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荒》张新谣

3、第二章

　　第二章
　　黑白两骑彻夜赶路，于次日清晨抵达杀手楼。
　　此刻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只迎来些微轻风，像是衰愁女子的叹息，偶尔掀起沙尘一片，似薄纱，似烟雾，却予这平日黑风哭号的死亡之海一点飘缈仙境之趣；曙光从遥远的苍穹向这方沉荒的大地漫延，洒落，透射在远方的胡杨林，却正与那点正盛的绿意相互衬比，形成极大的生命的辉映。
　　杀手楼是一座三层楼台，以胡杨木搭建而成，它地处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心，就筑在风沙最盛的大风口，与多人居住的文明部族“塔那”部仅隔半日骑程，然，必竟是一派冷面煞神的住所，这附近，几乎没有什么外人敢靠近，这座小楼也自然落得个清静，每天只迎接着沙尘暴的来往过返，黑风咆哮的时候，甚至是寻不见它曾经存在过的身影的，最初人们都以为，终有一天，这小楼会像它那些处在刀口剑尖的主人们一样，终会被掩埋在这流沙之地，然而，数十年过去了，小楼仁立如昨，飞檐角楼末有残缺，就如同杀手楼的杀手们在杀手界日趋高升的地位一般——坚不可摧。
　　就是这样一座小楼，却居住着三十余名来自九州各国的杀手死士。初建杀手楼的时候，整个西域被笼罩在漫天的血腥战乱之中，楼兰，龟兹，回屹诸国连年战乱，北疆草原上的放牧也相继进军这方荒芜之地，东天山南麓的姑师诸国也在战云笼下早已秣马厉兵，而这新建的杀手组织也适逢其生，迅速成长为南疆杀手界的龙头霸主。这里面的杀手来自四面八方，既有西域诸国的末路英雄，也有自中原来汉方一路逃来的狼狈剑客，更有丝路彼端的波丝异国人……，也许他们都经历过太多的人情悲欢，事故变迁，以至于他们每一个人都少言，既使是面对组织中共命运的同伴，也从来都是戒备与漠然，自他们眼中透出的那种洞彻生死，超然物外的死灰空茫，几乎是要令天地神号的无奈与悲苦。
　　没有人能想像到，这个几近传奇的组织却是没有任何领导人物的，它由成员自行发起，组织内一切大小事务或是一同商议决定，这个曾在外人眼里不堪一击的混乱组织竟真的是由那些末路人合力支起，抵住了腥风血雨，大漠黑沙的考验，发展为如此空前鼎盛的局面。杀手楼更像是一处收容所，收容的，全是被这个世界遗弃的人，而其中的“血魂”自出道以来，横扫西域数大教派，神闯楼兰，斩杀诸国上将，短短一年，俨然成为杀手楼的代称，名慑天下，既使是一些中原人士，也会不远万里亲自前来重金雇请。
　　而此刻，这两名名慑西域的杀手却是狼狈之至，风扑尘尘不说，全身刀伤剑伤，血渍遍布，进入小楼，就往第二层奔去——那里，有一个长年积病的女子卧床已久，也许此刻，她又会像以往发病一样，苍白着脸，像一只迷芒的小兽，四处寻着，唤着：“血陨哥哥，血陨哥哥……！”
　　血陨上楼就直奔楼阁最内——青寥、泊落守在那里的最后一道门旁，看见血陨直奔而来，青寥才伸出手，企图阻止他再往里闯，血陨却一手扶开——“让开！”
　　青寥被那力道重重地甩开，一身青衣长衫在踉跄后退的刹时显得有些凌乱；她高束着长发，俨然一副男子装份，然而，那粗衣，却依旧无法遮掩她的美丽；她握着打着绑手的手腕，低头隐在晨光里，长而密的睫毛形成一个扇形的阴影，掩住了她眼中的落幕，透窗而过的强烈光曙盖住了她绝世的美颜，也一并盖去了她脸上那一抹衰伤。
