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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钟州安平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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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明十五年,正值年关,大雪。
这是今年最大的一场雪,足足下了一宿,大雪封城。
钟州安平县是个大县,不计流动人口也有数万人。这个时候,但凡家里富余些的,都烧起了热炕。但就是这样终日不劳作躲在炕上,也觉得寒冷难耐。而迫于生计不得不外出劳作的,也都穿上夹棉袄子裹得严严实实。这一场大雪下来,安平县的路边多了不少冻死骨。
“李妈妈,快进去吧,夫人方才正问起您呢!”丫鬟红柳亲昵而不显巴结地走过来挽着李妈妈的手臂,暗暗朝她打了个眼色。
李妈妈是个五十岁上下的婆子,保养得当面皮尚可见红光,金钗插鬓,端显出几分富贵来。她拍拍红柳的手,心里对这个丫头感到满意,也不枉她费了一番心力将她送到夫人跟前来。
掀了帘子进来,李妈妈福了福,“夫人,已经将大少爷送回茹姨娘的院子,几个小子看着,无不妥帖的。就是这五少爷那里不好办,请来的郎中都说五少爷这腿怕是……”
端坐在上方的是徐家主母李氏,三十岁出头,削肩长颈凤眼上挑,自有一股威严。听到李妈妈的话,她将茶杯往案几上一贯,“老爷就快要回来了,偏在这当口出了这种事,叫我如何跟老爷交代?!李妈妈,多请几个郎中过来问诊,日后便是老爷问起来,我也不至于落了口舌。至于大少爷那里,好吃好喝供着就是了,等老爷回来自有定夺。”
李妈妈低眉顺眼应了“是”。
李氏这才拢了拢鬓角,眼角慈软下来,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怜悯道:“茹姨娘一死,院子里没个管顾的人,五郎不过三岁,现下又落下了这么个病根,只得暂且把他抱过来将养。”
李妈妈服侍李氏三十几年,早就将她的心思摸了个透,闻言立刻福了福,嘴里奉承着:“夫人再心善不过了,奴婢这便将五少爷安置到偏院里。”
“偏院?”李氏眉头一皱,半响摇头,“先不急,将他抱过来我瞧瞧。”
李妈妈出去半盏茶的功夫才回来,身后跟着一名穿绿袄子的小丫鬟。小丫鬟怀里抱着个裹在织锦里的孩子。
行了礼之后,李妈妈这才拉过小丫鬟,“夫人,这是茹姨娘房里的青梅,奴婢想着五少爷一向是她照顾着,便将她带了来。”说完见青梅还颤颤巍巍不知所措,暗地里在她胳膊上拧了一把。青梅一惊,差点将怀里的孩子掷出去。
李氏脸色如沉水,“怎这般冒失,茹姨娘平日就是这般教导你们的麽?!”
青梅吓得跪想跪下去,李氏摆摆手,“别伤了五少爷,抱过来我瞧瞧。”青梅哪里还敢说个不字,急忙三两步上前去,福着身子将孩子递过去。李氏撩开包裹的织锦,只见到一张圆乎乎的小脸,似乎听得懂她们在说什么似的,这孩子的一双眼睛幽幽地看着李氏。
没有来地,李氏感到一阵厌恶。
她想到了生了长子的茹姨娘,心里的那点慈悲便化为乌有了。“李妈妈,就把他安置在偏院里吧。再挑一个奶娘,至于这丫头……”直到青梅的手抖得快要撑不住孩子,李氏这才接下去,“就留在五少爷身边照看着吧。”
“奴婢谢夫人恩典。”这次不用李妈妈提点,青梅飞快地跪下谢恩。李氏嘴角噙着一丝笑意,“青梅,以后五少爷便由你照顾,关于五少爷,事无巨细都要好心留意。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我定唯你是问。”
青梅又是一阵跪拜谢恩。
挥退青梅,李氏的眼里有了一丝疲惫。李妈妈挥了挥手,红柳便拿了一盅炖品进来,李妈妈接过,上前轻轻放到案几上。“夫人,这是老爷前阵子遣人送回来的燕窝,听说比那进贡的血燕还要名贵上几分。这千里迢迢的,老爷特地命人送回来给夫人,可见老爷还是有夫人的心哪!”
李氏冷笑一声,“不过是看在兄长的面上罢了。”
李妈妈冷汗涔涔,心知李氏心中的郁结难解,一切的源头都要追溯于茹姨娘。好在,茹姨娘人也死了,现在大少爷犯了大错,五少爷又等同废人,这徐府后院,终归是消停下来。
李氏心里有气,却也没有再开口,拿起那盅燕窝有条斯里地吃完。李妈妈识趣地出去添茶,李氏的事情,她向来不爱假手他人。倒了茶进来,李氏恰好放下炖盅。李妈妈递了茶水过去,伺候着她漱口。
“信送出去有几日了吧?”
李妈妈低头一笑,“可不是!老爷也该回来了。西院那位,这两日不时过来问,说是担心五少爷的病情。这不是看着老爷快回来,做做样子罢了。”
李氏不甚在意,“她向来会在这上面使功夫,又为老爷生了对双生子,老爷自然离不得她。茹姨娘一死,这后院的风光倒都让她占尽了。这三郎四郎今年也有五岁了吧?”
