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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番外——同尘 ...

  •   九月长安已有些深沉凉意,郊野的枫华谷全然是满眼金红橙黄之色。前些年父亲还在,必然会举家去红叶湖畔上几日,不过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江尘双手环抱十余本书册,站在坊街边瞧着变得半青半黄的槐树叶愣愣回想。行人偶尔注目这个汉民装束的胡人小孩,不过长安胡人众多,这样的根本不稀奇。
      方返神过来,江尘便见家中老仆赵瑞急匆匆奔向自己。赵瑞神情焦虑,拽住他压低嗓门道:“我的好少爷,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快,快跟我走!”
      江尘看赵瑞容色不对,不由惊道:“瑞叔,是我爹和妹妹……”
      “哎呀,不是不是,小姐还等着你的!”赵瑞拉着他往家门口飞速跑起来,颠动中抱着的书掉了一地。
      “啊!书……”
      “别管了!命要紧!”赵瑞虽然焦虑,声音仍旧压得很低。
      门外停了一辆装饰朴素且又轻便的马车,赵瑞到了前面,二话不说把江尘塞进车厢。还没等他坐下,赵瑞就翻上辕架驱动马匹,江尘登时一头撞在厢壁内,痛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马奔得急,江尘给颠得又滚了一圈,车内另一人赶紧扶住他道:“尘儿小心些。”
      江尘揉揉肿痛的额头,不解道:“娘,这是出什么事啦?”
      江氏是一名容貌温雅的妇人,她一向平和娴静,如今却怔忡不安地紧紧交握双手,握得雪白皮肤上清晰浮起淡青脉络。江尘讶然拉住母亲的手,细微颤抖因肌肤贴近传递来。
      “赶紧出长安,”江氏颤声道:“否则有杀身之祸。”
      江尘惊愕中听到车外传来一阵接一阵巨大的碰撞声,仿佛有千万铁蹄齐齐踏击地面。他好奇地将遮挡小窗的布帘掀起一角,母亲惶惶道:“尘儿别看!”
      布料因母亲的阻挡落了回去,然而在短暂瞬间里,江尘仍旧看到了一些人与物。
      亮银的铠甲,鲜红的战衣,御马疾驰的骑手们刀兵在手,寒光从刃口上折射过来,刺入江尘窥探的眼底。
      更为引人注目的,是庞大马队中树立的旗帜。血样的色彩里,硕大墨黑的“天”,仿佛更似“灭”。
      他转头,从母亲苍白的面色里似乎悟出了什么。
      那是大唐开元二十七年九月十三,江尘对长安留下的最后印象,如枫华谷风景般血与火的色彩。
      接下来的一个月,是江尘十四年平静生涯中最难熬的一段日子。他的父母均为明教徒,子女自然入教。不过他们属于平凡徒众中的一员,没有崇高地位,没有盖世武功,更没有雄图天下的野心。除开信仰,这家人原本与其他百姓并无二致。但是世事如此难料,皇帝一道破立令,明教便归在邪魔外道之列。大光明寺之变中教内首脑除了教主等几位再无幸免。失去依靠的人们惊慌逃散,江氏生怕家人落得附逆罪名,不得不踏上流亡之路。
