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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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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2.
我的童年以及少年波澜不惊,它们进行得流畅顺利。似星期一的五星红旗随着国歌慢慢往上爬。不停顿不回头。被选作升旗手的石十站得笔直仰着头看红旗快要到顶点。操场上,人群肃穆庄重。什么声音忽而嘹亮忽而消失。
我要做得并不多。只需每日念好书,不跟同学吵架,然后回家。从小学到初中,跑着蹦着荡着都是从同一条路上回家。
我甚至试过从教室门口一道裂开的水泥缝那里一步一步地认真地走到家门口的青色砖头摞成得门槛前,不刻意大步走不摔跤不掉头不停留一共要两千四二十六步。我数过很多次在得出结果以前,之前往往在半路上就忘记数到哪里了。拖着书包懊恼地跑回家。
有一次,跟蓝蓝用一张旧草稿纸垫着棋纸,就蹲在路边玩起了飞行棋。天黑了都不知道,等到奶奶焦急的声音由远到近传过来,才发觉惹了大祸。赶紧收好旗纸胡乱地塞进书包里,匆忙地站起来,眼前一阵黑。奶奶已经站在面前了,满脸愠色,“回家再收拾你。”
她没有收拾我,其实奶奶从来没有动手打过我,只会看看我,叹一口气:“家家都这么大了不要让奶奶操心好么?”
我会搂紧她的脖子,用力地点头,一如既往。
答应奶奶的事情我都会认真去做。
她敲敲我的头,笑着站了起来捶捶自己的腰。嘱咐我认真做作业,然后进厨房忙起晚饭。
电影一样,路边的房子拆了又盖,红砖头的变白瓷砖,变废墟,变喧闹。临湘镇的经济发展得越来越好,据说已经快要达到小康水平了。我没有高了又矮,个一点一点向上长。发育正常。
有一天,放学回家,才跨进门,“哎呀,家家这么早就放学啦。”孙婆站在我们家葡萄架下边摘奶奶要拿去卖得葡萄边笑着说,“哎呀,小丫头才几天没见,这个子就冒比奶奶高啦。你们家的葡萄真甜。我们家那馋嘴媳妇早吵着让我来问你要点了。”奶奶正坐在小板凳上拣四季豆。
她一点都不客气。我蹙着眉走到奶奶旁边。
奶奶咧着嘴笑了起来,额上全是皱纹,“家家放学啦。是越长越比奶奶高了。”我没吭声,蹲了下来帮她一起拣,奶奶伸手敲了敲我的脑袋,声音小的:“别小气。都是邻居,平时他们对咱不薄。”
是的,快馊了的半边西瓜送过来。
我开始有点急躁,鼻子泛酸,可是不知道说什么,盯着看四季豆,乱撕了几下,就跑到屋子里,躺在床上哭了。
吃饭的时候奶奶唠叨:“怎么年纪渐长了反而不懂事了,人家要怎么可以不给他。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你看孙婆平时多疼你。”
我停下了筷子,奶奶也停住了。然后她夹菜我,轻声地又开口了,“家家乖阿。我们家就一个老骨肉跟你,邻居再弄成黑脸。不好看。奶奶不说了,你快吃饭。奶奶不说了。”
夜里,爬起来,看见奶奶屋子里有光,小心翼翼地放轻脚步贴上门缝,她还没有睡,坐在里屋一边哭一边折床单,25瓦的灯泡,昏黄的灯光,蛾子闹着打转。
嗡嗡声不绝于耳。
我躺回床上,下半夜风越来越凉,没有再睡着,隐隐明白了什么。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特别流行飞行棋,蓝蓝花了一块二毛钱在瞿桥商店里买了一副专门跟我玩。
只跟你一个玩,我们不带其他人。她拉着我的手说。
别人跑过来说:“于蓝,带我玩吧。”
她头也不抬,大声地嚷:“那家家怎么办。你去找别人吧。”
我默不作声,盯着横横竖竖线的棋纸。出神的时候总是一大块的模糊,色彩也恍惚。眨了一下眼睛以后怎么眯。还是清清楚楚地红黄蓝绿方块。还有白底黑点的家。
每次,蓝蓝都会要蓝色和红色,我拿黄色和绿色。
那个时候觉得飞行棋特别好玩,扔色子时都是心吊得老高,快要到终点又得重新开始的感觉真令人伤心,可是逃过一劫,嘴巴会笑歪掉。渐渐地就发觉了一件事情,一旦我显露出高兴,下一把大概就会跳到死槽里。所以我学聪明了,连跳好几次,都绷着脸,不苟言笑。镇定镇定。
有一天,石十赢了于蓝。
重新把棋子摆回白底黑点的家的时候,我笑着对她说:“蓝蓝,我们可以换换颜色吗?”