　　她一向是那样自立好胜的，纵然面对自己所爱的人一次又一次的无意伤害，也从来都只是低头承受，对血陨，她可谓倾尽毕生的爱恋，去包容他，理解他，爱他所爱，追逐他所追逐。年年岁岁，息息不变。
　　只是如今，当此乱局，青寥在看向这个自己默默爱恋了数年的杀手时，心中只泛起阵阵心痛。
　　血陨，为着丽丝曼，你长年奔波于刀口，为着丽丝曼，得罪了多少西域政客，为着丽丝曼，放弃了多少次于这血腥征途中止步休息的机会……，你总是数年如一日地守护着那个女子，而从不回头考虑一下眼前人的感受，只是，过了今日，你又要如何去应对那些你连想只怕也没有想到过的变故呢？那个时候，你是否还有心思去照顾这个永远也站不起来的女子？在这条为了不让那女子疼痛而要去拼命撕杀的道路上，尽管你一路向前，再向前，用你手中大刀斩去了一切路障，但是，如果，如果……
　　血陨一手扬开最后的屏蔽——门帘，一脚踏入那门内的世界。
　　天哪，那个女子……
　　丽丝曼安静地躺在胡榻之上，她的全身，由头至尾，罩着一层白色的布蔓——
　　“曼儿，曼儿！”
　　血陨近乎疯狂地呼嚎着狂奔过去，一手猛力扯开白色的布蔓，一手将躺在胡榻上的女子扶起。她此刻就如此真切地躺在他的怀中，颜色苍白如死，身子亦是一动不动。她，已不会再用那样无助的声音唤着血陨哥哥了吗？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像多年前一样，他在他想要守护的人面前，永远都会晚上那么一步么？
　　八年前的女子……
　　我一直想要守护你！只是晚了那最后一步，你就永远离我远去……
　　因为那一步，八年前那个绯衣女子定然是恨他的吧，而今，又是因为这一步，他更恨自己。
　　血陨全身都颤抖起来，他将头进入丽丝曼的长发之中，抱住丽丝曼的手，更紧，更紧……，像抱住当年那个绯衣的孩子一样。
　　“血陨哥哥，你勒得曼儿好痛！”
　　耳旁陡然响起这样一句，血陨猛然睁开眼睛，跳跃在眼底的，是那一张依旧稚气，依旧无助，依旧悲苦的脸蛋。
　　“曼儿，你……”大悲大喜之后，血陨这才发现，此刻他竟说不出任何，只是愣愣地看着怀里这个女子，长年的病重让她稚气的脸上失去了血色，正如一张白纸躺在他臂弯间。
　　“呵呵，你以为曼儿死了吗？”怀里的女子，轻笑出声。从她进这杀手楼那一刻起，她就只对血陨一个人笑。“才不会呢，曼儿才十六岁，怎么会死？我还要等着哥哥拿回凝碧珠，今年才不会痛，才可以跟着哥哥去草原牧马，去天山雪峰采雪莲花！”
　　曼儿才十六岁？是啊，在多年的生死斗争中，他竟然忽略，他的曼儿，原来只是个孩子。
　　血陨松开抱住丽丝曼的手，一手探到丽丝曼的双腿之上，那里的血肉几乎僵滞了，他的手，就算是隔着布蔓衣衫，依然可以摸到那层皮肉之下的骨骼。
　　这双腿，就是让丽丝曼痛苦多年的主要病症。
　　当年，他在塔克拉玛干沙漠内拣到丽丝曼的时候，她不过一十二岁，却被人埋入八月署气灼人的沙漠内，只露出上半身，等他将丽丝曼从沙堆里救出时，那双腿，已溃烂入骨，整个人都奄奄一息，他不知道是什么人因为什么原因将一个只有十二岁的女孩埋入那样可以在片刻间煮熟一个鸡蛋的沙漠之中，但是，当时这个十二岁女孩的求生欲却让他动容。
