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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chapter42 Dir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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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到了,意味着文化祭的来临。
除了每天的部活,我还得准备舞台剧——这都是托了由佳的福,她投给白泉社的作品斩获新人奖,学校的剧团便拜托她撰写舞台剧本。由佳把《岚之丘》改变成现代版,然后要求我来出演女主角凯瑟琳。
“……你搞什么?”
剧团团长和由佳来拜托我时,我正在写作业,写完就要去部活。
“你们不是有自己的女演员吗?”
团长面露尴尬。
“……美夕、那个、急性阑尾炎……”
“不止美夕一个吧!!”
团长痛苦的捂住脸。
“是这样的,前阵子剧团开女子会,一不小心全部食物中毒了——”由佳代替团长做了说明,然后捧住我的脸揉了揉:“所以,莉央——”
在她说出“那就拜托你了”之前,我从她的魔掌中挣脱,跳到一旁。
“不要,我还有自己的部活啊!你们去找别人吧!”
团长在一旁哀叹连连。由佳没有放弃,她快速欺身向前,轻声在我耳边说道:“阿牧也会去哦!”
哼哼,你当我蠢吗?我不屑的撇过头,掏了掏耳朵,然后吹掉指尖并不存在的耳垢。
“阿牧要备战秋国体,别想骗我。”
由佳和团长对看一眼,团长点点头,两人同时拉住我的手,一路狂奔到礼堂,那里是剧团排练的地方。
“——我作业还没写完呢!”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看错了。
不止阿牧,宗一郎、高砂、宫益、武藤——几乎所有人都来了。
“藤原前辈——”宗一郎冲我挥着手。
“喔,宗一郎……”我一头雾水,放眼望去,宫益和武藤都穿着制服,高砂和阿牧则是西装领带,宗一郎和其他一年级都穿着运动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以眼神询问由佳。她给了我一记wink,示意我不要说话,然后向阿牧走去。
剧团的一个男生正在帮阿牧整理领带,远远望去,颇像被家臣服侍的大名。阿牧并没有注意到我,他站得笔直,目视前方,然后顺从的根据剧团的人的指示,抬抬胳膊,转转身。
由佳和阿牧说了几句话,因为她比较矮,讲话声音又很小,所以阿牧俯下身很细心的听着。接着由佳转过身指指我,示意阿牧看过来。
阿牧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一个问号,呆呆的朝我招招手。
由佳又兴高采烈的对阿牧说了什么,他的表情逐渐变得柔和,然后笑了起来,边笑边点头,似乎在赞同由佳的话。
这两个人在搞什么啊?
我向他们走了几步,被由佳看到,她笑眯眯的冲我摆摆手,像赶走粘人的小狗似的,然后推着牧绅一的肩膀,两个人就这么离开了礼堂,走去后台了。其他篮球队的人也陆续离开,我想跟上去,却被剧团的人制止了。
“搞什么啊……”
我愤愤的蹲在后台的入口,用手绞着裙摆。团长和其他部员在舞台上练习,我仔细观察了一下,真的一个女孩子都没有——除了团长。团长是和我同级的6组的织田,身材十分娇小,一年级的时候我们同班,体育课做热身运动又是同一组,我能轻易的把她公主抱。
你去演凯瑟琳不就好了嘛!
我嘟嘟囔囔着。可能是看我一个人蹲在一边很无聊的样子,织田走过来蹲在我身边。
“莉央,你也看到这个情况了,美夕住院了,其他人也还没有康复。其他女性角色可以勉强由男性代演,但是凯瑟琳没办法。我知道你很忙,可是除了你我想不到更好的人选了。”
我叹了口气,问织田:“你不是女生吗?比起我这个外行人,身为团长的你不是更好的人选吗?”
