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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君子世无双,陌上人如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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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门熟路,转眼她便从“豆腐西施”变为户部尚书易青敛家中的一名婢女。不曾刺杀过朝中一品大员,何况是康熙宠臣、又与诸多阿哥攀得上关系的朝野大臣,她细细想了想,仍是素面朝天进了易府。亦多亏楚阳安排地巧妙,在这反清杀手神出鬼没的岁月里,她仍是毫不见疑地成了易青敛妻子的婢女。
匆匆一旬,易青敛行事小心,也并不贪花好色。她在易府亦只能小心挪步,倒是凭一贯的谨慎安静赢得了大夫人的信任,做了贴身丫头。师父倒也不催她,派了小徒料理豆腐店。闲时她拔簪拨弄炉中沉香,蓦地觉得自己仿佛渐渐失去往日的清冷锐意,贪图起眼前的安逸来了。
不过易府的日子是真的安静,闲来无事,她便躲在花荫下看残破疏漏的天,就仿佛她难得的安逸,纵然轻灵,亦只是一瞬的破败中的完整。
“寂雪,夫人叫你呢!”同屋的若涵在叫她的名字,她匆匆从桂花荫下爬起,拂去发上的枯叶,正看见花园小径处的若涵踮着脚尖找她,看到她钗环不整地,“噗嗤”一笑,忙过来帮她整好衣服,笑道:“快去吧。”
她点点头,匆匆赶至夫人房里,发现大夫人正坐在梳妆镜前,一边的菊冉细细帮她簪上一柄珍珠步摇,忙跪下道:“夫人有何吩咐?”
“啊,寂雪,”大夫人对着铜镜微笑,再三审视自己镜中的容颜,方才满意地点点头,回身打量林寂雪仍旧是刚进府时般的素净,只在髻边簪这一支大夫人送的珠钗,微微喟叹道:“看惯了府里那些五光十色的丫环婢子,再看寂雪你的素净。俭朴是好的,但也未免太清净了。”大夫人偏头想了想,向一侧菊冉道:“把那件织锦翟绣裙和葛巾牡丹花样的翠钗拿来。”又向林寂雪道:“这都还是年轻时的花样,现在也不兴穿了,就赏给你吧。”
她忙有跪下道:“谢夫人恩赐,只是奴婢是粗贱之人,不配……”大夫人已笑着拉起她道:“配,我说配就配。”那边菊冉已拿了衣饰来。大夫人又嘱咐几人替她入室大半。待得再出屋时,她已然一扫往日的清冷,倒颇有些眉目如画的娇俏。
大夫人笑道:“今日是太子生日,老爷和我要去拜寿,不把你好好打扮打扮。人家要笑我们府里寒伧了。”她方才隐约有些明白。大人本也是美女,只是岁月沧桑不免有些迟暮之态,而府中夫人的贴身婢女除了她,都是花枝招展、摇曳生姿的人物,带出府去万一夺了夫人的风头,或是惹上了不清不楚的缘分,亦是头疼的事。这般,倒让她占了先机。
她想着其中弯弯绕绕,不由微微笑了,幸而低着头,加之竭力绷紧了脸,倒未让大夫人发觉。那边已有一个小厮跑来,在门边利落地行了个礼脆生道:“老爷在正堂,请夫人过去。”
夫人微微点头,仍是在人高的镜前立了半天收拾停当,才仪态万方地走出去,而林寂雪亦在菊冉等人艳羡的目光下随夫人出了府门,行至大堂,与整齐恭肃地朝服打扮的易青敛上轿,向太子府邸行去。
太子生日,那么……他也该去吧!她垂首,想着柜角小心放着那幅《林中寂雪》与作画一瞬胤禟脸侧的寂寞,竟想得痴了。车子却轻轻一晃停了,她忙抢前几步,放下榻脚,小心扶下夫人,方才有机会一睹这传说中的太子府邸。
乍看她却有微微的失望,看那飞檐朱阁,绮户流瓦,倒与八爷的府邸相似,便是那门上腾跃吞吐、包纳万象的匾额题字,亦是相似。而太子着明黄服饰,衣饰整齐华贵,正立在门侧迎接纷至沓来的涌动的珊瑚花翎与藏青朝服。他亦是个明秀的人,只脸色过于苍白,微微虚浮的笑意与闪烁的眼神,倒比不上几个阿哥的犀利绵长,干练锋芒。易青敛忙整理衣裳,融进拜贺人流中,行至阶上要向胤礽行礼,胤礽忙一把扶住他道:“易尚书,许久不见,身体可好?”