　　“凭着双腿溃烂的程度来看，她起码被埋了三日，却没有想到，她可以活下去。”当时，这个只有十二岁的小女孩的惊人的毅力甚至让神医都不敢相信的。“然而，她的双腿算是没有了，而且，会留下相当严重的后遗症，每年，都要以凝碧珠作为伤药，以保她不会因为双骨的溃烂疼痛。”
　　那种痛，是可以把人折磨至死的痛。血陨记得的，当曼儿痛起来的时候，每一根神智都是清醒的，他试过所有的办法，打晕过她，或者用点穴，然而，她都会因为剧烈的痛楚一次又一次地自晕厥中清醒过来，以比所有人都清醒的神智去承受那折磨。
　　她曾经痛得一次又一次地嚎叫，那声音，仿佛是幼狼腹背受敌时的悲怆，也曾经不止一次地企求他，企求所有人杀了她。她可以一个人在那样严酷灼热的沙漠中度三日而不死，却在那疼痛上心时，放弃了对生的期望。
　　她知道，丽丝曼知道……
　　血陨哥哥可以让她没有丝毫痛楚地离开人世。
　　可是，没有人愿意那样做，从这个小女孩被血陨自沙漠中救回的时候，每个看似冷酷的杀手都是那样喜欢，心痛这个女孩子，她是他们心中那唯一一片没有被血腥污染过的净土。又怎么舍得轻易放弃，如此结束她的生命呢？于是，血陨每年都会拼死去楼兰国夺凝碧珠，那是唯一一个可以减轻丽丝曼疼痛的灵药。
　　血陨从胸口中取出那一枚历经了生死才夺回的凝碧王，放在丽丝曼的手中，“今年，你可以安安稳稳地过一年了。”是的，纵然凝碧珠有起死回生之功效，但对于丽丝曼的病痛，也只能起到暂时性的延缓疼痛的作用，每年必要一枚凝碧珠作药引，在丽丝曼病痛发作时，为她服下，才得以度过一次又一次的难关。
　　凝碧王散着缕缕清泉般的凉意，几乎将整个屋子炎热的气氛都降至冰点，连青寥与泊落两个见过太多珍宝的杀手也惊叹。
　　那点点透体而过的青晖，映着丽丝曼惊喜交织的笑颜，第一次，使她没有颜色的脸上泛起血晕。
　　“这一次的凝碧珠可真不一样啊！”丽丝曼双手捧着凝碧王，双眼闪着从来没有过的光芒，连笑容，也不再是往时的力不达心。
　　“那是凝碧王，丽丝曼，你的血陨哥哥这次可算是找到了天下人都末曾见到过的宝贝。”追魂自门口走来，扶住血陨的肩，自体内，将不断的内力输入血陨周身。他早就感到了，血陨的气息早在到达杀手楼时就濒临溃散。
　　这么多天了，数场生死决杀，连日的策马疾行，他们二人，身体负荷都到了极限，他比血陨好一点的只是，少了许多的负荷与烦恼。
　　“嗯！”丽丝曼重重地点头，而后看着血陨，无比慎重地说，“血陨哥哥，等神医用这凝碧王治好我的病，我就嫁给你，届时，我们一起去草原牧马，一起去天山雪峰采雪莲花……”
　　她说到一半，才发现众人脸色凝滞，血陨更是，他面无青情地看着丽丝曼，那眼神，空洞中，仿佛也泛着某种绯色，带着怕人的光，射得丽丝曼不由地往身缩了去。
　　“怎么……，怎么了？”丽丝曼怯怯地问：“是不是，是不是哥哥不要曼儿嫁给你？可是曼儿就是喜欢哥哥呀，曼儿知道，哥哥定然也是喜欢着曼儿的。”
　　曼儿喜欢哥哥么？
　　血陨依旧没有任何回复，丽丝曼看了看追魂，再看了看门口的青寥与泊落，仿佛就从他们的眼里，一眼看穿了她与血陨之间的最后结局。
　　她突然感到好失落，也好绝望。原来，血陨哥哥不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吗？