      江尘在重要庆典时去往大光明寺朝拜,聆听长老教言,偶尔偷偷往后殿观看精通武学的高手们切磋。仿若灵兽般轻盈腾跃的姿态,似乎是一场精彩绝伦的曼舞,刀剑激撞的声响正是应和的妙乐。不过少年不敢看上太久,全因母亲不想让他学任何武艺。母亲性喜安静,最见不得打杀。旧年枫华谷明教大败丐帮唐门,教内大多人欢庆胜利,也有不算少的人颇有微词,江尘母亲便是其中一员。
      “算什么好事?”江氏当时一面说了,一面不耐烦地放下手中女红。“既然教义要慈悲世人,这样杀来杀去倒像惹火烧身。”
      果然四年之后,江氏的话便应验。
      江尘生在八水围绕的长安,从没出过远门。龙门荒漠的漫漫黄沙在太阳底下刺得人眼疼,月光下又冷得透骨。没有水流,没有草木,四面八方是尖叫厉啸割得人生疼的狂风。他们与相识的逃亡教徒结伴而行,马车损毁半路,更换为骆驼,再往后盘缠用尽,只好步行。沙砾碎石刺破了皮靴,摩擦着破损血泡留下的伤口,痛地锥心。
      但可怕的不止这些。
      沙漠上盗匪横行,见了落难商客怎肯放过?江尘无助而惊恐地看着几名同伴被飞扬马刀砍断头颅,热腾腾的血流从腔子里冲上高空,便如家中庭院修砌的波斯喷泉。血滴如雨,倾泻在他与母亲身上,腥味呛鼻。旋即寒光朝他斜过,江尘只来得及将母亲护住,眼睁睁瞧那刀刃抹向自己颈项。忽然铮铮数声,意欲杀人的马匪纷纷怪叫落下坐骑,江尘悚然瞪大眼。
      烈日下似有寒风袭面,十余条白衣身影簇拥间,鹤发雪颜的男子正垂落手臂。随他臂膀起落,又有两名马贼倒地。那些死去的人眉目上覆盖一层冰霜,仿佛是在风雪中冻死,他不由打了个寒颤。
      幸存者里有人认出白发男子的身份,哭喊着跪拜在他面前,“掌旗使大人!多谢掌旗使救命之恩!”
      江氏睁眼,见那男子不觉怔了怔。江尘好奇道:“娘,他们都叫他掌旗使,可我在光明寺没见过他呢!”
      江氏沉了嗓音道:“小声些,那位的确是洪水旗掌旗使丁君大人,你还小的时候他来过长安几回。不过……后来不知为何就一直守在关外的分坛了。”
      丁君面容无喜无哀,口气亦是冷冰冰,“岳振,护送他们去分坛。再派人查清这伙马贼的巢穴,务必斩草除根。”
      他身边一名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弟子恭声:“弟子这就去办。”
      少年身披白麻斗篷,布料甚长几及地面,斗篷底下似乎有些奇怪蠕动。岳振走到母子二人面前,客气对没有起身的江氏道:“您的脚伤到了么?”
      江氏方要作答,斗篷缝隙间忽然扑出一个小女孩,女孩尖声叫喊:“汉人!汉人!杀了你们!”
      猝然之变几人措手不及,小女孩湛蓝眼底尽是刻骨仇恨,如发狂小兽张口咬住江氏手腕。江氏本属弱质女流,被她狠狠一口咬下,剧痛下顿时脸色惨白。江尘回过神来,扯住女孩衣领拽野猫似地拼命往后拉,她却咬得甚紧,一时间扯落不下。岳振在小孩下颌用力一捏,迫使她松了口,旋即搂紧孩子柔声哄道:“没事,他们不是坏人,艾丝缇。”
      艾丝缇兀自登踢小脚,此时眼里仇恨已经被惊恐取代。她一面尖叫着“有血,我怕血”,一面往岳振怀里钻去。岳振赶忙掩住她的双眼,定睛一瞧江氏手腕,正是被艾丝缇咬出一圈血淋淋的牙印。江尘赶忙撕下几条衣料为母亲包扎,丁君对岳振冷冷道:“为何带她来?”
