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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觅影 ...

  •   广成泽边多得是高过人头的连绵芦苇丛,孤舟荡入顷刻无影。裴桓正在这样一只小舟上,身侧深碧,舟下幽绿,并兼头顶瓦蓝,便是所有入目色彩。
      舟行良久,在苇丛最深处停住。与裴桓面向而坐的船夫搁下竹竿,取了斗笠,露出一张方正肃穆的脸来。裴桓道:“崔参军,为何非要到此处说话?”
      崔敬原,天策府功曹参军事,如今裴桓寄居田庄的主人。此人一身粗陋灰褐衣衫,远望与寻常渔农无异。崔敬原警惕观察四周,方缓缓道:“此处临近洛阳,亦与天策府相距不远,朝中奸党耳目众多,必得多加小心。”
      裴桓疑道:“这不起眼的田庄也在他们监视下?”
      崔敬原喟叹:“你应知今上宠信杨氏一脉……”
      “这岂非天下皆晓的事情?”
      “另一件事你未必知道,不出八月,今上将进杨氏为贵妃。”
      裴桓不动声色,“皇后之位属谁?”
      “宫中消息所说,今上不再立后,且打算将贵妃亲眷再行赐封。”
      “这么说,杨氏亦与皇后无异?”
      “正是。”
      “当初杨钊易名国忠,已见圣上对其恩宠有加。不过他已由金吾兵曹参军升至神策军将军,我想陛下若是有心再给高位,大约便依为贵妃增光门楣的籍口。”
      “今上倒不全为贵妃颜面计量,只为分李林甫权势罢了。否则杨国忠这等钻营小人,虽有机巧,多长于讨好献媚,怎就如此飞黄腾达?”崔敬原微微叹气,“今上昔年为制衡天策府,特提拔宗室出身的李林甫。如今李林甫势大,便又扶植前朝贵胄后人的杨氏。可叹府主忠心为国,反受这等无端猜忌,前为李林甫刁难,后遭杨国忠算计,满腔热血实在……李杨二党勾结,广布眼线,忠心臣子无一不尽受掣肘,着实可恨!”
      “帝王权术,古今一般。只要不将今上当做圣主明王,府主怎会苦恼?再者,今日天策由府主司管,自然忠君爱国。他年统御之人心术不正,岂非正好祸乱源头?”
      崔敬原一惊,“季威,这话可说不得。”
      裴桓心头亦有些后悔,面上微笑道:“我只是比方,不用担心。天策之人自当为宁肃朝纲而存,我这等鄙陋浅见怎会成真?”
      “对我私下说说就罢,其他人可要小心。”
      裴桓低眉道:“表兄多心了。”
      旋即两人都不说话,浅沼有只青蛙咕咚跳入水里,激起圈圈涟漪,亦打碎了暂时宁静。
      崔敬原出神一会儿,取出一封书信,“军师只让你一人看。”
      裴桓仔细查看封套,发现并无破损,遂放下心来。展开黄麻纸的信笺,读了好一阵,他若无其事收信入怀,“无旁的事,我回去了。”
      崔敬原点头,“对了,你蜀中可打探到什么?”
      “章仇兼琼推荐杨钊为京官,除了鲜于仲通赏识其人,更多还在担心李林甫夺其禄位,想使杨国忠为内援。杨国忠倒也左右逢源,不负章仇所托。现下他身为宠妃族兄,倒是各方都得卖他一份薄面。”
      裴桓细细道来,崔敬原道:“章仇兼琼与杨国忠互为依仗,天策府和他交好绝无可能。”
      裴桓沉思,“章仇甚有令名,行前府主军师皆交待此人不应当做奸佞一流,徐图修好。呵,一番期待而今落空,骨子里不过一名小人。且由他去,倒是明教余孽在南疆又有起头之势。”
      崔敬原侧首,“上回府中护送黄金遭劫,那路线知情者不多,军师疑心是从府里走漏了消息。偏生是回鹘,偏生是明教退居之处,太巧了。”
      裴桓取过竹竿,将小舟撑向湖岸方位,不经意似地问:“查出头绪不曾?”