李妈妈伸手帮着李氏揉风池穴,“正是呢,说到三少爷四少爷,奴婢倒想到一桩趣事。前阵子芸姨娘的胞姊上门,因着不是正经姻亲,走耳门便也是了,偏生人大喇喇从正门走。红柳那丫头撞见了,也是多嘴多舌,劈头盖脸便说了她一顿。”
李氏脸上并无任何不悦,“这事红柳回禀我了。怎么,后头还有我不知道的事情?”
李妈妈扑哧一笑,“倒也不是多要紧的事情。三少爷四少爷为着来路不正经姨母出气,逮着机会就捉弄红柳。奴婢看红柳这几天一直不敢出正院,定是给捉弄怕了。”
李氏冷哼一声,“胡闹!芸姨娘也是,怎么教的孩子?”
李妈妈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心知红柳所托之事十有八九了,嘴上却道:“也是红柳这丫头嘴上不带锁,话虽是占着个理字儿,却也刻薄过了。”
李氏摆摆手,“这事我自有分寸。”
乾明十五年末冬廿一日,徐岩风尘仆仆地回到钟州安平县。
还未到家门,已有家仆冲冲跑回来报。李氏带着除了五少爷之外的一众儿女妻妾,齐齐在院内等候。
徐岩的人马一到,李氏便站了起来,亲手为徐岩弹去锦裘上的雪。“老爷,可总算是回来了,要是再耽误几天,便赶不上过年了。”
徐岩拉起她的手握了握,“夫人辛苦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里唯有敬重,却无任何情意。倒是他的目光,频频扫向李氏下首右方,眼里闪过一丝落寞。
李氏只当没有看到,语气越发温和,“老爷,可是休息一会,家宴尚有半个时辰。”徐岩收回目光,点了点头,“也好,有些事,我正想和夫人商量。你们都先回去吧。”最后这句是对着一众儿女和妾室说的。
众人散去之后,徐岩这才坐下来。他年方三十,比李氏还要小三岁。此时退去风尘仆仆,脸上竟是显出一丝老态。李氏伺候着他盥洗之后,这才在他身边坐下来,“老爷,可是生意不顺当?”
徐岩回过神来,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唉,这次真是棋差一着。你兄长好不容易为我牵线,怎知半路出了岔子,被钟州秦家抢先一步。”
生意上的事情李氏懂得不多,只是劝慰道:“老爷也无须着急,左右不过是个宫廷花木的差事,没了便没了。咱们徐家在钟州也算得上大商户,不差那点蝇头小利。”
徐岩摇了摇头,“这事没这么简单。”他一指敲敲桌面,“咱家是不差那点银子,可是这是难得才搭起来的关系,就这么被秦家顺手拿了去,这秦家背后恐怕不简单。徐家到我这一代已经富贵至极,可这富贵却是难过三代,怎么着我也得给子孙留条退路。”
李氏听得糊里糊涂的,徐岩叹了口气,心知有些事还是不能跟李氏说。若是茹娘还在……他摇了摇头,暗笑自己胡思乱想,茹娘已经走了半年了。
想到这里,徐岩强打起精神来,“夫人,先头你在信里说得不清楚,这大郎和五郎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氏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苦笑,“老爷,说起来都是妾身的不是。自茹姨娘死后,大郎终日郁郁寡欢,那日不知听了谁的教唆,竟带着五郎想要出府。外面冰天雪地,大郎也不过十岁,妾身怎可让他带着五郎出去,便驳了大郎的意思,怎知,这孩子竟是带着五郎钻角洞偷偷跑出去。妾身一发现他们不见,立刻吩咐人手去找,怎知还是迟了一步,五郎的脚……”
徐岩猛拍桌子,“混账东西!!!”他压下怒火,匆匆起身,“五郎的脚怎么样了?请了郎中吗?”
李氏急忙挡在他身前,“已经请了城里有名的郎中过来看过了。郎中说五郎双脚冻伤严重,恐怕以后走路会有不便。孩子还小,妾身已经命人抱过来在偏院养着。”
徐岩叹了口气,“把郎中叫来我问问。”
郎中很快过来了。徐岩扫了一眼,确实都是城中有名望的大夫,这才压下心里的一点狐疑。这些大夫的回答,却跟李氏所说的无二。
“命人好生送送几位大夫。”徐岩摆摆手,“我去看看五郎。”
李氏按住徐岩的手,“老爷,这且不急,五郎才刚睡下。倒是大郎,妾身派了人将他拘在茹姨娘的院子里,这几日闹腾个不停,老爷心里还是要有个定夺才好。”
徐岩叹了口气。这个大儿子,刚猛有余而聪慧不足,看在茹娘的份上,他向来都是能忍则忍,没想到竟是害了自己最小的儿子。
“也罢,子不教父之过,如今我却是管教不了了。明日一早便送他到法安庙去,让寺里的师傅好生替我管教管教。”
法安庙是徐氏一族供奉的家庙,虽然香火不断,但徐氏直系子弟却是鲜少踏足那里。这个惩罚不可谓不重,李氏闻言,心里渐渐放松下来。茹姨娘对整个徐府的影响,终将会慢慢淡去的。
想到这里,她的表情几乎松软了下来,“老爷,大郎的事情妾身到底是嫡母,不便置喙。只是五郎还小,思来想去,还是抱到身边照顾才放心。”
徐岩一愣,随即双手抚上李氏的肩膀,轻轻一按,眼里满是感激。“有夫人为我打理这后院,我很放心。以后好生管教几个孩子,咱们徐家的日子……还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