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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Chapitre Un ...


  •   九曲回廊下是潺潺的流水,临水植海棠和玉兰,清青的水中映照着一丛丛流光花影,婆娑舞动。远远几对鸳鸯,在碧池里交颈悠游。偶有一只把脑袋扎进水中又噗地蹿出来,水珠飞溅成花,日光下它们背上色彩绚烂的锦毛如水缎一样,琉璃生辉。有六七只仙鹤伸着高傲雪白的脖子,在花树下婷婷信步,头顶上一点朱赭,如晶亮的红宝石灵动。

      汉白玉拱桥上一行人披红著绿、分花拂叶,款款行来。正中众星拱月围着的,是齐妃齐淑妍。她年岁已是不小,因素性淡泊不喜忿争,所以在宫里颇得人心。说不上受宠,可是皇帝每个月总有一两次会翻她的牌子,别人也不敢轻看了她。如今更是母凭子贵,人人趋奉。
      此刻她身上宽大的湖蓝色万字如意盘云罗裙,也难掩她日益隆起的小腹。边上的侍女阡陌小心翼翼地搀着她,杜秋岚和柳惠滢都跟随一侧,三个人闲闲地说着话。
      天气正热,齐妃顺手摸了一下柳惠滢身上穿的料子,啧啧称奇道:“这是什么料子?这样鲜艳,又轻软服贴。”
      杜秋岚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绢扇,在边上浅笑盈盈:“别说娘娘没见过,我也是第一次遇上——听说这是波斯刚进献的金蝉纱,统共也就两匹。”她病刚好,面上仍是有些苍白,精神却不错。
      “我不过凑巧赶上太后她老人家心情好,顺手赏给我罢了。姐姐们要是喜欢,我那儿还有一些,足够做两件的了。”柳惠滢忙掉头分解道,说话间耳垂上一副翠色莹莹的坠子,腻着脖子上玉一样的肌肤,一晃一晃的。
      杜秋岚掩扇而哂,也不去戳破她的谎话。齐妃却不疑有他,温言笑道:“妹妹年纪轻,穿这样的颜色才好看,我要是穿这个,岂不是成了老妖怪了?还是你自己留着好。”
      “娘娘这是谦虚客套话,要说这宫里、谁不是交口称赞娘娘的容貌气度?”杜秋岚一边暗暗比了个手势,柳惠滢就道:“就算不做衣服,拿来做孩子的襁褓也是好的。回头我就让人给您送来。”
      齐妃左手温柔地抚上自己的肚子,脸上散发出淡淡的母性光辉:“如此就多谢妹妹了。”她因为怀孕,手脚有些浮肿,然而容止端雅,温婉怡人,丝毫不觉得丑陋。
      “啊。”杜秋岚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我叫了人去我那儿做一件绣工,是要送给娘娘的,这会子应该差不多了,我得回去瞧瞧。”

      萧玄璟信步走入紫薇院,一路上宫女太监在他的示意下默不做声,只是一个接一个地下跪。他今日心情颇佳,户部的改制进行得比想象中要顺利得多,宁俞戚一案也初有眉目,正是一举整治贪官污吏的好时机。
      园子里静悄悄的,仿佛听得见花蕊落地的声音。有几只蝴蝶在藤椅周围翩跹环绕不去,椅子上坐着一人,背对着他。低着头,正在绣花。一开始他以为是岚嫔。可是很快他就知道并不是她。
      那人着芽黄如意云纹罗裙,一侧垂下柔软的绛碧色流苏佩带,头上仍是光滑的白玉簪子,雅净之至。靠的近了,隐隐有一种濯丽的香气萦绕鼻端,馀意缠绵不去。
      虽素兰之隐幽谷,不足比其珍重芳姿。

      他俯身:“你怎会在此处?”话语中有微微的笑意。
      皇帝若有似无的气息就拂在她耳畔,傅绮玉有一瞬间的窒息,手里的针刺破指尖,一滴血珠子很快漫了开来。
      “别动。”皇帝抓了她的手,掏出一方丝帕替她包上,一举一动仿佛很仔细的样子。“怎么这样不小心。”他开口,声音如仲春季节的暖风,和薰有加。
      她背上泛起一阵阵寒意,心中千百个念头闪过,一时竟难以分辨皇帝的真实意图。

