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侯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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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庆十五年四月十三日 亥时 京城西
雨已停了，月色皎洁，照着寂静的长街，庄严肃然，庭院深深。
这街百姓管它叫富贵街，顾名思义，这条街住的都是富贵人家，很富很贵的那种。
整条街有六户人家，其中五户是王府、郡王府别院，别院一般很少住主子，换句话说：主子都住□□正院，别府大多数时候都是下人在住的。
第六户却是侯府□□。
忠勇侯府。
朱红色大门，巨大的石狮子蹲踞在门前，一溜烟儿八大红灯笼通明透亮，照得朱门更红，石狮更传神。
前头仪门处轩峻壮丽，院中随处可见树木山石，郁郁葱葱，绿阴婆娑，雕梁画栋，美轮美奂。仪门深处左转，经过穿堂，便是后院了。后院全然不似前院那般咄咄气势，抄手回廊，小巧别致，颇有江南温婉之风。奇的是已近深夜，整个侯府虽无人喧哗，却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感受得到……宁静而温暖。
事实上，全然不是这样。厅后的正房大院正厢房内外，人影憧憧，进出有序，各人屏息做事，全无交谈。房内则女子娇啼吁吁，哭声断断续续，时急时缓，偶尔夹杂着低低咒骂。靠近些便可听得到，那女子骂得十分……不雅：“张遂远你这混蛋，以后再让我给你生孩子，我先废了你，省得我受这炼狱之苦。”一屋子的稳婆嬷嬷，大气都不敢出。
想是疼得极了，那女子止住骂，一声不吭的咬牙强忍痛，待疼痛过去，虚汗淋淋，半晌无声息。嬷嬷见她已无气力，连忙上前为她抹汗清理。待处理完毕才发觉，这女子生得竟是惊人的美艳。明眸皓齿，桃腮杏脸，端的是风华绝代。当然，在这样尴尬的情况下，任她是如何的国色天香，总是要打些折扣的。
她歇了一会儿，待气力恢复些，也不用人扶，自个撑着床头缓缓的坐了起来，又长长喘了两口气，左手掀开床头的珠帘软帐，随意一按，那锦帐已徐徐自动升起，露出奢华的雕刻着鸳鸯戏水图案铜制床头来。
单只这样一个动作，已把房内侍候着的稳婆嬷嬷吓得够呛，人人都回头避开主子隐私。那女子愤愤的又在龙凤图案上胡乱捣什，很快的床头鸳鸯交颈处已自动弹出一个暗屉，揭开屉门，便见几排整齐的小盒子显露出来。她抬起纤纤玉手，按顺序横点了几下，顿住，又竖数两下，从那个格子的盒中拿出个珍袖青花瓷瓶，从中倒出颗乳白色的小药丸一口吞下，再把机关恢复原状，一切整顿完毕后，方才自行拖着笨重的身体挪着躺下。
又歇了几歇，深呼吸，大约又缓过气，便咬牙使唤：“趁我嗑了提气丸子，赶紧把孩子给弄出来，不然疼过头了，我憋气死了算了，哼，反正他小侯爷不愁娶不到别的娘子。”众人听得这一番赌气，知道这位一等侯夫人越是气头上越是顶真，哭笑不得，只得七手八脚的忙乱一番，这个说“使力”、那个说“用劲”，孩子只是赖在肚子里不出来。
就这么白忙和一气，侯夫人又怒骂起来：“混帐东西，孩子谁爱生让谁生去，下回再找上我，我跟你没完……”
……
此刻侯夫人口中的混账东西、混蛋——忠勇侯张遂远正焦急的在后院正厅里来回踱步。
娘子骂长咒短、娇啼怒斥都听在耳里，不是不着急。然而……他也不能替她生孩子，只得在厅里手足无措的徘徊。偶尔会侧头问一声：“什么时辰了？”那低头再低头已缩躲在门背后的秦五听到问话，朝厅内的西洋大钟上瞧了几瞧后：“二爷，已是子时头了。”西洋大钟就挂在厅右边的墙上，在门口角落里的秦五都看得见，站在厅中央的侯爷当然不会瞧不着。但秦五还是乖乖的回答，他知道爷肯定不止是要说这个。
