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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美人如玉剑如虹 ...

  •   “你……究竟是谁?”血污泥泞中的男子绝望地凝视喉间清明,方才又在他怀中巧笑言兮的少女却飞眉入鬓,杀气彻骨。
      “蓝饰。”女子将剑尖往前一冲,轻轻抹去唇畔的鲜血。剑光如水,她在他的衣襟上别了一株兰花。
      我只是个杀手,一个依仗姿色杀人的杀手。她换下一身斑斑绫罗,温柔轻巧地关好门,仿佛生怕吵醒一地宛若沉睡的人,然后点燃雕梁花木。烈焰熊熊,她明丽的笑清盈澄澈。
      “从今天起,你就是蓝饰。”师傅枯槁的手拂去稚嫩的她不堪清兵折辱,拔剑杀人后眉间姹艳如砂痣的血色,“蓝饰,我会让你的名字让所有清朝狗官胆寒。”
      那便是师父傲然而莫测的笑。她在水边洗剑,洇开的血色仿佛见下如虹的清光,映照着她眉目如画的脸。洗去脂粉,她的容颜并没有原本的光彩夺目,致使素净而平淡。
      “蓝饰,”师父苍老的容颜,对着一身素淡回来的她,只是微微挑了挑眉。“忘了林寂雪,忘了你大明林家的纷扰,忘了你身为林氏的牵绊——但要牢牢记住清灭林氏、清灭大明的血仇!”当初师父的脸在灯下忽明忽暗,激昂的音色只是横横纵纵的阴影耸动。面对师傅的激愤,她只是漠然而饶有兴致地看师父眉角宛然的疤痕随眼角的抽动在灯下跳舞。她只是单纯地痛恨林氏的灭门血色,师父心中那些家国情仇离她太过遥远,最近不过师傅唇角抽搐的恨意。
      名动京城的反清杀手蓝饰,日日与她在豆腐店前交易的人们却从不曾怀疑她那素净脸庞后的血色汹涌,而那双有微微茧子、却仍旧秀气颀长的递过豆腐的手,也不曾让人犹豫甲尖的如虹剑光。
      其实,她还是喜欢原来的名字——林寂雪,林间疏落的轻雪,娴静清冷,不似蓝饰的冶艳。她穿越寻常巷陌,淡然听街头巷尾的纷纷关于“杀手蓝饰火烧官家”的耸人传言,来至城中香火最盛的寺庙——清净寺。
      “林施主,您又来了。”知客僧微微笑着,招呼着这位寺里常客。
      “大师,”她合什,眉目澄净虔诚。天子脚下,她是个最贫薄的施主,那份虔诚真心,却是团团龙票换不来的。
      她诚心敬佛,希望消除一些此世的杀戮,最爱的,却是寺角一本清净不染烟火俗气的素兰。她拜佛烧香,沐浴檀烟,聆听梵唱,却从不求签——她此生的命运早在师傅枯槁的手拂上自己黑软的发时,便已注定,没有迷茫,更没有回头逆转的余地。
      寺内扫地的小和尚看她走来,合什笑着:“施主,又来看花?”
      “是,”她亦微笑应声,素颜干净清亮,“烦您照顾它了。”
      小和尚只是垂目低喧了一句佛号,细枝扎作的扫帚扫着一堆落叶渐渐远了。现在本不是香火旺季,加之这儿又是偌大恢宏寺院一处不起眼的偏殿,一时风过,殿角屋高的大树飘下一阵落叶入雨,刚扫干净的地面转瞬又被落叶层层覆上。她仰首望天,天的澄澈明净,如同身前静静抽枝展颜的素净兰花,干净仿佛此刻她不染血腥的脸。她对花蓦地展开深涩的笑,寂寞如雪。
      “大师,这几日我总是梦见有山横亘在路前,可有什么解?”,蓦地,一个沉稳而年轻的男声打破了一角寂然,既在殿角交谈,想是有不愿为人觉得心事。她无意探人隐私,想了想要退。
      “施主。可是有未了且无能为力的事?”苍老却平稳通达,似是长年闭关清修的方丈。能与方丈这般娓娓相谈的,非富即贵。她不愿多惹是非,顺碎石铺就的小路匆匆走开。
      “我……”那男子声音蓦断,讶然看着迎面匆匆走来的女子。素衣布鞋,简单的发髻上不着珠花,容颜不算美丽,却有说不出的素净、澄澈如玉。想是寻常百姓,不知怎会在这寺院一角。
      “原来是林施主,”方丈白眉下的脸微微和睦地笑了,虽长年闭关,他亦常听寺中的僧侣提及这个独特虔诚的香客,“可是来看兰花?”