      萧玄璟只是负手而立,目光转向别处,并没有看她。
      静。有一只蜜蜂在花丛中嗡嗡叫着,微小而刺耳的声音让人心慌,忍不住想一掌拍死它。僵持得太久,久到她疼痛的伤口也麻木起来。
      傅绮玉终于直直跪下:“皇上宅心仁厚,奴婢愧不敢当。”
      皇帝并没有如她预料那样生气,他只是默默地凝视了她一会儿,忽又开口道:“朕明日要去狩猎,你同朕一起去可好?”
      事已至此,她索性一咬牙:“奴婢不敢,宫里还有许多未做完的事……”
      他突然伸出一手扣住她的下颚:“多么拙劣的藉口!你以为你能逃得了多久?”
      语气没有起伏,却更让人不安。这只是试探,还是真的恼怒了?她无从得知,这一下猝不及防,让她乱了阵脚。
      幸而这时门口传来人声——岚嫔回来了。
      傅绮玉堪堪松了一口气。
      皇帝撒开手,转身,仿佛适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杜秋岚轻柔的笑语飘来:“皇上今儿来得真早!”一边却瞄向傅绮玉。
      皇帝眼角带笑,巍然不语。傅绮玉忙借机告退。

      次日消息传来,皇上此次去锦河围猎,嫔妃之中只带了岚嫔一人。
      傅绮玉听到消息的时候,她手中的孔雀展屏图只剩尾脚,数百种颜色的亮线交织着金银二色丝线,在金红晚霞的映照下灿烂如梦,晃花了人的眼。
      她的眼睑微微颤了一下,似乎嗅到了薄近的暮色中一种蠢蠢欲动的危险气息,那样腐甜而糜烂,像一双双野兽的眼睛在异动。

      第三日深夜,齐妃小产了。

      天还未亮,傅绮玉就被带到了慈宁宫。地上已是黑压压地跪了一屋的人。
      她看见了太后。那个雍荣华贵的女子,遥遥地坐在金椅上,居高临下俯瞰众生。
      “白天是谁让你送香料给齐妃的?”
      “回太后,是谢妃娘娘。”
      “你胡说!我让你送去的明明是金颜玉华香,怎么会中途变成了麝香?”谢妃急得脸都白了,这一次的事非同小可,任何牵扯其中的人只怕都不会有好下场。她嘤声哭起来:“臣妾同齐姐姐素来情同亲姐妹,又怎会下这样的毒手加害于她?这一定是有人想陷害臣妾,太后、您要为我作主啊!”
      皇后脸上是清冷的笑,在一旁幽幽开口:“母后,妹妹平日里吃斋念佛、连一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最是仁善不过的了。这当中定是有小人作祟。”

      太后蹙起眉头:这次一夜间猝起生变,之前一防再防都成了泡影,难免让她急怒攻心。龙子有失,齐妃眼看着也将不保,她们这一脉是元气大伤……可是谢妃—— 一时半会儿也动她不得。眼下的情形不允她有更多的时间考虑,她凤眼微眯,对着傅绮玉:“是谁指使你掉包?”
      这等于是给她定罪了。

      “回太后,奴婢并未掉包:香料送到齐妃娘娘那里的时候,是原封未动。之前或是之后或许有人动了什么手脚,但是奴婢一概不知情。还望太后慧眼明鉴!”
      太后微微冷哼一声,谢妃却急得叫起来:“你这是栽赃污蔑!”她去扯太后的衣袖:“太后明鉴哪!真的不是臣妾干的!她血口喷人……”

      “好了!都不要吵!”太后一振袖子站起来。
      谢妃齐妃两宫的宫女太监跪在地上足有几个时辰了,一个个早就面如死灰,知道这次是活不成了。
      “都给我拉下去!一个个好生问明白了!”