易青敛忙躬身道:“有劳太子挂怀,不过一把老骨头,冢中枯骨罢了。”
“尚书说笑了,”胤礽笑道,“前些日子,父皇还夸您老当益壮呢!”
“皇上缪赞老臣了。今日太子生日,老臣无以为贺,一点薄礼,还请太子笑纳。”说着,易青敛挥挥手,结果身侧小厮递过一张烫金薄帖,恭敬递与太子,胤礽接过随手翻了翻,笑道:“倒劳尚书大人破费了,小小生日,尚书大人能来便是福分了。”
“哪里哪里,”易青敛口中谦逊,一边小厮已将随行的十几个红木大箱抬进府中。两人尚在门边敷衍着,却见街角转过两顶软轿,有人通报道:“四贝勒,十三贝子倒。”原本捧着礼单候在门边的官员一阵骚动,让开一条道来。轿帘一掀,先探出一张生气勃勃的少年的脸,十五六岁的样子,正是最活泼好动的年纪,漆黑的眼眸倒是有少见的灵气不羁。另一边已迈下一个正襟打扮的男子,神色冷肃坚硬,在一片欢腾中有些格格不入,正是有名的“冷面阿哥”胤禛。
胤礽笑着迎上前道:“四弟,十三弟/。”
胤禛要俯身行礼,被胤礽一把扶住道:“四弟也真是的,兄弟之间这么拘禁干吗?何况又不是在朝堂上,还要多礼!”说着笑着指了指一边大大咧咧站着的胤祥道,“你看十三弟这样,才像兄弟吗!
一边胤祥躬身行了个礼道:“不怪四哥,前些日子皇阿玛还责怪我‘疏狂无礼,放浪不羁,须学四阿哥恭肃严谨’呢。只是哥哥们多熟知我的性子,宽容忍让我罢了。”一席话说得胤礽笑了,一边百官亦偷偷抿嘴笑了,便是胤禛亦微微扬起浅笑。
“ 不愧是十三弟,小小年纪已有魏晋之风范!”又是三顶软轿行来,当先走下一人长衫玉立,嘴角挂着融融笑意的胤禩,若是手中多把折扇,便是一派江南儒雅的文士风采。便是如此,他的风采已有俨然盖过胤礽之势。身后两顶软轿帘子掀开,走下胤禟和胤娥,向胤礽行礼道:“二哥。”
胤礽原本甚是畅怀的笑似乎微微冷了冷,旋又恢复如常,道:“不必多礼。若是彼此礼来礼去,不久生分了?”又道:“大哥,三弟,六弟他们已经进去了,倒是十四弟……”
“二哥,倒是我最迟了?”府前不知何时多了一顶轿子,走下一个与胤祥约摸同岁的少年,却与胤禛酷似,同有一双深不可测的眼,脸上却是少年发亮的笑靥,倒是出奇,想是胤祯。林寂雪此刻感觉与周围纷纭百官相似:几位阿哥怎么仿佛约好似的?