“诶?我吗?”织田指指自己,哈哈的笑了两声:“我不行啦——”她用手在我和她的头顶比了比。“我的身高不够,穿凯瑟琳的衣服的话会被埋进去的。而且——”她指着站在台边的一个高个男生说:“德川演希斯克利夫,我和他的身高差太多了。”
原来如此……我有些同情织田。她一直很积极的参加部活,可是一年级的几次公演都没有看到她出演。我和小惠曾经帮她为剧团打过杂,那时候的织田的工作就是道具的制作,当她在后台搬动比自己还要高的布景板时,公主殿下高城美夕身穿华丽的演出服,抱着剧中逝去的恋人痛哭流涕。
织田再次游说我参演,我思考了片刻,决定接下这个工作。
“我还有田径部的部活要参加,所以排练时间只能在部活结束之后。”织田痛快的答应了我的要求。
离开礼堂前,织田把剧本和排练的时间表给我。我草草扫了一眼,只一周就要上台表演,我还得兼顾学业和田径部的练习。接下来的一星期别想好好睡觉了。
我默默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先回教室把作业写完吧。我看了一眼礼堂里的时钟,部活是赶不上了,慢悠悠的走回去吧。正当我在礼堂门口唉声叹气时,篮球部的人从后台出来了,他们都换上了制服,牧绅一走在最前面,宗一郎和由佳在末尾小声交谈着。
织田告诉我,篮球部是她撒泼打滚请来的外援,因为女演员们集体缺席,所以由佳不得不做出大量改动,减少女性角色,增加男性角色。为了文化祭的上座率,她和织田决定使用话题人物来出演这些新角色——她们邀请了野球部、足球部、羽球部、柔道部和篮球部,五大社团交替出演新角色,不会占用太多他们的练习时间,同时又具备话题性。
我大概能想象到《海南附属中学校内新闻志》的文化祭特刊头条——“传说再现——岚之丘现代版、拜倒在魔女裙下的王牌们”。
这才是我最适合凯瑟琳这个角色的原因吧。
新闻志那帮家伙根本不会在意舞台剧的剧情,他们的目标只有这种轻浮而浅薄的人造巧合。
阿牧也要回教室拿东西,我便和他一路。
“你们今天是去试装吗?”
阿牧点点头,他饰演的是一个现代版的农场主,主要的功能是在一场舞会上和凯瑟琳搭讪……我很想敲敲由佳的脑袋,问问她究竟把岚之丘改成了什么模样。
阿牧拿了东西准备离开,他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问我:“藤原?”
意识到他在等我,我很不好意思的摆摆手:“你先走吧,我的作业还没写完呢。”
他在门外顿了顿,探头问我:“需要帮忙吗?”
我无时不刻都需要你啊,阿牧。
他翻开书,摊开练习本,动笔写了起来,一时之间教室里只有笔尖和纸摩擦的“唰唰”声。
我迅速的瞟了一眼教室里的挂钟,担心他赶不上部活,便提醒他:“阿牧,接下来我自己写就行,时间不够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挂钟,又低下头:“来得及,不用担心。”
我写的是数学作业,他把最后几题的解题步骤写在笔记本上让我抄。省去了思考,写起来非常快。我赶在部活之前把作业送去老师的办公室,然后和阿牧一起走向体育场。
“……我有点心虚。”
数次望向老师办公室的窗户,我捂住眼睛,不能直视几分钟前对着别人的答案大抄特抄的自己。牧绅一倒是很看得开,他劝慰我:“特殊情况嘛,别在意别在意。”(请自行脑补成don't mind)
这和球场上的失误有着本质区别哦!
阿牧看上去心情很好,这多少有感染到我。走到体育馆前的岔道口时,我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我走啦,部活加油喔!”
阿牧把手握成拳,和我的拳头碰了碰。
不知是不是阿牧的缘故,部活结束后我居然感觉不到疲惫。回家洗完澡吃饭的时候,妈妈忽然戳了戳我的脸。
“男朋友?”她朝我翘起大拇指。
“不是啦——”我拍掉她的手,脸不禁红了起来。
我和妈妈说了排练舞台剧的事,她一脸欣喜,又开始絮叨她和爸爸以前的罗曼史。
离婚这么多年还能双颊粉红的同孩子讲当年的恋情,妈妈你真的是永远的少女呢!