      第一根长针硬生生挤进指甲的瞬间,她觉得有一团猩红的火光在眼前爆开,一下子痛晕了过去。
      “哗啦”一盆冷水浇在她身上。傅绮玉的意识慢慢恢复过来,那种深入骨髓的剧痛一寸一寸腐蚀着她的意志,刹那间恨不得立即死去。全身上下每一块神经都在撕扯,身体背叛最后的一丝理智、不住地颤抖起来。

      “招还是不招?”
      慎刑司的狱官手里捻起另一枚针,话语里毫无一丝怜悯。他在宫中三十多年,见多了惨死的宫人,早已变得心如铁石。一般的女犯,看到刑房里的种种刑具就吓软了。傅绮玉半响才从牙缝里呲出一句:“我没有罪。”

      狱官皱了一下眉头。他鲜有用到第二枚针的时侯……看上去弱不禁风的一个人。他上前,猛地一下子拔出了尤插在指甲缝里的那根针。傅绮玉惨叫一声,再度晕厥……

      又是一盆冷水泼上来,说不清是第几次了。然而这一次地上的人悄无声息,只是轻微的一下痉挛,表明她尚活着。
      她左手的五个手指在不住淌血,血水和地上的积水混在一起,洇上了身上白色的衣衫,像啼血的杜鹃在雪地上诡丽绽放。
      狱官也忍不住摇了摇头——真是刚烈。如果再施刑,怕她是熬不过今晚了。可是上头一再吩咐,又不能不办。他犹豫片刻,拿起认罪书,扯过她受刑的那只手就要强行画押。正在此时门外传来尖锐的喊声:
      “皇后娘娘驾到!”

      皇后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倒在地上的纤弱女子,安静的像死去一样。
      她玉手轻招:“抬走!”
      狱官愣了一下:“回娘娘,太后说了……”
      皇后微凉的笑靥如花,在牢里昏暗的灯光下忽明忽灭:“你说什么?”
      狱官心中战粟,慌忙低下头去:“奴才不敢。奴才该死。”

      有锦衣玉袍、兰资秀影的少年踏雪而来。目光明净如昨,暗雅似夜色下的千重樱。明月清辉,他执一管碧箫,曲音清越悠扬,千树万树洁白的梨花瞬间绽放。
      其人渐行渐远。有泪如注。离恨如春草破土而出,疯长荒野。乌云遮蔽残月,黑暗中花瓣凋零残尽,树枝幻化成毒蛇,红信咝咝有声。千条万条,如妖娆的藤蔓盘绕枯树,将她吞噬殆尽……

      太阳穴尖锐的刺痛,傅绮玉一下子醒转过来。
      给他施针的太医见她睁开眼睛,收起针包,躬身向站在床边的人行礼:“禀娘娘,可以问话了。”
      傅绮玉看见皇后臂上执一素纱,目光有刹那似乎微微黯淡了一下。
      果不其然,皇后弯下腰,在她耳边轻声细语一般道:“齐妃殁了。”
      傅绮玉直视眼前这双不见城府的眼睛,彼此都看不到对方的任何情绪。
      皇后漫不经心地先开了口:“依你说,你罪当何处呢?”
      她左手传来腐骨噬心的剧痛,使得她每吐出一个字都异常吃力:“娘娘想要什么?”
      皇后笑了,她笑起来的时侯,左颊一个深深的笑涡,无邪又明艳。
      “你说你没有掉包,那一定是别人在里面加了麝香对不对?”她在“别人”这俩字上略顿了顿。
      傅绮玉没有说话,她用尽全身的力量才能抑制住呻吟的欲望,疼痛生生逼出阵阵虚汗,如同走在刀尖上。
      “我听说,—— 你同岚嫔走的很近?”