爷的想法他这做奴才的永远猜不透，想到爷每回问的几种冷问题，穿着厚重夹袍的他开始流汗。短暂的沉寂之后，侯爷那充满疑惑的声音响起：“秦五，你说……我会不会真是个混帐东西？”秦五几乎绝倒，只有他的主子忠勇侯爷才会将这般没营养的话问得这么正式。
秦五左思右想，这话还真不好回答。答是吧～他是主子，翻脸比翻书还快，一个不慎，记仇的他可不管你忠不忠心，照样踢你屁股。答不是吧～这话是从夫人口里蹦出来的，夫人最忌讳人家质疑她的话，万一他顺了爷的心，回头夫人算起帐来，爷肯定是两眼一翻装不知道。
秦五正在这头为难，那厢侯爷已经不耐烦的皱眉道：“怎么？很难回答么？”秦五陪笑：“奴才觉得侯爷是奴才见过最疼惜人的爷，又年青有为，自然是好的。”小侯爷听了他卖力敷衍，赏了个大白眼：“小五子，家规上说不能欺主的……你跟爷打马虎眼？我一样踢你屁股。”
秦五低头，沉默。直到耳边传来主子那揶揄的笑声，知道自己娱乐了主子，抬头以谴责的目光瞥了侯爷一眼。
小侯爷笑：“你小子少给爷送媚眼，爷不好这一口，让夫人知道了还不治死你！”
秦五顿时哭笑不得，爷擅长冷笑话，尤其是紧张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甩手走出门，这爷最爱得瑟，别理他就是了。
但是很快他又进了门，面上带笑：“二爷，外头雨停了，还出了月亮，白花花的一片。”
小侯爷哈哈大笑：“你这假酸小子，恶心你爷报仇来了？这世上除了只有银子，也只有女人才是白花花的。”话是这样说，却是挑眉慢腾腾的溜达出来。
果然是白花花的月光，小侯爷皱眉轻叹：月色这样好，双双肚子里那小混蛋什么时候才出来呢？
瞧着侯爷一贯风流倜傥的身影在月光的笼罩下，蒙上一层淡淡的哀愁，蜜罐子里泡大的小侯爷这回怕是真的慌了，秦五已恢复常态，轻声道：“二爷，小主子怕是有大福之人，所以拖些时间也是正常的，爷别担心。”
小侯爷最是玲珑剔透的人，自然知道秦五的心思，他笑了笑，不大习惯平日里鬼机灵的小子这般……贴慰人心，低头顾影自怜半晌后方道：“原来……当爹这么麻烦。”秦五一愣，卯足劲准备继续安慰下失态的主子。
“那我就不懂了，为什么别的爷们都让自己的女人一串串的生孩子？”小侯爷不解的补充。
秦五再度绝倒，我的爷～也就您一个人把自己的女人生孩子太当回事好不好？不过这话他很聪明的放在肚子里没嚷嚷出来。有那样的侯爷和那样的夫人，少说话绝对要保险些。
小侯爷半晌没听到秦五那聒噪的喋喋嗓音，不由得暗笑。他们从小一块长大，怎么不知秦五在腹议自个儿？正准备再接再厉的给他一棒锤，抬头酝酿会儿情绪便准备开口，可这一抬眼儿，便被天上的奇景噎住，硬生生的把损人话儿给吞进肚子，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牢夜空。
低头咬牙的秦五没听到主子如预料中附送的‘大补丸’，惊奇的抬头拿眼瞧他，又顺着主子的视线抬头望。妈呀，那是什么？一条金色的大尾巴正朝地面疾奔，而且，随着它离地面越来越近，目标好似京城……城西……欧，老天，是侯府，呃，准确的说是府后院他们立脚的地方。秦五惊叫，那金色的大尾巴越来越亮，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耀眼。眼看眨眼就要到府上空，那大尾巴扬身一变，竟似一头金色的凤凰，一头栽了下来，落脚处竟是……二爷和夫人的寝房。