胤礽忙笑道:“大伙儿都站在这儿干吗?何柱儿刚来通知我,筵席已备齐,不过一点薄酒,图的就是大家一起聚一聚的热闹。进去再聊吧。”
几个人都笑着点头,彼此微笑交谈着向门走去,一边同两旁官员招呼,胤禛已至门口,正与易青敛寒暄,因他曾在户部理政,倒难得与易青敛有些交情。他徐徐攀谈着,目光微微扫过一边的易夫人,微微笑道:“这位是……”
易青敛忙道:“这是贱内,没见过大场面,怕不识礼数冲撞了众位阿哥,故不曾介绍。”
一边胤禩已至门边,闻言笑道:“久闻易尚书夫妇伉俪情深,看来倒真是一段佳话,琴瑟和谐,举案齐眉。”
易夫人盈盈一福道:“八阿哥谬赞了,倒是久闻八福晋的贤良淑德的美名,都赞八阿哥好福气呢!”她这一福,露出身后侧立的林寂雪,胤禛恍若未见,只眼底隐约掠过细碎的光;倒是胤禩有些讶然,幽深的目光微微碰了碰一边不动声色的胤禛。胤禟亦行过来,向易青敛笑道: “今日二哥生日,不曾带妻室,令爱托我向易尚书道安。”
易青敛正想作答,胤礽已道:“进去再聊吧,众位。”几个阿哥笑了笑,从易青敛面前走过,一直锤头不语的林寂雪偷偷抬头,正触到胤禩若有若无的笑意,倒是胤禟和胤禛一副恍若未见的样子,心中微微一酸,复又垂下头。
筵席一般的繁华,多的却是觥筹交错中纵横的眼波来往。林寂雪不懂得那热闹下暗涌的心计诡计,只是觉得满席言笑晏晏却是压抑沉浊,想了想,托词出来。转过设宴的天井,喧哗声仿佛一刀斩断,空气亦沉静舒爽起来。她不敢乱奔跑,看着屋边的一株玉兰,已然凋尽了一夏繁茂,只余摇摇几片残叶在枝头挣扎,轻轻颤抖仿佛掌中的蝴蝶,无限寥落衰颓,蓦然仿佛秋日苍茫的天,带着无限落寞。
“看什么呢?”身后传来胤禟一向懒散的声音,她回头看他低头微微笑着走来,浅蓝的绸角抚着一地翻滚的落叶,竟恍然有传说中踏浪而来的风采。她叹口气,低头道:“不知九爷在此,冒犯了,奴婢这就走。”说着要走,胤禟忙上前几步,一把拉住她笑道:“你怎知我不希望你在这儿?”说着微微眯着眼,唇角的笑似是而非,无限暧昧。I
她辨不清他话中真假的意味,微微红晕了脸,甩脱了手要走,胤禟已上前一步赶在她前,一把揽住她纤细的腰,一手托起她澄澈的脸,微微挑起眉,笑容邪气清秀:“这不是你想要的?”说着脸贴近几分,灼热的呼吸正在她脸上,眼中却是毫不在意的懒散,仿佛这一切让她脸红心跳的动作,只是一场熟稔至极的游戏。
原来……你以为我又是一个贪慕你权位的水性女子。她眼中乍起的惊羞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却是淡漠与一点点清冷寂寥的忧伤,抬头直直看进胤禟玩味的眸中,缓缓道:“看你画画时,我以为我已懂得了你,你亦能明白我的心境,原来……”说着寂寞地笑了笑,目光渐渐邈远,又露出那曾引他入神的苍凉空旷的眼神。月光疏落的影子映着她如玉的脸与唇边寂寞剔透的笑,恍然有不能逼视的美丽。
胤禟眼中的懒意渐渐褪去,手臂的力量亦渐渐松了。不知为何,这个平凡的女子的笑容却总是有那种让他不能自拔的味道,挥之不去。林寂雪挣开他的怀抱,回头便走,蓦然又是那阵席卷心头的苍凉:渺渺世界,本以为找到一个可以彼此理解的人,却原来只是一场美丽的误会。她摇摇头,纯白的裙尾扫过残破的草场,留下一地清冷的辉光仿佛一地月华。
“对不起。”她身形蓦顿,不能相信地回头看树下那个蓝衣男子,看他一手轻轻抚着额角,目中又有初见时的清澈与沉静,微微展开清淡的笑靥,却是难得诚恳。这个一向骄傲疏狂的少年,会……道歉?
胤禟却不曾看她,手指轻轻抚着玉兰枝干上粗糙的节疤,仿佛自语般道:“我一向放纵疏懒,亦常与烟花风气沾染,遇见的女子无不是使尽手腕,只是贪慕我身为皇子的虚荣富贵。久而久之,我亦变得逢场作戏,对一切波澜都满不在乎,加之八哥的包容……”他止住不说,回头向不远处的林寂雪敛起唇边一向懒散的笑,直视她的眼,认真地道:“所以,对不起。”
林寂雪怔怔地看着他月下清秀的容颜,看他难得的认真与透彻,看他幽深的眼中一望不见底的深邃,蓦然有身陷其中的冲动。一生,有如此一个坦白的月夜,或许……就足够了。她想着,微微一笑,骤然面上光滑流转,生动灵气万分道:“既然你站在玉兰树下,那就原谅你吧。” 胤禟亦笑了。
“如此月夜,如此玉兰,如此佳人,倒不枉九弟风流之名了!”蓦地远远传来轻轻的拊掌声,两人忙回头看去,胤禩洒然笑着走出树荫,身侧走着胤娥,亦是笑意满面。胤禟轻咳一声,林寂雪微微红晕了脸,别开头去。
胤禩亦不深究,只是笑向林寂雪道:“姑娘为什么因玉兰就原谅了老九?”