      傅绮玉阖上眼睑,努力深吸了几口气:“娘娘的意思我明白,可是我拒绝。”她的声音很微弱,可是语气相当坚定。皇后听了愣了一下,似乎有些不敢置信,旋即又微笑了:“你真的想清楚了?”她在床侧坐下,仿佛是无意地压到她垂在一侧受伤的手,血立刻渗透了裹在上面的纱布。
      傅绮玉脸色煞白,可是并没有晕过去,也没有喊痛。
      她的牙关咬的死死的,气若游丝,却足以让对方听得清清楚楚:“你骗不了‘他’。”
      皇后神色未变,眸光深处却有寒光一闪——看来是留她不得了。

      被投入水中的一刹那,她感受到了死亡的阴影。绑在脚上的石头曳着她往河底沉去,甜蜜而让人眩晕的窒息感袭来,她再一次陷入了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

      年轻的皇帝立于马蹬,身着银色九龙纹甲胄,剑眉星目,隽骨丰姿。
      天心苍茫,群山连绵。
      他挽起朱格金螭白玉弓——弦如满月,箭如流星——
      猎物应声倒地,数只凶猛的獒犬吠叫着纵跃奔跑,英气勃发的侍从们纵马上前,提回来一头斑斓大虎伏于网中,额头正中一支赤羽箭,箭尾一个小小的“璟”字。

      天色转为阴沉,有灰色的雨云漫过天际一隅。
      风卷尘沙,密林深深浅浅地呜咽起来。
      第一滴水珠落在赵明全的额头,他瞅见皇帝微微皱眉,知道是主子的陈年旧伤又犯了,因趋马向前道:“皇上,看样子是要下暴雨,您看……”
      萧玄璟颔首,赵明全挥了挥旗帜,众人正要收队回营,远处一骑骏马压地飞来,马背上的侍从几乎是滚着跳下来,顿首道:“皇上,齐妃娘娘殁了!”
      赵明全离萧玄璟最近,看见皇帝的太阳穴突的跳了一下,很快就没了表情——他的双唇薄而有坚忍的线条,双眸是不见底的深幽,此刻更是蓄满了风雨欲来的凌厉气势。
      由始至终,他没有问一个字。
      赵明全心中一震,知道皇帝已然知情,而于这一刻下了决心。

      萧玄璟回到营地,留守一干人等早已得了通报,静悄悄地无人敢喧哗。曹安福敛眉低首迎上来:“皇上,裴护卫带了个人回来。”

      她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是隔的很近,近的可以触摸到她微弱的呼吸;又好像是很远,从一个前世流光、山水迢迢的梦里来。
      她的嘴唇发紫,面色纸样的白。他走近,似乎是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来探了探她的鼻息,是一息尚存;又触到她露在被褥外面的手,寒冷砭骨,仿佛在雪山上已冻结千年,从五脏六腑都透出冷意来。
      萧玄璟悄然站了一会儿,瞳孔微微缩了起来……

      曹安福在帐篷外急得直跳脚:正是初秋的天气,虽然此刻风雨飘摇,前一刻可还是艳阳高照。这一时半会儿的却又去何处寻得炭炉子来?只得着人去附近农家买了粗窑瓦盆和煮饭用的柴火,火急火燎地赶回来。他端着火盆正要往里厢递,却看见太医院的院正一掀帘子踱了出来。曹安福愣了一下,待瞧见院正的神色与平时无二,方安下心来。他迈进帐子,却没料到裴护卫与梅太医都在。这样的兴师动众呵……
      皇帝一转头,目光锐利如炬,见曹安福磨蹭便不悦皱眉:“藏藏掖掖的作甚么?还不快摆上!”
      曹安福告退的时候,正好听见皇帝问裴护卫:“你确定你没有看错?”
      “微臣不敢妄言——确是皇后的人。”
      他心中别的一跳,不敢再听下去,快步疾走而出。

      皇帝在锦河又滞留了三日方回。
      所有的人更不曾料到,皇帝旋一回转,谢妃就因心术不正私藏禁物的罪名被打入冷宫,褫夺一切封号。皇后管导无方,姑息纵奸,令面壁思过,禁足翟凤宫三月,任何人等不得入内探视。
      而齐妃下棺时,陪葬的宫女太监众达三十六人。一时之间宫里草木皆兵,人人自危。

