀鸟的尸体，低下身来拍了拍犬神。没有说什么，扭头就走了。却不是他回家的方向，那西一直走到了溪流下游的一片茂密竹林，走到了一个土丘边上，用左手手刨起土来。土层虽然不硬，但这个孩子本来就柔弱，长久刨着那西的指尖也磨薄了，红得要渗出血来。这才刨成了一个拳头大，半个手臂深的洞来。那西把右手中的死雀鸟放到了洞里，一把一把将土埋上，肃穆地摁严实了。
　　这几年里，那西埋在这个地方的动物也不知有多少了，他实在希望自己可以不用再做这种事情了，然而，却一年一年埋得更多。
　　他越是救助，村里的孩子们越要在他面前扼杀。
　　犬神后腿曲折，蹲坐在旁边看那西做那一切。这只被大萨满也称做犬神下凡的狗儿，却是有它特别的地方。
　　“小神，其实，我根本就是个普通的人对不对？我什么优点都没有，什么东西都不能保护，如果我是那个所谓‘世祖’的话，就应该不会有什么东西在我面前死去，不是吗？”一直沉默不语，肃穆看着堆积了许多尸首的土丘，那西突然开口，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头顶突然有阴云汇聚，远天的地方还有隐隐的雷声传来。“比起小神来，我更加普通吧。至少他们都怕你，如果你的话，可以驱使那么多的鹅啊鸡啊狗啊或是随便什么狗熊豹子去把那些禽兽救下来对不对？可笑它们居然对着我露出求救的表情。”
　　一直被人犬神犬神地叫着，白狗知道那个最特别的字眼是他最特别的那西专门叫唤他的。“小神”，然而他却不明白那西说的是什么意思，脑袋摆动了几下，他又直直盯着那西，表示不明白。
　　“即便真是那样，我也不愿意做什么世祖，因为他是个什么都不能拯救的东西。如果我是那个神明的话，眼睁睁地看着那小鸟儿在眼前死去，‘他’仍旧无动于衷——如果连这小小生命他都不能拯救的话，他又拿什么拯救世人？”
　　“我讨厌世祖这个词，这个被创造出来纯粹的摆设和笑话。”
　　“人，或是任何的其他东西是只能由自己拯救自己的，对不对？”
　　胡乱说着自己也不甚理解的话，那西的表情超出了年龄的深沉。他直直盯着禽兽的墓堆发呆。终于头顶上的乌云终于有雨水打下，重重击打皮肤。小神皮毛抖动，大串的水滴飞溅，融入了雨水里。“呜……”他朝那西叫唤几声，示意该回去了，下雨了。
　　那西于是呼啸了一声，算是招呼小神，就两手护着头，发命狂奔了起来。那西身后跟着四脚的狗儿，撒开了腿欢畅地在雨里奔跑，本可以跑得更快，却因为在后头看一向斯文的那西狼狈奔跑有趣，紧紧仅仅就跟在那西后头。
　　被大雨糊了眼，什么都看不清楚，那西凭着感觉沿溪流向上走，倒没有踩到溪中，很顺当地就看到了山坡上自家的小房子。房门开着，有一高一矮两条人影朝外张望，看到了那西，就冒雨冲了出来，把他快快拉进屋子里。安格蒂亚拿一条大的毛巾往那西脸上身上使劲擦着，丝毫不给未来的大萨满面子，不住手的同时不住口地训叨：“这孩子，难得回家一趟还不晓得赶紧往家里跑，在外边逛什么。这不，落汤鸡一样的，生病了可怎么得了，从小身体又不好——”
　　“好了好了，他回家一趟不容易，大萨满那又没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小孩子家嘛，贪玩一些没有不好的。他是男孩子，不是面糖捏的，我拉萨姆德的孩子怎么会那么不经用呢？”从来唱白脸的阿爹替儿子说着好话。也担心那西，两只手端了一碗热汤上来，备了许久，就温在炉上单等那西回来。“安格，你也给犬神擦一擦，这狗崽子，忒的奇怪。它要是病了，可要闹出大事情了。”
　　小神却不等安格的大毛巾，四肢撑着一阵乱抖，满身的雨水泥土都抖落干净了，喉咙里一声呼噜，就跑到它的狗窝去了。
　　随它去，一向是弋村人的共识。
　　那西坐在桌上喝那碗汤，汤的味道那西不喜欢，带着些许的腥味儿。他一碗喝完了，他爹已又把整锅的汤都端上了桌，期待地问：“好喝么，这是才杀的乌嘴雀儿炖的，最明目补血了，你跟着大巫祝念书辛苦费神，要多喝一些才可以……”
　　乌嘴雀儿？那西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猛敲着胃袋，一阵恶心从肠子一直上泛到喉腔，一波波地涌上来。他再也忍受不住，捂着嘴，今早吃的那一点点东西都和酸水一起吐了个干净。
　　“阿爹，阿娘，我身体有一些不舒服，先去睡觉了。”吐到没有东西可以呕吐了，才回过头去，对担心他的爹娘说道。那西挤进屋里，挣扎着往自己的卧房去了。
　　他僵硬的身体终于摆到了床上了，还什么都没有酝酿，就已经眼皮如铅。眼皮才刚合上，就昏沉睡去了。
　　睡梦中，他感觉到有人把手放到自己的额头上测试温度。确信自己不是发烧，呼吸也很深沉，那人才放心把手抽回去，合上门，让他可以安静休息。
　　后来，又有什么温热的、节奏的、长长的呼吸凑近他的脸，什么湿湿漉漉的物体扫过他的脸。但是那西实在没有气力睁开眼睛去看究竟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