　　“你在骗我吗？血陨哥哥，你明明答应过曼儿，等曼儿病好了，你就要带着曼儿去草原，去天山，这些，你都忘记了吗？你不要曼儿了吗？”丽丝曼说到最后一句，竟失声哭了出来，“你们都一样，你们都一样，你们都不要曼儿！”
　　她哭着，众人陡然间感到好无力，不知道怎么样去安慰这个一直被苦痛折磨，却也一直生活在大家溺爱中成长的小女孩。
　　不知道所措的时刻，却不知道是什么人说了一句，“他可能没有命等到你嫁给他，也再也没有机会，陪你去草原，去天山。”
　　谁？
　　众人循声看去，就在丽丝曼的床前，这小屋唯一的窗前，不知何时出现一个负手而立的男子。他面色冷骏，一身黑色滚银连的长袍裹在他身上，更勾勒出他身材的高大，如此……，却在众人眼皮底下不知是何时出现在这小屋内，没有半点声响与痕迹。
　　他可以将高深的内息掩藏得一丝不露，将实体的存在虚化于“有”与“无”之间，这，是何等的修为能做到？
　　他——殷赛，只怕是杀手楼中唯一一个单刀独对，先于“血魂”而成为南疆杀手界神话的杀手。他的过去对每一个西域人来说都是一片空白，没有人知道有关于他的从前过往，他没有任何兵器，单凭一已铁拳，已是笑傲杀手界；他性情阴鸷，冷酷无情，从不与任何人交涉，手下却培养着大批量的死士；擅长伏击之术，他的伏击队伍名为“沓阵”，由自己培养的死士冷面三绝摆阵，每一出击，便是神佛难挡之势，最为大家传诵的，还是在数年前的阳关之战中那一役，那一役中，仅以一阵破万军之势，记得当年那一场混战中的所有参与者都尽数死去，血染红了整条阳关古道。
　　不过，就算“殷赛”二字在从前是多么的名声大噪，然，三年前，其人匿迹，他的行踪，却是连杀手楼中最负盛名的“搜踪链”也是无法寻得的，于是，那名字中便更夹带着那么一丝神秘不可测的意味。而在“血魂”出道后，这位昔日的神话也渐渐被人遗忘。而今，这个人竟也重现于杀手楼，难道，这西域的乱世局面当真要于就此打开？
　　“你什么意思？”血陨问，却是头也不回，对于这位同仁的神出鬼没的行踪早已习以为常。殷赛消失三年，没有人找得到他，反是他自己要出现时，总是在一些不经意的时刻，就那么凭空出现在你面前，或许前几次是有人惊心的，但次数多了，也自然见怪不怪。
　　殷赛转过身，黑眸直视血陨，“你忘记苍鹰了吗？”
　　——楼中大局已乱，“血魂”速归！
　　也是这个原因让殷赛重出杀手界吗？
　　正当沉郁的气氛漫延至丽丝曼神智时，门外的泊落走了进来。泊落一头金发，原是波斯人，不知什么原因版离了自己的国度，于这西域，开始了生杀生涯。他与青寥杀手并称“寥落者”，专杀诸国上将于杯光酒影之间。
　　只见泊落操着流利的汉话，将血陨拉离丽丝曼，“出去说，这里不是地方。”
　　青寥轻叹了一口气，终于不再去看血陨。
　　血陨，如果……，如果让你知道这次楼中的乱局终是因你而起，你又当如何去处理，只是，在这处理过程中，你必然会面对取舍间最难的权衡，届时，你是否还会像今日一般，对这个女子如此百般的呵护与照料？
　　血陨走到门边，再回首看了一眼双眼盈泪的丽丝曼，终于绝步离去，殷赛也于一瞬间出了这小屋，整个空间，片刻的功夫间就只留下丽丝曼一个人。
　　她痴望着那个背影的离去，手里握着那个人用血与生命换回的凝碧王，想到他以前说过的要带自己走天山的承诺，一时间，泪如雨下……
　　血陨哥哥，或许从这一刻开始，就不再是曼儿一个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