      崔敬原淡笑:“哪有那么容易?不过奸细必有无所遁形的一天。”
      裴桓不说话。
      两人在一处无人的沙地上分手。崔敬原走远后,裴桓仍在岸上独自伫立良久。
      夏季午后,是一日间最为炎热的时刻。除了执事仆役,人人都躲入阴凉室内,或为游戏,或为小憩。庭院里只蝉鸣聒噪流出疏桐,所以屐声接近时便分外响亮。唐轻雷不惊异有人直入自己寝居之所,裴桓以外无人如此大胆。他随手将软榻锦褥上一堆凌乱东西扫开,只道:“坐。”
      裴桓不放心,拎起锦褥一角抖了抖。唐轻雷见状轻哼,“我仔细得很,不会伤到阁下尊臀。”
      榻边不远矮几放着一只银鎏金四足提链香炉,缕缕若有似无的薄烟从镂空云纹间散逸而出。裴桓揭起炉盖,用铜箸拨开云母隔与之下白灰,显出炭火的星星暗红,随后取出之前拿到的书信投进去。满屋登时腾起一股焦糊的气味,唐轻雷放下被羊皮擦拭得雪亮的弩箭,取干净麻布从瓷盒里蘸了点油脂均匀涂抹箭簇上,“烧了什么?”
      “不用知道。”
      “你当我想知道?”
      裴桓微笑,“你的秘密我没有主动问过。”
      “你会引诱我说。”
      书信尽作黑灰,裴桓慢慢道:“但不算我逼你。”
      他困乏似地伸了个懒腰,唐轻雷耸耸肩,赤足踢过一只软枕。裴桓抓过枕头抖了抖,自自然然躺在他身旁,“今天出去了?”
      唐轻雷拿起一只圆球似的机关滴溜溜拨弄,“你不也一样?”
      裴桓一笑,挽起他一缕因未束而滑落的发丝,带了些水汽湿意,“出去一会儿还沐浴?”
      唐轻雷认真瞧裴桓一眼,“这里衣褥熏染过香料,不管杀人人杀,那道香气便是催命符。”
      “但有我在。”
      唐轻雷放下机关,倏然翻转身,双手撑在裴桓脸侧,似笑非笑道:“凭你?”
      裴桓迎着他居高临下的视线,笑意丝毫不减,“为什么不是我?”
      唐轻雷笑了笑,俯下身低声道:“你,是我最看不透的人。凡夫为俗世某物,或大悲或大喜,我立刻明了那是他们的命门,一旦握住便生死由我。只有你,至今还不曾见过你真正的喜怒,唔……曾经有几次,我以为窥见,不过后来觉察又谬误。”
      裴桓笑得云淡风轻,“你在我眼中也是如此,咱们正属天生一对。正因不知,便有好奇,因好奇,遂生寻求,寻求便为乐趣所在。”
      唐轻雷莞尔,“寻求了究竟后,结局怎样?”
      裴桓枕着手臂,悠然道:“弥子暇见爱卫公,矫驾君车,食桃不尽遗君,卫公但曰爱我哉。情淡爱驰之际,便怒道是尝矫驾吾车,又尝食我以其馀桃。但爱侣又有所谓举案齐眉白头偕老者,可见恨爱无别,交错转瞬。既然我是凡人,当然知因而无从知果。”
      唐轻雷轻声道:“狡辩。”
      “怎得?”
      “心虽然无形,但掌握仍归自己。倘若所思所想都克制不得,那算不得人,是兽。”
      裴桓淡笑:“这是痛骂我了。那你知道吗?”
      唐轻雷一怔,旋即舒展笑容,“我当然不是人。”
      他一字字道:“为过选拔,将同门喉管一一割断的时候起,我就不是活人。”
      “我看着他们一个个倒下去,大睁的眼里有我的影子,不过一会儿就浑浊不清了。”
      “人血是暖的,兽血也是暖的,没有不一样。”
      他的头又垂得低了些,“见过在唐家堡四处游弋的机甲护卫吗?我很早就和他们一样,无苦,无心。”
      裴桓静静望着他,“你一定要我厌恶你?”