      “是,方丈大师。”她答道,抬眼却看到方丈身侧那个二十出头、却分外沉稳甚至肃严太甚的男子,只觉得他的一双漆黑如墨的眼深邃冰冷,有寒意浸骨的厉寒。她匆匆离开,隐隐听到仿佛有“兰花”的字眼飘过。
      “蓝饰。又去寺庙了?”师父的脸埋在一片窗棂的阴影中,声音冰冷。自从一回行刺不成、被大内侍卫一刀砍去一臂,废了她一世武功后,她便将一世光阴花在酝酿自己对大清的仇恨上。在她看来,蓝饰的降临便是上天赐予她的报仇工具。
      “是,师父。”她垂目,不愿多答一句。看着师父一生只能蜗居在这阴湿的角落,任仇恨的无力腐蚀她的心,心下恻然。
      “康熙这狗皇帝,用了这么一群狗官,把我大明江山搞得鸡犬不宁,民不聊生,早晚必败。”师父恨很地用全部心神咒骂,想象外面的惨然光景。她只是无言,提剑到后院练剑。她已习惯了师父的恨意,亦懒得告诉她外边早已不是清兵入关时的悲凉景象,和平安定、百废俱兴的繁华盛世,锦绣更甚于明末。
      其实,康熙还是个不错的皇帝。她被心中蓦起的想法骇住,忙剑舞如水,斩去心中妄念,不断提醒自己灭门那刻的刻骨仇恨。那边,师父新收的小徒练剑之余正缓缓磨着豆腐。对外,她是这条街有名的“豆腐西施”;对内,它是同门中“反清复明”运动的大师姐,日日戴着两重面具活在纷纭红尘间。
      “寂雪,出门啊?”同街卖水粉的大婶热情地招呼。
      “大婶”她微微笑应者,融于赶集熙熙攘攘的人群。走过京城有名的书画铺子“惜墨轩”,她却停住了脚步,怔了半晌,终还是揭开湘妃竹的细帘,走进轩中。
      惜墨轩,是京城第一金贵的书画斋,光顾的非富即贵。早年勤于练武,师父不曾教她别的什么,便是识字亦是少时林家还在时学的,故而谈不上知书达理,更别提鉴赏书画了。她只是穿越琳琅珍贵的满屋卷轴,径直走向轩昂大厅一侧悬挂的一幅水墨画前。淋漓疏落的笔触,勾画出一幅林中寂雪的寂寥景色。写意清冷的意境,与疏狂不俗的笔法,似是一代名家之作。
      “姑娘,有事吗?”不觉轩中老板已迎上来发问,口中有礼,目光却扫过她素净却明显质地粗糙的衣裙,神色渐渐冷淡。
      “请问……这幅画多少钱?”她怯怯地问,发觉老板神色更冷,近乎冷漠不屑,
      “三千两。”掌柜的淡淡道,神色佶傲,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三千两。她紧紧咬着下唇,脸色惨白,半晌不能言语。掌柜横扫木然立着的林寂雪,冷冷道:“若是不买,姑娘请不要在此,扰人视线。”
      她更紧地咬着唇角,目光却留恋不舍。她实在爱极那幅画中清冷的意境,因而踟蹰着不愿走。
      “你再不走,我可让伙计‘请’了!”掌柜冷冷开口,一边已有伙计上前撵她。
      “老板,让我再看一会儿吧!就一会儿!”她敛目恳求。
      掌柜更不答话,挥手让她走。两人正僵持着,门边帘子一掀,有儒雅轻松的声音传进轩中:“老板,快把你的珍藏拿出来。”竹帘“啪啦”一响,进来两个眉目相仿的男子,前面的稍年轻,含笑和煦的脸无尽儒雅风流、倜傥风采。后面的男子一双深不可测的锐目,正是寺庙中那个恰逢的男子。
      掌柜立马换了一幅谄媚的笑脸迎上前去,招呼伙计上茶拿画,连连哈腰:“四爷、八爷,什么风把您们吹来了?小店可真是三生有幸,蓬荜生辉……”
      “老板,我可是好不容易把四哥拉来,你再啰嗦下去,我怕四哥可要拔腿就走了。”“八爷”和煦地笑着,融融光彩,更衬得身边的“四爷”冷然无语。“八爷”回头想一直不苟言笑的“四爷”微微笑道:“四哥,这是我常来的书画轩,可还不错?”