主仆二人面面相觑，愣了好几个瞬间才回神，小侯爷那机灵脑子才反应过来，妈的，双双在里头生孩子，会不会砸死人啊？要是真砸出个七七八八，老子和老天爷拼了。
边恨恨的咬牙切齿，脚下却毫不迟疑的穿过花厅后门朝卧房走去。刚入回廊便见双双的贴身丫鬟彩儿踉踉跄跄的奔过来：“恭喜二爷，夫人刚刚生了个小姐。”他一出门便瞧见彩儿满脸喜色，心已是归了原处。此刻听说生了个小姐，更是喜上眉梢。心里爽歪歪的暗自嘀咕：不是个小混蛋，以后想踢屁股是不成了。
又想到他之前看到的金尾巴凤凰，忙问彩儿：“刚刚可看到天上的异常？”
彩儿顿时一脸的兴奋：“看到了看到了，先是金色的尾巴，后来到了屋顶上方就变成似凤凰的金光，砸到屋顶上就没影儿了，奴婢怕有事，还敲门请示了孔姥姥，姥姥说屋子里是突的亮腾了一下，也没出什么事，紧接着夫人就生小姐了，忙起来大伙都忘了这事儿了。”
或许是家教的关系，这小侯爷的思维与许多人都不同。此刻他便纳闷：咦？难道是小仙子来咱们家投胎来了？那这屁股就更踢不得了，不过她既然是来当爷的闺女，还不是得听爷调摆？想到这，他又得意起来，领先踱向后院，又殷殷询问彩儿：夫人身体没碍吧？累不累？那几个嬷嬷侍候得好么？我闺女漂不漂亮？
彩儿抿嘴笑，答道：“姥姥说未出阁的姑娘不让进去，所以奴婢也不知道夫人身子到底怎样，不过……还能大声指责谁谁谁，应该是不错的。刚出生的小姐嘛，还没看出形来～～”
被称为谁谁谁的小侯爷一个没忍住，伸手虚点了点彩儿脑袋笑骂：“好丫头，拐着弯骂我，回头就把你配给秦五。什么没看出形来？怕是长得丑吧。”
嘴上这样说，心里却犯着嘀咕：没道理呀！双双和我一个沉渔落雁、一个玉树临风，怎么就生出丑丫头出来了？
话落间已经到了卧房外头，不理会一院子大小丫头们的恭贺声，正准备推门而入，他的乳娘孔嬷嬷已出来推他：“小祖宗，急什么哟？还有一个在肚子里呢？快了快了，你先外头玩着。”
他苦笑，自家爹娘去得早，被孔嬷嬷一手带大，一直拿他当孩子看，如今都是当爹的人了，还当他只想着玩。好在对孔嬷嬷一向孝顺惯了，也不出声驳她，只是回头朝院子里笑开了的丫头们吩咐：“把那看不出形的丫头抱来给我瞧瞧？”
彩儿早就从乳娘手里将孩子抱上手了，抱着孩子凑过来笑：“小姐来看看你爹。”
小侯爷笑：“她看我？老子看她还差不多，看看长得像谁？”大脑袋凑了上前才瞥了一眼，立即哇哇怪叫：“这么丑哪是看出不形？分明是看得出来的，长既不像爹也不随娘，丑不拉叽的，哪是什么小仙子？待会可别让她娘看到，会受打击的。”众丫头忍住笑，也难怪她爹一副受伤了的表情，刚出生的孩子，又是个双生子，瘦瘦小小的很正常，脸上红红的还有砣砣，小额头上满是褶皱，哪里有半分有父母的仙姿玉质？
这厢小侯爷正伤神，里屋又传来一阵婴儿啼声，院子里顿时炸开了窝，丫鬟、使女、小丫头们都纷纷猜测生男生女。
小侯爷立刻打起精神，兴奋的猜测：这回要也是个丫头就好了，希望是个长得像爷我的丫头。
不过一会的功夫，孔嬷嬷和稳婆几个已将迟片刻出生的婴孩收拾妥当，打开门笑道：“恭喜小侯爷，又得了位千金。”小侯爷急急相询：“孩子长得像我还是像她娘？”孔嬷嬷笑：“闺女长得像夫人，可漂亮啦！”他满意的点了点头，嗯……像她娘也好，好歹也是美人坯子。
心满意足的他迈开步子准备进去看娘子唐双双，被孔嬷嬷一把拉住：“二爷，夫人刚刚累得睡着了，你可别去吵她，先看看孩子吧！”
他眼睛已眯成一条缝儿：“也罢，先看看咱这个漂亮闺女。”那头早有机灵的乳娘把孩子递了过来，孔嬷嬷接过手，笑道：“你瞧瞧……瞧瞧这漂亮闺女，比你小时候长得好看多了。”
他笑得更开心，长得比我好，那就是人间极品了。
笑眯眯的凑近孔嬷嬷怀里瞧去，只一眼，便愣在当场：“姥姥，你确定她长得比我好？”孔嬷嬷笑：“那当然……你瞧瞧，眉眼长得多秀气。”