      岳振连忙跪下,“弟子知错。弟子担心营地人少,留下小师妹不妥当……”
      “不用多话,”丁君依旧面无表情,“把我吩咐的事办了。”
      同行路上,江尘留意到母亲怪异的反应,她一直关心那名叫艾丝缇的小女孩景况,不时嘘寒问暖。艾丝缇显然被师长吩咐过不许刁难教内汉人弟子,再见江氏倒安静了许多,可神色间警惕根本没有消退迹象。
      西域分坛经营多年,圣墓山颠光明顶自然气势恢宏。教众环山而居,居室彩绘及陈设皆从外族风俗,色彩俏丽纹样繁复。长安人虽好胡风,却不会将家宅全然弄成这番模样。江氏母子置身其间,真觉如在梦幻。途中经历已让江氏改变心意,决意让儿子修习武艺。丁君以为江尘资质上佳不可埋没,便应允了她。
      大约一月之后,岳振忽将艾丝缇送到江氏居所。岳振忍笑将艾丝缇牵入江家,说道:“把你师姐送来了,可要好好照顾。”
      江尘呆呆望着垂头小声抽泣的艾丝缇,好半晌喃喃道:“岳师兄,弄错了吧?”
      “是江伯母向师父请求的。”岳振摊手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说罢,他便自顾自离了去。
      江氏内室迎出,见了艾丝缇喜不自胜,正要去拉她的手。艾丝缇蓦地甩开,径直冲进房里。江氏叹了口气,见江尘面色不豫,皱眉道:“怎么这么不高兴?”
      江尘闷声道:“您忘了当初她怎么伤您?”
      江氏微笑:“小孩子脾气都这样。”
      “妍儿就不是。”
      江氏沉吟片刻:“我知道你想不通,也怪我没早点讲清。我打听这孩子身世,才发现她居然是你父亲老友沙普尔的小女儿。”
      江尘讶然:“我记得沙普尔叔叔,父亲还在长安时跟他通信不断。我听说他行商世家,常在西域与大唐间走动。”
      江氏点头,叹息道:“他的宅邸便在玉门关附近一座靠绿洲而建的小城内。沙普尔本未入教,临近守军将领垂涎他资财丰厚,便栽赃沙普尔附逆明教谋反,竟然……”
      江尘已然明白母亲未说完的话,低声道:“那后来……”
      “丁君大人听闻中土生变,担心此地教众同受其害。当下带人入关救援落难弟子,正听到沙普尔家被查抄,赶到时沙普尔家连带奴仆上百口横尸室内。艾丝缇幸被她五哥拼死护住,藏在尸堆里才捡回性命。”
      江尘不由往室内瞧了一眼,里间静无声息。
      “于情于礼,我该替你父亲抚养他好友遗孤。”江氏摇头,“可惜她太小,怕听不进我说的话。”
      江尘笑道:“我替母亲去劝劝。她和妍儿差不多大,权当多了个妹妹。”
      夜色渐浓,屋子里没有烛火照亮,江尘方点亮油灯,角落里黑黝黝的一角骤然传出一道清脆童音,“把灯拿出去!”
      江尘挠头,“黑黑地看不清啊。”
      艾丝缇小声道:“我讨厌亮光。”
      她瑟缩在绒毯堆成的小山下,连头都不露出来。唯一能见的是一双湛蓝色的眸子,以及一缕垂下的柔滑深褐卷发。江尘想起家里以前刚带回饲养的乳猫,便如她这样躲在暗处,偶尔现出晶亮猫瞳与尾巴尖,总要用食物引逗许久才不怕生。不知道这法子在艾丝缇身上是否有效,江尘老实问道:“你饿不饿?”
      艾丝缇的声音闷在毯子里,“不饿,走开!”
      江尘取出一碟松软烤饼、一盘新摘葡萄、还有一碗热腾腾的现做乳酪,一一摆放在她面前,“真的不饿?”
      艾丝缇默默一会儿,哼道:“都难吃,我不吃。”
      “你要吃什么?”