      唐轻雷摇头,淡淡道:“唯让你明白,你对我所做的,我虽知,却皆无感。”
      裴桓若有所思望着屋顶,沉水香盖过焚烧的焦糊味,再度充盈室内。他忽然挽住唐轻雷腰际,蓦地一带把人拉倒身上。并无其他举动,裴桓不过是抱住他而已。
      唐轻雷听到他以极其低沉缓慢的嗓音回道:“那就好,真的……很好……”
      他没有想过迎合,亦无心推开他。
      裴桓轻轻道:“天太热,我困了。”
      唐轻雷不曾抬头,“我也是。”
      “那睡吧。”
      他们如恋人一般拥抱着睡去,一合眼,再不见彼此面容。

      豪族避暑别宅多建在宛洛道所经地域,许家亦有一处,许录年老身患风疾,颅内四肢时常生痛,冬季尤甚。崆峒山下顺流泉成沼,对这病患甚有益处,许录索性长住。上回去往教坊也是因身体稍康又值生辰,才有一行。
      他向来不服老迈,这天亲身跨鞍提弓,领了许家子弟在水泽沿岸密林内行猎。骏马疾驰,捕猎驯养的灵缇、猞猁草间狂奔,甚至混有西域进贡来的豹子咋混其中。仆役四面包抄,把受惊的野猪、林鹿以及山羊之类赶往林地中央。这些人将原本寂静的山野搅扰得喧嚣不堪。
      许录勒住坐骑,臂膀一抬,天空中一只盘旋鹞子清唳一声,呼地俯冲而下,正正稳抓许录裹了革套的手臂收翅。他笑呵呵道:“让这些年轻人去,我暂且歇息歇息。”
      许录一贯休憩处所是湖泊中央一块小沙洲,四面皆水,只能舟船相通。仆从仿造胡俗支起帐篷,安设软榻供他休息。许录一向担心遭人行刺,沙洲这般位置,进必难,出不易。这里动手不单无法得逞,还要送掉刺客自己性命,所以他深感心安。
      侍从捧上玉杯,里间满盛棕黄之液,不闻醪香,却有刺鼻苦味。这是许录每日分三次需饮的药酒,对疗治风疾极具奇效。许录指头一点,侍从自杯里倾倒出一点入旁侧银觞,银遇毒色变,如今无异状想来无事。侍从不待他吩咐,又将药酒一口喝干。许录静待半晌,看他神色安然,这才拿起玉杯。侍从跪在一旁,寂寂不语。
      许录忽道,“你再喝一口。”
      侍从低头,“奴不敢,药量不足对主人身体有损。”
      许录凛凛道:“不是怕有损,是怕不损吧?”
      玉杯碰地一声被掷到地上,因是沙土上盖了厚毡,杯子并无皲裂,可药酒撒落的一圈腾地冒起几缕白烟。烟雾散过,毡子上留下火烧般焦黑痕迹。许录急提横刀,鼻端蓦地飘过一缕异香,手足登时酸软无力,刀噗一声跌落毛毡地面。许录张口欲叫,那仆从捂住口唇,手间寒刃在他颈上一抹,松手一瞬已拉了软榻茵褥搭住许录脸孔,半滴血也未沾身。
      刺客心中悚然,何以许录知晓自己是以下毒手法行刺,莫非走漏了风声?不论如何,此地不宜久留。他还未掀开垂帘,一道劲风擦身而过,当地定在支撑帐篷的一根木柱上。刺客心道不好,迷香被他预先散播,沙洲上奴仆皆应昏厥,怎会有力还击?