林寂雪道:“我喜欢兰花的清幽,也喜欢玉兰的寂寞。”
“姑娘也喜欢玉兰?” 胤娥讶道,“我以为只有四哥才会喜欢这样的花……”“老十。”胤禩叫了句,止住了胤娥的话,又向林寂雪道:“上次在‘惜墨轩’,姑娘说叫林寂雪,可是真的?”
她忙点点头,脑中盘旋不去的是那句“和四哥一样”,胤禩又问道:“那姑娘如何会在易府?”话说得委婉,却隐敛锋芒,胤禟有些疑惑地扫了一眼胤禩,看他目光幽幽,倒反而没了一贯的阴沉,微微松了口气。
林寂雪缓缓说少时家破、被师父收养卖豆腐、有弟弟带班后入府作婢贴补家用,智略去了那关键。说着,蓦地触动伤疤,只是微微侧过脸,声音却有些哽咽。
胤禩笑意柔和,有淡淡的恍然道:“不好意思,触动姑娘心酸处,是我冒昧了。”
“也没什么关系。”她转过脸来,已敛去一瞬不能自抑的悲伤,“人总是要经历磨难。且我还有师父照拂,倒也不算辛苦。”一席淡然的话倒让几个阿哥俱是一怔——见惯了柔弱娇美、不禁风雨的少女伊人,乍听她对一番波折的淡然,倒是难得。
“八弟,九弟,十弟,原来你们在这儿。”几人聊得入神,全未注意不知何时,树下又转出一人,藏青色的长衫,袖口衣摆处纹有细微的黄色花纹,淡漠的脸上一双微带寒意的眼与凛然的威势,正是胤禛。他目光扫过一边的林寂雪,仿佛有一抹清冷的月色落入它眼中,浮动淡淡的光晕,转瞬平静如初,向一边的胤禩道:“看你们几个久出未归,二哥让我来看看……”
“原来在月夜会佳人……” 胤禛身后又蹦出一个飞扬跳脱的身影,笑着续道。胤禛微笑拍拍胤祥的脑袋道:“你什么时候跟出来的?”
“好了。四哥,咱们待会再说,” 胤禩转而笑向林寂雪道:“姑娘也出来好久了,易尚书想必也在找姑娘。”
“那……奴婢先告退了。”她福了一幅,转头走去,隐隐觉得背后仿佛有若有若无的目光,忍不住回头看去,正见到胤禟清澈而微蕴笑意的目光,一边的胤禛不自然地侧过脸去,而胤禩目光幽幽,若有所思地看着月下冷峭的胤禛的身影。她抹去心中淡淡的疑惑,向胤禟微微抿唇一笑,便急急走回筵席。正易青敛亦准备告辞,对她的久出未归,易夫人只是微微责备了几句,她随口敷衍了,亦就这般掩过。
一路至家,她行在轿边,想起玉兰树下清冷的光华,和树下那个认真说“对不起”的蓝衣男子,不由又展开细碎的笑靥。
“这些阿哥们真是性子古怪。”梳妆镜前她服侍易夫人卸下一头珠翠,一边菊冉捧水侍立,望着镜中微显疲意的人影,易夫人突然轻轻叹道。
林寂雪不敢接话,易夫人已接道:“先是那九阿哥来敬了老爷一回酒就莫名失踪了,然后那四阿哥又来敬酒,敬完好像和太子说了什么。也不见了。倒是奇怪。”不过是自言自语,喟叹了几句,易夫人已丢开了。林寂雪出门打水,看着远处遥遥月华如水,一点红灯晃晃向一角精舍走去——想是收拾停当的易青敛向侧夫人的住处赶去。看着一地清冷中纵横的树影,她蓦地微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