      艾丝缇出神想了一会儿,咽了口口水,小声说:“我在家喜欢吃蜜汁烤羊羔腿。”
      江尘愣了愣,明教徒众皆素食,艾丝缇年纪太小,想来没有习惯。他等半晌回道:“我去试试。”
      他这一出门便是好久,回来时拿着食盒藏着掖着,活似做贼的。银质盖子一打开,便飘出浓郁肉香。江尘赶紧把盒子推给艾丝缇,擦着满额汗道:“快吃,差点被娘发现。只能这一次,你可要答应我。”
      艾丝缇咬了两口羊肉,瞅他神色慌张,深以为此人好笑。不觉嘻嘻道:“傻瓜,吓成这样!”
      江尘苦笑道:“你以后一定很难伺候。”

      日子平淡地过去,若非偶尔深夜噩梦让他惊醒,江尘简直觉得这里和长安的生活没有两样。但死亡之海艰苦的修炼,以及对教义的研习占去太多时间,以致他没有留下多少精神去感伤哀怨。
      很快就是冬天了,大漠里四季并不分明,沙海阳光依然灼热,绿洲鲜花依旧盛开。虽然怪异异于中原,但是总有其他的好处,比如一年到头盛产不绝的甜美水果,还有各类唐土难见的名贵香料。江尘知道母亲和艾丝缇喜好这些,要是得了一两样总小心收起来带给她们。
      年末教主再立四位护教法王,洪水掌旗使丁君亦在其列,尊称为冰魄寒王。丁君座下不参加典礼的年少弟子,在这一天纷纷找机会溜去闲处玩耍。岳振和江尘已经熟识,便约他到天鹅坪游泳戏水。他们来自中土,自幼皆通水性。天鹅坪有荒漠里罕见的水泊苇荡,深处足以令高贵天鹅在越冬途中嬉戏安歇。江尘与岳振在水里钻起沉下,活像一条鱼。白衣红裙的艾丝缇抱一小篓新鲜杏子蹲在岸边草丛里,一面啃着甜杏,一面笑嘻嘻瞧他们玩耍。
      岳振打量艾丝缇,蓦地起了戏弄之心,招手道:“艾丝缇过来,这里凉快。”
      艾丝缇摇头,发辫上细小金铃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我不会。”
      岳振笑道:“没事,我教你嘛。”
      艾丝缇皱眉想了想,“不行,我不想游泳。”
      岳振眼珠转了转,“那边开了朵莲花,你想摘吗?”
      艾丝缇顺他指向的地方瞧去,靠近湖岸的芦苇边有一朵睡莲孤零零地绽放着,色彩是娇柔的绯红。艾丝缇目不转睛盯住,咬杏子都忘记了,看来是很喜欢。
      “要能自己摘下来,我送一个琉璃花瓶给你,还带你去绿洲集市上吃烤猪,怎么样?”
      江尘浮出湖面正听岳振如是说,劝道:“别引她做违背教规的事。”
      岳振没事人似地弹了江尘一个暴栗,“少教得艾丝缇跟你一样胆小!”
      他们兀自说话,艾丝缇已经试探着往莲花处涉水走去。起先她还小心提着裙摆不被水沾湿,后来水越来越深没过腰部,艾丝缇带着哭腔喊道:“师兄,我会淹死的!”
      岳振悠闲道:“怎么会,有师兄呢?”
      话音未落,艾丝缇一脚踩空。女孩呀地尖叫一声,整个人咕咚栽进水里。岳振哈哈笑道:“真笨啊,这么浅的地方都会栽跟斗。”
      江尘赶忙游过去,艾丝缇落水之处细细波澜起伏,唯独不见她身影。江尘闭口气沉下摸索,却摸不到人了。那头岳振瞧艾丝缇半晌不起,自己也慌了神,正巧有几名星木旗弟子提了瓦罐来此汲水。岳振冲着那头大叫:“救命啊!有人淹死了!”