      果然外间听到管事大喊:“休走了贼人,抓活的。”话音未落又接连数箭刺破青毡,飞出帐内。唐轻雷抓住死人头顶发髻,快速将尸首拽过来负在背后。背心噗嗤噗嗤接连几声,他暂且不管,直往门口探去。
      布帘缝隙间见沙洲上横倒一堆奴婢,但湖面数艘船只正在靠拢,船上甲士挽弓齐发,接连落下密集箭雨。若非意在留存活口,甲士放箭不算急促,自己早没命在。
      帐内一榻一几,别无它物可做屏障。唐轻雷蹬倒软榻挡在门口,反手一挥,将绑缚在负重最多的大柱上几条皮绳系数割断。帐子失了支撑,摇晃一阵终于倒下。
      管事挥手指示甲士停止放箭,他高声道:“别让他砸死在里面,主人要亲自审问。”
      唐轻雷听得清楚,许录果然还活着,不知这里死的是谁。无暇让他多想,但闻一片叮叮兵甲晃荡声,想是那些人登岸了。青毡沉重厚实,不透丁点光亮与气流,他闷在令人窒息的黑暗里,手心渐渐沁出汗来。
      管事围绕这对奇形怪状的东西走了一圈,悄悄做了个手势,甲士持起长槊,在毛毡里或捅或挑。他们倒有分寸,只用三分力气,就算刺客被刺中也不会危及性命。又刺又探之下,装扮为许录的影卫尸首先拖了出来。
      一人刺中一处略微柔软,对旁侧同伴使了个眼色。所有人尽量放低了脚步悄悄围过去,遽然发力,便将塌倒的帐顶猛地掀起,赫然现出一个人来。长槊登时分上中下三路,攻向刺客要害。
      刺客竟不躲避,却刷拉投出一物。格嗒一响后,甲士背面远观的管事杀猪似地痛叫着飞了起来。
      说飞也不恰当,一枚铁爪直穿皮肉骨骼扣在管事肩头,眨眼间,他硬生生给人扯到包围当中。马槊因长而厉,亦因长而难控。甲士不想杀伤管事,只得偏转枪头刺向同伴。刺客趁此际忙乱,锁链一抖把管家缚做一团,背后霎时张开蝙蝠似的宽翼,两人顷刻腾身半空。
      他手头带着人质,甲士不敢放箭。又见空中飞下几枚圆球,皆落在登岸木船上,噼噼啪啪炸成一团,几艘船只统统成了焦炭木屑。蝠翼恍若一只大鸟,很快消失于水天之间。

      冷月,残灯,帘栊寂静。
      庭院一角闪过黑影,月光照耀间,青石板留下一连串水迹,延伸向一间卧房。
      裴桓灯下枯坐,仿佛等候一些不寻常的东西。绮窗倏然掠过一抹灰黑,他蓦地抬头,却什么都没发现,也许是飞蛾扑腾往路边照明的油灯。
      淡淡的水腥味,源自湖泽藻类。还未转头,背后的人冷冷道:“别看。”
      裴桓便真的不回首,“终于回来了。”
      唐轻雷道:“意外吗?”
      裴桓反问道:“为什么?”
      那人沉默,旋即道:“不为什么。”
      沉香案头松石博山炉犹散薄霭,仍驱不散一股太明显的味道,有别于水腥的味道。
      “受伤了?”
      唐轻雷漠然道:“我还宰了两头猪。”
      他的样子十分狼狈,衣裤长靴附着团团湖底淤泥,缝褶里残留几片深绿的浮萍与藻叶。有些干透泥块脱落后,布料留下半黑不黄的污迹。湿发紧贴着面颊,水浸已让染成墨色的些许白发再现本色。
      新磨海兽葡萄镜澄明如一泓秋水,裴桓瞧着镜子里他的侧脸,道:“成了?”
      唐轻雷顿首,“遇到一点小麻烦,无碍。”
      裴桓正要回头,后心忽觉气逼人,令得自家毛骨悚然。裴桓少年即赴疆场,自然知道这意味所在。
      杀气。
      裴桓身形一侧,刀刃贴背心滑过,数层衣衫登时破开,肌肤立现一条血痕。
      他一面躲,一面沉声道:“你要杀我?!”
      匕首刁钻地自下而上撩向裴桓脖颈,唐轻雷面无表情道:“你要杀我。”
      裴桓抄起铜熏炉朝他抛来,细腻白灰飞扬如纷纷雪落,若沾丁点入眼便痛痒难耐,丝毫无法视物。唐轻雷省得厉害,捞过白釉灯盏浇去一道火油,裴桓畏惧衣衫着火,陡然翻过沉香案,手背被油珠烫出一串燎泡。熏炉叮叮咚咚滚了一路,两人压抑喘息微微,反不及这声音响亮。
      “你明知那是假货!”唐轻雷咬牙道:“我本不愿信,方才一试……你果然知情!”