      顾邕訢即将迈出上书房的那一刻,身后传来皇长子昀正叫他:“太傅请留步!”
      他缓慢地转过身去,正好对上小孩子脸上迟疑的表情。“殿下有何吩咐?”
      “太傅,”皇长子只有八岁,小小的脸上却带着几分威严:“母后犯了什么错?父皇为什么不让我去看她?”
      顾邕訢沉吟片刻,并没有正面作答:“皇上是为殿下着想。”
      萧昀正紧抿了嘴唇,显然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皇帝鲜有时间抚训他,偶有教诲也是不苟言笑、苛责非常,而顾太傅对他一向慈爱,所以在孩子心里早已把残存的孺慕之情倾注在了老师身上。
      “连太傅也不愿意告诉我真话么?”
      顾邕訢出身寒族,早年先皇仍在位时不慎卷入派系争斗作了牺牲品,被发放到穷山恶水多年。因为学问实在好,新皇也就不计较他的前科,破例提拔他回京进了上书房。如今他年逾天命,于世事上早已通达许多。此时他清瘦的脸上微带歉意,轻声道:“殿下想必已有所耳闻,何必再多此一问?”
      萧昀正垂下头,太傅等于是告诉他宫里的谣言是真的:父皇是为了一名位阶低微的女官降罪于母后……
      “母后是不是失宠了?”
      到底还只是孩子,才会问出这样的话来。“殿下少安毋躁,”顾邕訢有些担心地:“您无需太介怀。等过一阵皇上气消了,您自然可以见到娘娘。”

      顾邕訢向皇帝禀奏皇子的每日功课时,心里还在想着适才皇长子的表情:这孩子有着一双倔犟的眼睛,像极了皇上幼时——只不过时隔多年以后的今天,经历了这么多波折,再桀骜的眼神也会变得隐忍平和……
      皇帝的语出惊人打断了他的沈思——“朕要去镜洗山庄小住数日,昀儿的课业太傅可要看紧了。”

      镜洗山庄原是皇家避暑消夏之别院,距紫禁城数百里。这里山明水秀,景色怡人。镜湖占地八百亩,碧波如镜,清澈见底。沿岸环绕的是起伏的山峦,山名玉倾。整个镜湖就座落在青山的怀抱中,若望水中倩影、青翠欲滴的山峰如整块的墨玉掉进了湖中,故得玉倾之名。山庄又建在湖心的小岛之上,往来以船渡之。可谓之洞天福地,世外桃源。时人有“镜花水月人自醉,湖光山色韵难成”之美誉。

      山庄内道路迂回曲折,一竿一竿极高的翠竹亭亭参天,遮蔽日光。穿过竹林是菊圃,此时未到开花时节,望去仍是苍翠欲滴的枝叶,葳蕤如海。
      后面一排玲珑剔透的屋宇,琉璃瓦,白玉阶,水晶帘,说不尽的人间富贵。
      间或有不胜袅娜的侍女进出其中,却是一点声息也无。
      窗前有人悄然而立,听到轻语回眸。看见她的姿容,风神秀彻,清幽入骨,倒是让进来的人微怔了一下。
      “奴婢曦砚、奉曹公公的意思来服侍姑娘。”蹲下去行礼的人容色安谧,年纪在三十开外。她身后跟着两外四名侍女,都低着头。

      傅绮玉看了一眼她身上鹅绒黑的素袍并腰间一根碧玉束带,便知道这人是宫中六品女官,不过却是面生的很。她微微噙了一丝笑意道:“敢问姑姑在哪个宫里当差?”
      那女官欠身道:“姑姑二字不敢当。奴婢之前是冷宫的执事。姑娘没见过在下实属平常。”应对间谈吐有致,举止大方,非一般宫人能有的气度。
      傅绮玉心中已有了计较,便道:“既如此,往后还要劳烦你了。”
      她招招手,示意另几人捧着衣物上前给她过目:“时候不早了,请姑娘沐浴更衣。这里有几套衣服饰物、是奴婢亲自挑选的,姑娘若不中意,奴婢再去拿别的。”
      傅绮玉微微瞟了一眼,皆是矜贵之物。
      ——难道会是今晚?她心里似热又似冷,有那么一会儿完全空白,只觉得自己站在荒野里,而四面八方吹来无尽荒凉的风。
      全身的血往上涌,喉头一甜,她强行压了下去,含笑指了一件道:“我看这件就不错。”
      她这次伤的不轻,整整七日昏迷不醒,全靠了梅太医的医术。病稍好之后就搬来这里静养,服侍的人虽多、却没有一个熟面孔,间或只有太医来问诊过几次。一晃近一月过去,也不见那头有任何消息。—— 然而该来的总是会来。