      同门听喊得惊慌,统统丢了桶罐跳入水里帮着寻人。还好不多时就将失足滚入深水的艾丝缇捞出来。不过到底被呛到,小女孩已然昏迷。岳振一面拍着艾丝缇后背催她吐出腹中积水,一面惶惶道:“怎么办?!怎么办?!师父知道了一定要揭了我的皮……”
      丁君为人严厉,虽然私下对弟子爱护甚多,但倘有差错亦绝不容情。岳振险些平白害了同门性命,以丁君性情定然不会轻饶。
      江尘借了条毡毯把艾丝缇裹住,正要抱起她时,岳振忽然拉住他,用无比诚挚的表情说道:“阿尘帮帮我,别说我让师妹去玩水。”
      江尘愣了下,吃吃道:“怎么帮?”
      岳振附耳道:“你说你让艾丝缇下水,师父总说你好脾气,犯一次错应该没啥。”
      江尘面又难色:“可是……可是……师父不追究,我娘他……”
      岳振晓得江尘一向心软,听他口气松动又趁热打铁道:“怎么会啊?江伯母脾气比师父好多了,最多骂你两句。师弟你是好心人,就帮帮师兄啊。”
      江尘看岳振险些一副磕头作揖的哀求模样,心下不忍,“好……好吧……就这一回……”
      当天晚上江尘就后悔了。从不轻易动怒的江氏取出家法——一根荆条,追着江尘在院子里绕圈抽打,直到自己手软了才罢休。江尘灯下数着身上鞭挞痕迹,咬牙心道以后岳振的话是半分听不得了。
      虽然他打定注意翌日找岳振算账,但出乎意料地得知岳振接到指令去往中原。中原虽是故土,对明教中人已成危险之地。江尘心想,岳振可要什么时候回来?他殊无恨意,取而代之的则是满腹担忧。
      新春伊始,江尘被遣往萦回宫为圣女陆烟儿侍卫。见面前,江尘心中设想这位与教主地位相等的陆烟儿定是一位成熟典雅兼有的高贵女子。直到跪拜圣女面前时,他才惊讶发现那是一名与他年龄相差无几的稚龄少女。
      她半张面孔隐藏红纱后,美好眉目若薝卜花,眸子折出黑曜石般的光,纯净且幽深。美轮美奂的宫殿内,少女端坐黄金高台,雪白衣衫铺散大理石地面,仿佛盛开白莲。
      “你是江家娘子的独子?”少女缓缓启口,“叫什么名字?”
      江尘伏地不敢抬头,“弟子江尘恭拜圣女。”
      “世间万物,起于微尘,亦归于微尘。以形而喻,声名如微尘,美色如微尘,钱财如微尘,唯真知不生不灭。你的名字很好。”
      江尘小心抬头,迎上少女目光,里间的睿智远胜她实际年龄。他再度恭敬地垂首,“但求时时聆听圣女教诲。”
      陆烟儿稳重颔首:“我会引导寻求真理之人,起来吧。”
      江尘就此常驻守萦回宫。这般又过去半载,他听说岳振完成任务回到西域,随后惊闻他把自己锁在屋里整整三天足不出户。
      到底发生何事?
      江尘虽然好奇也明白有些状况是不可以轻易询问。但风言风语总能带回意想不到的消息。
      岳振在洛阳一带救助落难教友,正遇到前来追捕的天策军队。岳振本是不敌首领,那军官发现他竟是自己几年无有音讯的亲侄,下手不觉一缓,倒被其余明教弟子趁机重创。岳振逃脱后悄悄打听消息,得知叔叔伤重而逝。
      江尘夜里思量,实在觉得可怕。他想起父亲和妹妹,想起艾丝缇,再胡乱想到许多相识之人模糊的面容,再也睡不着。他披上外衣,蹑手蹑脚踱出卧房。
      骑了骆驼胡乱走着,不知不觉间到了绿洲边缘。月下大漠瀚如银海,清冷的风推动沙粒,折出一波一波若水的粼粼光泽。银亮景色中,有一条黑黑的影子。江尘翻下骆驼,试探走过去两步。那黑影闷声道:“是我。”
      原来是岳振,江尘张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岳振手指拨拉着粗砂,低声说:“小时候叔叔对我很好。”
      江尘尴尬地应了一声,岳振继续道:“母亲在我两岁时重病卧床不起,医治花了许多钱,叔叔就把我一家接去照顾。衣服鞋袜,玩具用器,饮食医药,我总是拿到最好的一份。对堂弟,叔叔反而说自己孩子不能娇惯。”
      “后来有次生病快死了,叔母和娘不眠不休守了两夜,哭得眼睛都肿了。叔叔虽然没说什么,可是我看他那高兴的样子不比爹娘少。”
      岳振出神许久,慢慢道:“我爹不想我当兵,要我考取功名。叔叔笑呵呵说我要中选了光耀门楣,一定替我说一个天策府最年轻美貌的女将军……”
      他忽然侧首,低哑道:“我做错了吗?”