      裴桓默不作声,唐轻雷哼道:“不晓得你心里打得何等主意。不过想取我命的,日后必定百倍奉还!”
      他一行说,一行退向门户,身法极快,极速。裴桓深习天策心法,极重内力,虽不敢说刀枪不入,若未一举击中要害,实在讨不得半点好。唐轻雷杀心虽炽,倒清楚记得这点厉害,当下急于退却转避锋芒。只要人不死,它日机会众多,何须急于一时?
      裴桓似猜透他心机,猛蹬一脚案桌,沉重事物遽然飞离地上,看似轻飘飘撞向门户。唐轻雷耳后风响,窜身户外已是不及,反弓腰身几欲及地。眼前陡地一黑,香案直撞面门。刺客腰际一扭,人便飞旋旁侧,堪堪避开沉重木案。
      沉香案轰然落地,正正将门堵死。唐轻雷半空诡异一转,又如一支急箭,飞射一扇半开兰窗。裴桓扯住绮罗帐幕一角,刺啦接连一阵响,撕裂罗帐兜头盖住唐轻雷。
      匕首一挥,破开处一束光亮,亦有瞬间他目不能视,只余一只手在外。待要整个人窜身而出,却早落下破绽。有人攒住手腕一带一扭,抽痛中兵刃已被夺取。
      裴桓一脚将寒铁匕首踢得老远,又有数点乌光冲他面庞飞来。他不松开擒住的那只手,衣袖无风而鼓起,乌光叮叮一撞,仿佛碰到铁板。只这一间隙,唐轻雷鞋跟后弹出短刺,嗤一声又破罗帐一道口子。裴桓目光微寒,空出一掌横劈如刀,唐轻雷胫骨痛极,仿佛折断一般。
      裴桓手指簸张如爪,扣住他肩头肩井穴,把人从遮蔽的帐幕残骸间拖出来。
      大穴被制,半身经脉不畅,裴桓反手一折将他面朝地下压住,臂膀反扣背后,两膝压在腿弯。便如训鹰人给才捕到的雏鹰反绑双翅、加锁脚扣一个法子,让人动弹不得。
      打斗出了一身淋漓汗水,灼热脸庞贴着水磨石地分外冰凉。唐轻雷恍惚间听到门外刘管事急急敲门问道:“裴公子,屋里可是有贼?”
      唐轻雷还未来得及叫喊,裴桓一掌捂住他口唇,徐徐道:“哪有的事情?郑公子梦游了起来走走,这会儿没事了。”
      刘管事顿了顿,犹豫道:“老朽可要送些安神饮子?”
      “他已经醒了,”裴桓食指钻心一疼,却被制住的人死死咬中。他皱眉,忍痛道:“我睡了,有话明早再说。”
      刘管事静候半刻,便听脚步声悉悉索索退远。
      裴桓等周遭动静全无,沉声道:“松口!”待见对方陷进指肉的尖齿仍无松动,便两指猛掐下颌,迫他张口,终将血淋淋手指收回。
      裴桓寻一块丝帕捂紧伤口,室内坐具在两人打斗时大都给翻倒,他索性直坐在地上。唐轻雷伏地看似安静,但全身已绷紧,显然想努力冲开穴道。裴桓揪住衣襟把人拖过,一番检索把周身暗器搜得□□成干净——当然一双手也吃了不少苦头。
      “制住你还真比逮只疯猫麻烦。”
      唐轻雷沉默,许久沙哑道:“要杀要宰,动手快点。”
      裴桓也累极,哑声道:“好,你说怎么办?”
      “沉塘,活埋,干净省事。”
      裴桓冷哼,将罗帐撕开几绺,把他手脚牢牢反缚,才一掌拍开穴道。唐轻雷咬牙道:“干什么?”