      “四爷”这才唇角展开一抹清浅的笑,展在那冰冷的脸上,竟有旁人难及的光芒。他目光有意无意一扫,仿佛提醒般道:“八弟,有外人。”
      “八爷”似乎这才注意到屋角尴尬窘迫的林寂雪,亦微微敛去唇畔的笑,向诚惶诚恐的掌柜微一挑眉:“老板。这是……”
      “咦,你怎么还在这儿?”转过身的掌柜脸色立刻冰冷,挥手要招呼伙计将这“不知好歹”的平民女子撵出轩外。
      “老板,我真的很喜欢这幅画,就让我在这看一会儿吧!”她又急急补道:“我一定不打扰两位爷赏画。”她目光飘向“四爷”,期冀他能想起寺庙的乍逢,却见他只是淡淡瞥了一眼素髻白衣的她,便坐下端起伙计献上的香茗,陌生冷淡,已浑然忘却她。她心中微微一酸——是了,她只是个容姿平凡的百姓,如何能让他记住?
      “噢,你也懂画?”倒是“八爷”诧异的笑了,仿佛从不曾笑的疲倦。掌柜本想大骂,这时倒讪讪住了口。
      “民女不过粗识几个大字,哪懂书画?”她垂首,声音淡然,“只是单纯地喜欢画的感觉而已。”阳光透过竹帘的疏落的影子,落在她素净的脸上,恍然有如玉般的澄澈。
      “八爷”饶有兴致地打量眼前这个相貌平凡,却分外干净的女子。看她澄澈的侧脸在光影下如玉般柔润的光泽,恍然有迷梦一场的甜美清爽。
      "老板,那幅画我要了。”一直沉默的“四爷”蓦地开口,倒把一边一直怔怔的掌柜吓了一跳。她又紧紧咬住早已一片齿痕惨白的唇角,只能透过垂下的视线看着不动声色坐在那儿喝茶的“四爷”和他青色衣摆下精致的靴尖轻轻点着地面。
      “既然八哥看上了,那我也就没办法了。”“八爷”微微耸肩,却是回头向“四爷”笑道:“四哥,想不到你也喜欢这种画?我以为你只会买幅手抄《金刚经》的字呢!”
      “佛在心中。”“四爷”淡淡应着,唇边露出微微的笑意。那边掌柜已急急装好画轴,捧上锦盒。
      “四爷”眼皮不抬,仍是气定神闲地抿了一口茶,方向林寂雪所在的方向微一颔首道:“把画给那个姑娘,银子到我府上去取。”
      掌柜、“八爷”连带林寂雪均怔住了,倒是一边捧着锦盒的伙计伶俐,一转身已将盒子送至林寂雪面前,笑嘻嘻道:“姑娘,请收好。”
      “……不,”这是林寂雪第一反应,一直垂眉敛目的她一抬头,正撞上“四爷”幽黑晶亮的眸子,那冰冷又依稀有微微融意的目光让她心微微一颤。仍又垂下脖颈道:“民女只是爱这画,并不奢望拥有。且民女虽贫穷,亦懂得‘不受嗟来之食’的尊严骨气。”平静傲然的话从她这么一个柔软女子嘴中落地,经隐然有文人一身清高骨气。
      “好。”“八爷”拊掌而笑,“想不到姑娘竟有这等骨气。”他顿了顿,又续道:“只不过姑娘会错了我四哥的意思。且姑娘真心爱这画,也当是这画不贰主人,收下吧。”一番体贴娓娓的话,让她脸颊微微发烫,头垂得更低,福一福道:“谢四爷。”说着接过锦盒。“八爷”已然项“四爷”笑道:“看四哥你平时是个冷面冷心的人,竟还有这种魏晋名士的侠气。”
      “四爷”淡淡道:“只是不喜有人扰我赏画清静罢了。”冷淡的一句,让她眼角蓦然有微微酸涩的意味,捧盒要走,又被“八爷”唤住。“萍水相逢一场,姑娘可否将芳名告知?”眼角却微微含笑,瞥向一边的“四爷”,隐隐有一丝难以名状的意味,而“四爷”仍侧坐着,只是微微别开脸。
      她沉吟半晌,才到:“林寂雪。”“八爷”哑然笑了,以为这不过是她借画随口拟的名字。她已福了福,掀帘而去,隐隐听到“八爷”含笑的调侃:“原来四哥也会不好意思!”便断了下文。
      街边依旧拥挤,她小心翼翼地捧着锦盒出入人流,细细回想方才一情一景,蓦然在人海如潮中立住了:京城虽人才济济,但能被掌柜如此阿谀恭敬地称“四爷”“八爷”的,只有……
      她只觉得方才依旧澄澈的天蓦然灰暗。绕来绕去,那一番微微萌动的心思,竟然全然落错了地方。
      四爷胤禛,八爷胤禩,北京城的天之骄子,皇室贵人——亦是她“反清盟”名单上久悬不落的名字。她怔怔抬头,依旧阳光撒地,落入她眼中,竟已是微雨连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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