      江尘默不作声,好一阵摇头,“不知道。”
      岳振自言自语道:“没有错……师父说我没有做错……他们都是圣教的敌人,他们伤害同教的兄弟……我没有哪里不对……”
      他倏然掩住面孔半跪沙地里,似在祈祷似在忏悔。江尘仰头眺望明月,风渐渐停了,耳畔似乎传来细微抽泣声,可听不真切。
      月自中天沉向东,岳振撤手,喃喃道:“原来这么久了。”
      他漠然回视江尘,“再下去天要亮了,回去吧。”
      那一天开始,江尘再没看他真正笑过。
      六年时光直如白驹过隙,少年与青年的差异在形体上呈现。于男子,更高大,更强壮,于女子,更柔媚,更丰腴。江尘与艾丝缇同行时,总收到众多艳羡与嫉妒的注视。这种时候,他慢悠悠瞧瞧艾丝缇,心想她真是长高不少。
      他过着平静的生活,家里,萦回宫,终日往往返返的两处。难得的休歇时刻,只去绿洲集市逛逛采买点不常见的用具。夜帝寒王手下常被派遣去四处查探,教主圣女处也有众多宣教使者游走各方。江尘偶尔有点羡慕,毕竟经常在外不准能打听到父亲小妹的消息。
      不过,他最喜爱的还是在萦回宫弥漫着龙脑香的藏书阁消磨时光。江尘敬仰那些祭司神官,幻想有朝一日身在其列。所以某次晚餐时分,江氏口中的话让他如遭雷殛。
      江尘呆呆举着才咬了一口的面饼,一副措手不及的傻样。
      “让我娶艾丝缇?!”
      江氏啜着满碗羊奶,不紧不慢道:“是你父亲和沙普尔说好的,他若来长安常住后要亲自替你们操办。若非教难,这事早成了。如今艾丝缇快十六岁,早就是大姑娘……”
      江尘默默想怎么不早告诉我,又想艾丝缇不一定愿意,再思量又觉不对她愿意我也不能娶……
      江氏蹙眉道:“你说话啊。”
      江尘垂头,“可我……祭司不是更好……”
      江氏微微愠怒,“家里就你一个独苗,终生不娶是图不孝忤逆的名声!?”
      江尘一口大气不敢出,江氏面色稍霁,“不光为你,还有艾丝缇……寒王虽是我们母子救命恩人,可……”
      她叹气,“上次那个弟子被迫助匪实属无耐,稍作惩处就罢了,可寒王叫人立即将他处死。圣女说虽叛教当诛,也要看犯错缘由以及罪行轻重。对外人,他就更狠了,夜帝大人也不见得这样下手。”
      江尘听她绕了半日,疑惑道:“艾丝缇怎么了?”
      “一天到晚泡在书里!”江氏拍了他额头一掌,“去看看就明白。”
      他不太明白母亲话中所指,隔天大早去圣墓山崖之下的练武场附近找她。正见一群洪水旗弟子将数名唐兵装扮的人从小石屋里拖出来。为首面色冷峻的女子正是艾丝缇。
      她拿刀指着其中一人森然道:“还不说吗?要我再斩掉你两条腿!?”