      今夜我踏月色而来,是谁在拨动那琴弦?
      风里擘衣,接金星而灿烂;月中试管,倚玉树而婵娟。
      是那一曲《欧鹭忘机》。琴声渺渺、清丽而静、和润而远。时空变换,仿佛是水天一色的绯红晚霞,有沧江夕照,天际无限渺远,翩翩白鸥在空中翱翔自得,又有一只婷婷落下来栖在渔船上……
      一曲终了,尚有余音袅袅不绝,唯觉俗世种种烦躁一扫而空,心中一片清明。

      来人抬起手来轻轻击掌:“好,当真是‘天地一沙鸥’的意味了。这样的琴技,朕敢说当世也没有几个人。”顿了顿又道:“没想到你的琴弹得这样好。”
      傅绮玉站起来敛衽为礼:“皇上谬赞。”
      皇帝走到她身边,隐在宽袖里的手拨弄了两下琴弦,发出锃锃的脆响,“琴倒是好琴,就是弦绷的太紧,小心要断。”
      他语带双关,傅绮玉只作没听懂,静然而立:“方才在琴房看见,一时技痒,没来得及调弦。”

      “是么?”夜风温良,他的语调也冲和了不少,“这样的琴音,朕只听一人弹过。”皇帝英俊的眉目在她眼前放大,挟带着一丝危险的气息:“你从何处学得?”

      “此曲取四六两弦於七徽,指法细腻繁复,确是难为了你。说起来技巧尚在其次、讲求的是与心之虚静相配合……不过你悟性极好,他日必定在我之上……”那人微蕴笑意,如有月光萦萦,风骨清润。轮廓与眼前人渐渐重叠……

      “琴艺尚在其次,难得的是听你弹来音清委蕤,颇具禅的境界——心无杂念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
      萧玄璟没有再逼她,似专注似无意地望着她的瞳孔深处。
      傅绮玉极淡地笑了一下子,暗夜里她的眼神尤为澄净动人:
      “心无纷竞,自然光明磊落。”
      “好。好一句‘心无纷竞’!”他颀长有力的手指温柔抚上她的脸,他的手指带着热度,指尖有微糙的茧。“那你倒说说:朕该不该相信你?”
      “信与不信,皇上早有定夺,何必多此一问?”她毫不退缩地回望他,彼此在对方眼中看到清晰的自己。谁比谁更清醒。
      良久他放开手,轻声笑道:“巧言令色矣。”
      傅绮玉也笑,道:“仁者见仁。”

      今晚她穿褪红锦锻,用金银丝交错挑绣着大朵的鹰爪兰,灯光下映出肤光胜雪,双颊一点浅薄的红晕,欹然顾盼间自有流芳清韵。
      皇帝揽住她的腰,眼角眉梢似划过一道怜惜,薄唇滑过她纤长的睫毛、嫣红的颊,最终落在唇上。两人的唇都冰冷,吻却灼人。由浅至深,辗转悱恻。她似清醒似糊涂,欲抗拒却沉沦。呼吸渐渐困难,只觉脑中轰然炸开,一片猩红一团火光。涌上来的腥甜再克制不住—— 一大口鲜血溅在皇帝的龙袍上,像绽开一丛凄丽的夜樱。眼前闪过那龙狰狞的爪,她闭上眼,就势晕了过去。
      萧玄璟低头看倒在怀中的女子,长眸微睨,神色转为清粹冷峻,寒于白露未晞。

      醒来月色入窗,一室清冷。
      她略咳嗽了几声,就有曦砚悄无声息上前:“太医来瞧过了,并无大碍,只是要静心。姑娘可要饮水?”
      “不用。”傅绮玉披衣而起,犹豫了一下才道:“皇上呢?”
      “宫里皇长子突然惊风,皇上闻讯即走了。”
      惊风?傅绮玉微微蹙眉,夜影里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曦砚突然觉得有些冷,于是柔声道:“姑娘还是安歇吧,夜深了当心着凉。”待服侍她重新躺下,听得傅绮玉呼吸平稳了,曦砚才默默离去。
      月影下竹露轻响,似有秋虫叽啾。