      “你身上一定还藏了要命东西,”裴桓面上几分疲惫,“我倒想好好和你说话,不过被杀了怎么办?”
      “跟你没好说的。”
      “再吐一个字,信不信我把你嘴塞起来?”裴桓作势团起刚才丢下的丝帕。
      好汉不吃眼前亏,唐轻雷虽不是好汉,却知道亏吃不得。裴桓看他缄默不语,方道:“许家傍晚时来田庄门前闹了一阵。虽然被管事喝退,不过听说他们在这一带来往要道上守着,你也跑不了,被抓不准会牵连崔家。”
      唐轻雷蓦地道:“这不是让你称心如意?”
      裴桓垂头,直视着他的双眼,“我不知情。”
      唐轻雷冷笑道:“你刚才怎预知我打算对你动手?可不是心怀鬼胎。”
      “许家来人了,我会不清楚”
      唐轻雷双眸在灯火下仍旧显得幽深如潭,“为何许录知道我要下毒计划知情的只有你我二人。”
      “此地靠近北邙山,四处皆布神策眼线,保不定崔家附近便有。许录本就是警觉之人,你下手前一定没露分毫马脚?”
      唐轻雷反问:“如此牵强的话,你说得出口?”
      裴桓缄默着,蓦地道:“你走吧。”
      唐轻雷怔了怔,但听裴桓又道:“你既然失手,迟早走漏风声。”
      唐轻雷冷道:“担心我牵连你?”
      “我一人本不惧,倘若牵连天策府……”裴桓淡淡扫视,“你好像能自己起来了。”
      唐轻雷抿紧薄唇,他又躺了片刻缓缓撑起身子。
      裴桓瞧着他指缝间细小冰片似的薄光,“脚上不用我帮忙了。”
      光芒一闪,绫罗无声破开。唐轻雷侧目,眸光凝了一点寒气,“你到底是想怎样?”
      “你现在对我没用,可以离开。”
      唐轻雷死死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再说一次。”
      裴桓漠然道:“你没有用处了,快走。”
      对面之人似乎深吸一口气,裴桓遮在袖中的手微微抬起。
      沉默对峙继续,飞虫掠过即将燃尽的蜡烛,噗嗤一声,烧成蜷曲黑炭。唐轻雷转过视线,瞧了那虫儿残骸,目光中的波动又复平息。
      “呵。”
      只是一声笑而已。
      他面容一派散淡,瞥过裴桓一眼,“将军,你这样不是想让我走,倒像准备灭口。”
      裴桓冷声道:“那我应该选在方才。”
      唐轻雷只不过挑动眉毛,“被人利用,总好过被欺瞒。只是我这些日子为你忙前忙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准备给多少报酬?”
      裴桓面上虽略有松动,仍旧保持一丝警觉。他退后一点,扶正歪倒的瓷灯盏,点亮灯芯。他借灯光,从头到脚又将对面之人端详一番,缓缓道:“干脆。一个当然是够你享用半生的财物,另一个则是你必定需要的新身份。”
      唐轻雷眨眼,“真是明白人,但想来你还没准备周全这点东西。”
      裴桓见一丝狡黠神色从他面上一掠而过,心思还未转到这头,刺客续道:“你既然担心我被许家擒住,那我还要在这里住上一阵。”
      “这是自然。”
      唐轻雷没事人似地站起拢了一下散乱的发,“趁还不是太晚,我该收拾一下。”
      他拖走挡路的沉香案,推开门户,裴桓背后道:“我去吩咐人。”
      唐轻雷回身,似笑非笑道:“果然心有灵犀。”
      裴桓沉默,再问:“你没有说的了?”
      唐轻雷闲闲道:“好像我已经没有为你奏报的义务。”
      柏木桶里的水热烫,澡豆面脂、丝衣布巾皆由奴婢恭放于行障外。唐轻雷在里间听得外边已无人,绕到木桶旁碰了碰桶壁做出点声响,拿了手头颇黎枕头用干布裹好,骤然抛入。
      水花涟漪犹自不断,他却悄悄拨开靠近屋角的一扇窗,跳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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