      士兵手腕光秃秃血肉模糊,身子抖得跟筛糠一般,不晓得为疼痛还是惊吓,颤颤道:“我真不知道……”
      艾丝缇目中利光一闪,“既然没用,就别活了!”
      那人脖子上倏然显出一条细细红线,瞬间喷出一道血弧,如装满重物的麻袋般沉沉倒下。
      艾丝缇将沾血刀刃贴上另一人脖子,冷冷道:“你呢?”
      那士兵见这妙龄女子虽貌美,下手却凶狠毒辣,浑如罗刹女,唬得上下牙关打架,哪里说得出话?艾丝缇哼道:“不说?好极,先要你一双手!”
      电光火石间,但听刺耳叮当一响,艾丝缇手头兵器猛然巨震,却被另一对弯刀架住。
      江尘低喝道:“你们干什么?教主圣女说过除非紧急,不能轻易杀掉唐人。”
      艾丝缇拂开脸侧垂落发丝,冷笑道:“一两人失踪沙漠里是常有的事,未必被栽到圣教头上。”
      江尘默默抽回刀,“别继续杀人,否则我立刻向圣女禀报。”
      艾丝缇睨他一眼,扬手示意同门把犯人押回囚室,“你过来找我?”
      江尘面色微红,倒有些难以启齿。艾丝缇坦然道:“江伯母提了那件事?”
      “你……”
      “我是外邦女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对我而言不过一句废话。”艾丝缇昂首,绷紧下颌依稀几分小时候倔强模样,“再说了,我未必喜欢你。过些时候,我还要去中原,可不打算分心……”
      江尘怔忡半刻,“你去中原?”
      “自然有使命在身,”艾丝缇红唇微勾,却浮出一丝冷意,“正可趁机多斩些唐兵,管他神策还是天策,通通该死!”
      江尘惊道:“为什么……”
      “为什么?我的父母,我的姐姐们和哥哥们,他们被谁害死?你以为我不记得了么,阿尔达希尔!”
      艾丝缇眼里泛出盈盈泪光,旋即强忍下去,“我向师父禀报结果,你先回家吧。”
      她转身飞速往山下跑去,江尘追了几步,身后有人淡淡道:“阿尘,等等。”
      江尘回头,白衣白帽的高大男子抱手站在不远处,黄金护腕上鸽血红宝石色泽鲜亮,与他衣袖襟口刺绣火焰纹一样艳丽。黑色皮靴一踢,扬起黄沙盖住遗留血迹,岳振道:“小事而已,遮掩过去就罢了。”
      江尘沉声道:“这不是小事!”
      岳振垂首盯着沙地余留的几星血滴,“你在萦回宫过得太安静,不知外界风起云涌。无所谓了,你很快会看到。”
      江尘心头一动,“何意?”
      “东归大计我教筹划已久,该是实施的时候。”岳振斟酌着词句,缓慢道:“我率一支人马去往巴蜀,你跟我同行,有些事要麻烦你。”
      “这……”
      “我想晌午会有长老来知会你,只盼你和艾丝缇别将纠葛带入任务。”
      江尘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岳振遥望大地尽头,轻声道:“中原……几年过去,又是怎样光景?”
      江尘回忆起那个凄寒月夜,不由道:“你……可有人想见?”
      岳振微笑,“故人吗?仇人许多,唯一一个亲人,早转为仇人。不……还有一位恩人,大约是见不到的。”
      江尘顺他视线遥看远方,烟黄弥漫天地交界之处,必是又起沙暴。
      而他亦将同那被狂风携裹扶摇而上的沙尘,投入全然不明方向的未来。
      或许生,或许死,然而尽头终同微尘。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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