他不以为然的撇撇嘴，真是的，和上一个一样，都是红脸皱肤，哪里看出秀气漂亮来？
他吞了一口口水，忐忑的问孔嬷嬷：“双双看过孩子没？”孔嬷嬷一脸尴尬：“孩子刚生……夫人说……打屁股……然后……生第二个……忙。”他收回腾在半空的心：还好，双双还没看到两丑娃，不然还不得和我闹腾？
孔嬷嬷在一旁自顾自的说：嗯，一下添两位小姐，乳娘怕是不够了，得再找两个靠得住的，衣服也得再多备些，都是金贵宝贝……
他叹了口气，说不定女大十八变，长大了就好看了。一句“全凭姥姥做主”摇头挥退众人，轻轻进房走到床前，温柔的注视了双双许久，方才缓缓坐在床沿，轻抚她的如丝秀发。
……
睡了约半个时辰，经年习武的双双已然醒了过来，抬眼便瞧见夫君坐在床前深情凝望。她回之一笑，突然想到自己刚生完宝宝，忙问：“孩子们都好吧？”小侯爷笑着点头：“都好，姥姥亲自守着呢。”
她嫣然一笑，顿时满室色艳桃李：“孩子像你还是像我？”
小侯爷一滞，双双那性子，还是揽在自个儿身上好了。遂笑道：“……像我多些。”
双双几乎是立刻察觉到他的迟疑，眼珠子一转：“肯定是像我，哼，这都要占便宜。”
小侯爷笑：“是啊是啊，讨了个绝色老婆，本来就是占了便宜。”
双双听他滑舌，嗤了他一声：“生孩子累死了，你不是一下得了两丫头么？下回我不生了。”
小侯爷毫不迟疑的点头：“好，咱不生了。”
“哪……你不想要儿子了？”回答得太过爽快，双双又开始怀疑。
“有女万事足，况且一下生俩。咱家要钱要权，什么没有？不一定指望儿子养老的，”小侯爷抬着下巴傲然说道：“再说了，咱家的孩子，不管男女，走出去哪个不是人中龙凤？”
双双满意的笑了，又补问一句：“真不生了？姥姥会不会想抱男丫？”
“真不生了。姥姥不会有意见的，咱们可以说服她。”
兴高采烈的双双蹭了起来，又继续在床头捣鼓了一番，还是生孩子之前那个药格子。她这回又横着数几下，再竖数几格，拿出一个紫色小药瓶继续确认：“后悔还来得及。”
小侯爷坚定的摇摇头，双双立刻从中倒出一粒药丸子，素口吞下，开心的躺倒。小侯爷仍是一脸宠腻的含笑注视，双双奇问：“你不问我吃了什么？”
“是以后都不生孩子的药吧？”
双双笑。
成亲几年，默契还是有几分的，她立刻闭上眼睡觉。
小侯爷恢复以往的动作，一动不动的温柔注视她。她闭眼许久，久到以为她睡着了，她却偷偷从被子里伸出纤纤玉手，准确的找到他手的位置，将自己的手放在他手心，他笑容开始扩散，反手将她的手紧紧握住。于是，她仍是闭着眼儿，嘴角却抑不住向上弯弯，他回身在她额头轻轻一吻，她这才沉沉睡去。
……
第二天清晨，双双睁眼的第一件事便是嚷嚷着要看孩子。小侯爷无法，只得让乳娘抱着两闺女进来。双双一脸兴奋的盯着越来越近的襁褓中的宝贝，待得上前一看，哇的一声怪叫：“这么丑？而且两个都丑得一样。这不是我生出来的，谁把孩子换走了？”小侯爷苦笑，双双蹭过去，一手扭着他的衣襟，一手在他脸上乱抓：“你这混蛋可是成天带着人皮面具，底子其实十分不堪？”
乳娘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动作。正好孔嬷嬷进来瞧见，连忙从双双手中救下小侯爷，劝道：“夫人别急，孩子刚出生都这样，满月就好看了。再说了，二爷出生时，还没她姐俩好看呢！”双双和小侯爷都是甩手之人，府里大小事多亏有老太太撑场，所以对老太太一直很高看。如今听老太太这样一说，又确认了两遍方才作罢。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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