“不要。”
“就一把好不好?我都没有用过那个颜色。”我停下来小声地恳求。
“都说不要了。你要怎么样啊。带你玩已经不错了。干嘛挑三拣四的。你不知道我喜欢蓝色吗?”她掀翻了棋纸。黑色的小子噼里啪啦地往地上掉。
我抬起头。看见她眼里噙着泪水。很委屈的样子。
然后旁边有人上来;“石十你快跟人道歉呀。你怎么可以这样,于蓝对你这么好。你还把人惹哭。”
抿了抿嘴巴,发不出声音。没有落下地的小棋子在泡桐木质地的课桌上转着转着终于慢慢地或者正面或者反面朝下倒在了桌上。我看着棋纸上白底黑点的家眼睛涩了还是很清楚一点都没有模糊。
没有勇气抬头看。有人摇头,摆头,旁边在窃窃私语。
蹲下身捡棋子。有一颗滚落在她的脚边,我伸出了手。看着她黑白格的九分裤下微微颤动的小腿,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我咬住手臂不让自己哭出声,坚强的可笑的像个小金刚。用袖子抹干净脸以后,直起身。把棋纸折好棋子按红黄蓝绿排好装进了纸盒子里,递到她的桌上:“对不起。”她扭过了头,鼻子红红,仿佛还在抽泣。从那以后,她的面容在我的视线里就没再清晰过。
那以后有一个月我们没有说话。
然后有天早上我坐到了位置上就看见折好的信纸拤在抽屉的缝里。我看了三个字,对不起。折好了和抽屉里的旧塑料袋一起放进了废纸篓。
课间操的时候我在准备第二节课要用得书。她站到桌子面前:“对不起,那天我也有不对。你不会还生我气吧。”然后她笑了起来,“我们和好吧。你可以用蓝色的。”
我摇摇头:“怎么会。”没有抬头,从后面绕出了教室。
站在操场上,夏天的早晨,太阳还不是很晒,我跟喇叭里放得节奏,甩胳膊甩腿。一个人轻轻笑了起来。
奶奶说过,家家,我们不欠谁。
我照样与蓝蓝说话,只是不会再跟她下飞行棋。好笑的时候笑。跟以前一样。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奶奶用平时存得一点钱在小喜路买了个小摊位,卖扫帚还有碗小锅刷子等等。小喜路上不是卖布料就是卖十几块的那种鞋子或者些小杂货。临缃镇的人民除了平安百货只能在这里买东西了。我跟奶奶去平安百货看过,平安百货的铲子都是闪亮闪亮,一尘不染的。贵。比小喜路上的贵了四倍多。营业员都是整齐着装的,白衬衫黑马夹黑长裤,胸前别个长方形的小牌子,面带微笑地站在柜台后面。奶奶叹,不知道要捂多少痱子了。
不管怎样,小喜路的生意还是挺好的,后来家里买了一台十七寸的熊猫黑白电视机,478元。一台三菱的电风扇,56元,购于平安百货。奶奶把收据当宝贝收好。藏在皮箱隔层的那个隐蔽的小布袋里。
电视里的台不多,有江苏台。那时候还不是卫视,有扬州台,蓝色的底一个白色小旗子。金义棒的广告高频率地出现。七点半多一些,长头发的那英唱雾里看花,画面黑白。因为是黑白电视机。她后来红起来我很讶异,MV里Model欲拒还迎,挣扎绝望,终于恩爱如书页翻过,成一桩悲伤往事。她唱,就这样被你征服,切断了所有退路,悲伤动人。
电视剧播之前会有冗长的点歌台,有个叫张也的女人穿着棱角分明的红色蓬蓬裙在灯笼边走来走去,唱,万事如意,祝你万事如意。她太喜庆了,所以人们一遍一遍地点她,即便是炎热夏日她都会笑容端庄地穿梭在灯笼间一遍一遍地唱。没有遥控器,可怜兮兮,石十捂住耳朵钻进被窝里。
一九九六年,日子好起来了。
这个时候妈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