我的继父和生父是完全不同的类型,继父朴实而单纯,他对我和了一一视同仁,重视家庭超过一切。学校如果有亲子活动,他都尽可能的挤出时间参加,而且答应我和了一的事从不食言。而我的生父……我只能说,健司能长成对己如此严苛的少年,多半是托了他作为一个反面教材的福。无论妻子还是孩子,都是他打造完美家庭的工具,仿佛只有那电视广告似的家庭才会给他安全感。
我都数不清有多少次被他强迫扮演一个乖巧女儿的角色,真是受够了。他很擅长营造出一个梦幻的氛围,在这个充满了爱与和平的领域中,所有人都必须拥有甜蜜的笑容,优雅的举止和冒着粉色泡泡的平和与幸福。
即便像我这样自我意识如此之强的人,有时都会掉入他的陷阱,不自觉的压抑自己的本性,配合他那盛大的表演。
他那副唯我独尊的做派很能吸引女性。从正面的角度看是自由奔放,反面的角度就是不负责任。
我想健司早就意识到这一点,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向来都是正面回应我的愤怒,从来没有像爸爸或是继母那样,以美丽且不真实的笑容轻轻带过。
和健司分开后我才意识到,在那个家里,他是唯一一个用真心对待我,为我考虑,并且毫无保留的展现着自己的人。
我又想起那双白色的小拖鞋,那双精巧漂亮的鞋子十分符合爸爸的审美,代表着他一直以来追求的生活。而现在,他的梦想他的本性,将会再一次毁掉我和健司的生活。
不知不觉中,情绪变得低落了。我匆忙吃完饭,回到房间里写作业。作业写完不到九点钟,我开始背剧本。
由佳把岚之丘的背景搬到了八十年代末,那是黄金时代的末尾,整个日本都沉浸在纸醉金迷的梦幻中。在这个遍地黄金的时代里,年轻而贫困的希斯克利夫与富有而美丽的凯瑟琳相爱了。
我默诵着剧本,思绪渐渐飘远。
阿牧扮演的角色叫做田中一郎,是地主的儿子,一位年轻的实业家。他在一场舞会上与凯瑟琳相识,那时凯瑟琳从美国留学归来,正式登上社交舞台。田中对凯瑟琳一见钟情,但是他强势的作风和大胆的表白令凯瑟琳感到害怕,最后凯瑟琳选择了朴实而内向的林顿。那时的希斯克利夫正独自一人在远离大陆的捕鲸船上与风暴搏斗。
……总觉得新角色有点抢镜啊。
凯瑟琳的追求者除了年轻的实业家,还有刚拿到世锦赛金牌的跳高选手、在世界一流学府进修的博士、暴力社团的二代目等等。这些都由由佳和织田请来的外援饰演,他们的行事风格各有千秋,对爱情的理解也千奇百怪,最终这些青年才俊们都向凯瑟琳求婚,然后理所当然的被拒绝。
我捏着剧本的纸页,嘴角有点抽搐——这就好比一根笔芯用完了再换一根,我是那个不变的外壳,他们是可以随意替换的笔芯。简直就像换装游戏嘛!
我不禁叹气,同时佩服由佳的奇思妙想。
把剧本从头到尾看过一遍,有了大致的印象后,我开始一章一章的背诵台词。等到注意到时间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一点了。
妈妈应该睡了吧。我蹑手蹑脚的走下楼喝水,楼梯下到一半,一个人影静静的窝在沙发上,吓了我一跳。我定睛一看,是妈妈。
她手里拿着一个玻璃瓶,里面黑黑的不知道装着什么,瓶子里还有一柄银白色的勺子,反射着明亮的月光。那月光落在她依旧美丽的面庞上,泛着青白的光泽。我默默的站在楼梯上,一时之间连呼吸都停止了。
妈妈在哭。两道泪痕在月光下闪闪发亮,那双和健司极为相似的又圆又亮的双眼噙着泪水,一动不动的盯着面前的一点。
妈妈并没有注意到我,她只是平静的流着泪,不知道在那里坐了多久。
我摸着楼梯的扶手,不自觉的用指甲扣着上面的清漆。指甲在光滑的扶手上滑来滑去,凝聚在指尖的力气就这样被一次又一次的落空消耗掉了。
我盯着妈妈搁在茶几上的纤细的双腿,那细白的双腿的末端是一双小巧秀气的脚。月光泼洒在上面,好似笼了一层轻纱。
妈妈身材娇小,脚也非常的小,我们一家出国玩的时候,女鞋最小的码数她都穿不了,只能买童鞋的大号。
但有趣的是,我和健司都比同龄人高,体格既不像她也不像爸爸。
可能是这样的夜晚令她想起以前的事情了,我不想打扰她,正准备回房间时,妈妈忽然动了动,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她盯着月亮,拿起勺子从玻璃瓶里舀了什么东西出来,然后送到嘴里,一边咀嚼一边露出满足的笑容。
噙满泪水的双眸也拉得细长,泪水从两侧的眼角滚滚落下,一直流到下颌处重新汇聚。
妈妈毫不在意的抹掉眼泪,歪着头,忽然心情大好的样子,脸上浮起少女般的笑容,一口接一口的吃着玻璃瓶里的东西。
那一瞬间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倒流了。
一步一步蹭回房间,我瘫倒在地板上,喉咙和鼻腔深处一阵阵的发酸,酸到我想要大吼大叫发泄。
我想从地上爬起来,可是全身没有一处用得上力。几步远的小圆桌上放着我刚刚背过的岚之丘的剧本,没记错的话,正停留在希斯克利夫与凯瑟琳重逢的那一页。
如果希斯克利夫放下仇恨,凯瑟琳放弃虚荣,两人勇敢的面对自己的感情,重新握住对方的手,那么之后的悲剧便不会发生,所有人都会得到幸福,都会幸福快乐的生活下去——如果真的是那样就好了。
地板好冷,明明秋天都还没来。我把脸颊贴在地板上,眼泪止不住的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