      天亮的时候,她看见窗台上一朵小小的玉芙蓉。

      竹林里暗影曈曈,映出一人锦衣玉袍。
      “裴风,你太冒险了!”傅绮玉语气微愠。
      “家主,这一个月宫里发生许多事,急需您回去主持大局。加上昨晚皇长子惊风之事,皇上已经解了皇后的禁足令了。六部调动大局将定,您一定要快点回去……”
      傅绮玉凝神细听,待他说完才道:“公子那头可有消息?”
      “诸事顺利,计划无碍。宋先生传话:要您无论如何在三日之内回宫。”
      “我知道了。”她蹙眉不悦,“可恨我这身子……”
      “是裴风有负众人所托,没能护得家主周全……”他重重顿首,语带哽咽。
      “这事不怨你,你无需自责。是我太冒险了,虽然差点丢了性命,也不知能否消除皇上的怀疑?”
      “皇上他起了疑心?”
      “我不知道。我总觉得他知道些什么。”昨夜是一场试探,还是顺水推舟?“他没有证据,然而他的态度……这正是我担心的地方。”

      “属下一直有个疑问:家主既然并未在香中添加麝香,香炉中的香也是事后换上的,齐妃娘娘又是何故小产?”
      傅绮玉闻言垂下眼,掩去眼中实则冷漠的情绪:
      “你忘了?——她喝的安胎药。”
      裴风心头微震,“家主,你!”
      “你不要怪我心狠,我也是没有办法。”她黯然,“不如此、没法撼动皇后那脉的根基。”她让梅太医在齐妃每日必饮的药里面酌量添加红花,齐妃对梅太医毫无戒心,而谢妃这么一闹,更是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香炉,反忽略了原本最显著的人与物。

      “属下怎会怪您!您这么做自然有您的道理,裴风只是为家主担忧。”
      “裴风,”傅绮玉知道他心中未必就妥当了——多少年了,裴风还是这样心软……于是后面的话她加重了语气:“往后这样的牺牲是在所难免的,你要有心理准备。不管你有多不忍,对我的命令也不能有丝毫犹豫。因为你的犹豫只会造成不必要的伤亡。”齐妃小产,谢妃被打入冷宫,这些都只是开始。
      她身上不怒自威的气势让人不敢忽视。虽然早就知道傅绮玉已不是多年前的那个人,他还是有些伤感了:“属下明白,家主请放心。”

      “你明白就好,—— 我身边留下的,也只得几个了。”林子上空有流云孤雁划过,竹叶的晴兰色倒映在她的眸子里,透明而莹澈。那是一个寂寞到了极致的思念表情,带着薄如虚空的忧愁。
      见她如斯神情,裴风不禁心中一恸,几乎当着她的面就要失态。他强行抑制住起伏的心情:“家主凡事小心。—— 皇上是很警醒的一个人。倘若没别的事,属下就先行回宫了。”转身离去的那一瞬,有泪如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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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书•帝纪•承嘉卷•十二》——“帝性慎默,为皇子时概不好人言……狩守边关数年,景平三十一年出征西蛮,屡立战功,祈兰一战受伏突围几死。上悯其劳,意彰炳恩宠,于宴上赐朱格弓一,并赤羽箭千,其箭簇乃金就,镶以君山朱雀尾,共计千数。帝惜甚,每出猎必携之。”

      《景书•后妃传十》――“齐氏淑妍,山东琅琊王氏宗族之后。言观祁祁,性颇端庄。承嘉八年难产薨逝。帝哀其温良,追封正一品妃,谥号‘贤’,并三十六人同殉,一时朝野鼎沸,侍郎梅若诚谏之越度,且礼悖祖制。然不纳。”

      《景稗类钞》—— “珺通音律,善琴操,师从岭南。鸣琴鼓瑟,无一不精……指如流珠声如玉。曾引百鸟围绕,仆驱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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